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顺河而走,过一段水流湍急处,发现那里竟有一处水下通道。如此再无退路,二人只能前进。再入山林时,四方草木葱郁苍树