这位神秘郎君一直在笑:“我听闻,冬君是双生花。你的姐姐死于雪女之手,你不想报仇吗?”
窦燕一顿。
窦燕道:“郎君连这个都知道啊。怎么办,郎君让我觉得更熟悉了。莫非郎君是故人,故人为何不和我相认?”
她说罢,唇舌张开间,便有银刺从舌下卷飞而出。她和神秘人相距不过寸息,动手何其便利。但那神秘人反应何其快,窦燕舌下银针刺出时,他掌心在腰下某处一拍,窦燕的银针便被吸了过去。
窦燕惊讶朝下望。
前方官兵们冲出:“抓到他们了!”
二人也不再内讧,起身奔去。窦燕略微心疾,边跑边在脑中想主意,看若是抓的人真是雪荔林夜二人,自己要如何想法子周旋。她并非觉得雪女不该死,可雪女不应该死得糊涂。
尤其是……死于故人之手。
窦燕余光见那神秘人步伐竟比自己还要慢一分,好似很犹豫踟蹰。
她冷笑一声,待自己与神秘人赶到摊贩间,看到被抓的人,她不觉庆幸又失望——
不是雪荔二人。
被抓到的人,是一个商人,与一位婀娜女郎。
女子身形高挑纤细,身着白衫,戴着雪白斗笠,发辫随风掠耳。行走间,刻意放缓步子,腰肢款摆,很是风雅。
商人身量更高些,只是略微胖,身着黄罩襕衫,腰系青玉带,冠束白镶带。商人手持金扇,扇风间,风流意态抹去了他的几抹痴肥,看上去很有些金光灿灿的光华模样。
从背影看,女子步伐不够轻盈,商人身形姿势皆不像。但这二人同行,衣着打扮与那两位十足相似……商人被错认林夜,女子被认作雪荔,对陌生人来说,并不算太离谱。
那小娘子见到官兵冲出来,吓得嘤嘤而泣,躲到商人身上。商人则拿着被当做证据的银两,拼命辩驳:“这不是我的钱,是昨日有位郎君翻墙到我府上,逼着我们打扮成这样,今日巳牌来街上走一遭。我若不走,他们就要把我的事告诉我夫人……”
那小娘子怯怯补充:“阿郎与我私会,七夕那夜,恶人抢了我们的客栈客房,把我们赶出去。没料到,我弟弟今日本要去陈员外家中做客,却被绑了。绑我弟弟的女匪逼着我今天必须与阿郎相见,不然就要杀我弟弟……”
窦燕狐疑:“你弟弟?”
小娘子涨红脸。
她支支吾吾半晌,终于闭着眼睛大声道:“陈员外家中郎君有龙阳之好,和我弟弟交好……”
众人惊且笑,但因为公务在身,不得不肃然相对。只窦燕百无禁忌,噗嗤乐笑,前仰后合。
而那神秘人陡然失笑:“中计了。”
神秘人问小娘子:“你弟弟今日本应去陈员外府上?”
小娘子抖一下:“不、不是,他们约好去城西山寺赏花。”
他猛地掉头,直接上马,越过宋太守,朝官兵们下令:“去城西门,拦住所有出城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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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门口,阿曾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车中有龙阳之好的二人。
车中熏香扑鼻,夸张的香气,让凑过来的另一人,那太守派来的守城人呛了一下。
守城人看一眼车中人的样子,又忽然想起什么,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陈郎君今日要带人出城赏花。”
车中公子一边拥着怀中人,一边不悦敲扇:“知道了还不让路?小心我回去跟我爹告状,今年给你们的孝敬钱,全部免了。”
守城人连忙赔笑:“陈郎开玩笑了。”
论理说,宋太守只是将他们这批弟兄派来城门前检查过往行人,真正看中的人,则被宋太守带走。太守是金州太守,不将小小云澜镇放在眼中。待抓到刺客后,太守回返金州,承受陈员外怒火的,则是他们这群小喽啰。
既然如此,何必得罪陈郎?
守城人便要放行,看到旁边阿曾沉默,警惕了一分,询问:“郎君可看出异常?”
阿曾盯着车中二人片刻,那公子摇着扇子,用扇子挡住半只眼,朝他挤了一下,调皮无比。阿曾绷着脸,默默让路:“没有异常。”
……只要公子逃出这座城,应该就能和他们联络了。
守城人便挥臂吆喝:“检查一下他们车中是否有刀具尖锐物,没有的话就放行。”
守城人又转头弓腰,向车中人赔笑:“陈郎见谅,镇上出现了一个刺杀陛下的刺客,咱们也是配合检查……”
车中公子露出嫌恶嗤笑声,下巴扬了扬,示意他们随意检查。而守城人那帮弟兄,也不敢检查得太仔细,怕遭来陈郎君的怒火。他们稍稍检查,便开城门放行。
城门半开,车马过也。
车马一出城,车夫便被丢下车。马车陡然加速。
城门下的人远远看着那辆车突然加速,又连车夫都弃而不用,心中难免咯噔一下。还没等他们彻底怀疑,城中大道尘土四溅,身披黑氅的神秘人掠马而来,厉声下令:“追上那辆车——”
城门前的官兵们手脚顿时冰凉。
眼见着簇簇黑影从他们身前飞出,纵马出城,齐齐向那辆疾行的马车袭杀而去。神秘人在城前下马,冷眼瞥了无所事事抱臂而立的阿曾一眼,撩袍登上城头角楼,眺目望去——
尘土滚滚,车马避让。只有一辆车行得歪歪扭扭,时而颠簸,却越走越快。
出城纵马而追的人,各个是“秦月夜”的精英。但是对上那辆马车,神秘人并不抱希望。
偏这时,守城人反应过来自己惹了祸,哆哆嗦嗦地爬上城楼,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大人,属下是搜了那辆车的,车中并没有藏着武器。”
神秘人轻哂:“难道你们以为,雪荔杀出名,靠的是便利的武器吗?”
他语气怪异。
既是骄傲,又是惆怅,还带着许多分涩意。
斗笠让他视野并不算清晰,他也不愿看得那般清晰。而模模糊糊中,他仍看到马车中车窗打开,一个少年打扮的人如游鱼一般钻了出去,跳上了车盖。
那少年作男儿打扮,可只要她站出来踩在车盖上,那番气势……
神秘人想:集市间那位妓子,如何能模仿得了呢?连三成像都模仿不出来。
他犹犹豫豫,到底只是中计,还是有时候,他也希望雪荔棋高一筹,躲开自己的算计,反将自己一军呢?
神秘人便这样看着——
雪荔翻上车盖,迎上那追杀马车的数位杀手。杀手们骑马而来,自然追得上四只轮子、走得颠簸的马车。杀手们翻身窜上车盖,雪荔凌身便与他们缠斗。
三人从三个角落窜上,一人被击飞,一人被抢了武器。还有一人,在与雪荔对打十数招后,被甩下了马车,被石子和尘土淹没。
车盖上的少女迎风而立,英武悍然,众莫能敌。
与此同时,车门紧闭。车中的另一个人,好端端坐在马车中,始终没有现身。
远观战斗的神秘人,目光微低,落在马车车厢上,神色闪烁。
林夜……始终没现身。
怎么,是习惯了被雪荔保护,心甘情愿吃口软饭,还是觉得雪荔受了伤也无所谓?神秘人想将林夜想得卑鄙一些,可多日相处,他又分明知道,那位小公子机智过人,不可小觑。
雪荔在车盖上杀敌,林夜在车厢中做什么呢?
神秘人看得心中不宁,旁边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武功何其高,骤然出现,将神秘人惊了一跳:“怎么,下不去手了?”
神秘人侧过头。
悄无声息摸到他身旁的人,是霍丘国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白离。
白离突然出现在这里,不只神秘人惊吓,城楼下的宋太守等人也吃惊。宋太守目光凝重: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神秘人面容掩在斗篷斗笠下,灰蒙蒙的目光,看向白离。
神秘人淡声:“你来做什么?”
白离听出他语气的冷漠疏离,嗤笑一声。白离戏谑道:“我也不想来啊。但是老卫要我通知你,魔笛已到,距离我们拔营出手,只剩‘雪女’了。老卫开始聚兵迁徙了,我来带你一同走。”
神秘人慢条斯理:“我自然找得到你们。”
白离望向那马车上的战斗,轻笑:“随你。不过你确定不需要我出手吗?真让雪女逃了,下一次见面,就是非生即死了。你……也忍心吗?”
神秘人默然片刻。
他低头,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便请‘白虎’出手吧——箭射马车车厢。”
白离早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
卫长吟算无遗策,卫长吟告诉白离,这位神秘人会需要白离走这么一趟。白离一向无羁肆意,自觉自己混迹江湖,算个狠人。不过比起这位神秘人,白离坦诚,他没有狠到对方这个地步。
至少,白离从来对雪女狠不下心。
不像此人。
不如此人。
说话间,一把数十斤重的长弓,便被抵在城墙上。长风掠空,白离弯弓搭箭,梨木箭搭于弦上——
长箭如泓,流光飞出。
雪荔那边,她巍峨一人耸立车盖间,行走的马车车速不快。她与敌人周旋,本也知道追上来的杀手不会是她的对手。她在等,她等着看那背后人有多了解她,会出什么样的招对付她。
车盖上的打斗剧烈无比。
风声在耳,四面八方不断有杀手飞上马车。黑影簇簇,雪荔应战间,专注间,难免忽视远方的杀招。
一向安静的车厢,车门突然被推开,林夜的声音迸发而出:“阿雪——”
车盖上的少女倏地扭头,看向那只飞箭。
有一瞬,时间变慢,天地空白。雪荔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看周遭一切狰狞褪色,扭曲变样。一切事物消失,一切声音消失,一切时间停滞。
只有那只箭,穿破风云,呼风唤雨。
汗滴悬在雪荔长睫上,汗滴滴落,如同雨粒。此时此景,与暴雨夜那日一模一样——
那日忽然旋身挡于她身前的宋挽风。
今日打开车门、看着那只箭朝车门射来的林夜。
当日雨声阻断雪荔对声音的感应,今日的战局同样让雪荔迟钝一分。可雪荔是武功高手,她知道自己武功真的高强,当她听到声音时,当她回头时,箭离林夜只剩一丈。
暴雨那日,箭离宋挽风只有一丈。
雪荔手心攒汗。
她如鹤如鹞,起身跳起,一跃缩地。在奔行的马车移速中,雪荔朝下方的林夜扑去。林夜同时钻出车厢,拔下发间簪,砸向马匹与马车之间的绳索。
大风吹得林夜衣袂鼓风,他专心盯着马匹,不在乎身畔安危。
这又与那日的宋挽风不同。
雪荔刚夺走敌人的武器,又因杀敌而丢弃。可她若要救人,又不是只依赖武器。狂风中,雪荔身形绷直如弓弦,内力流遍全身,以身作刃,劈向那只飞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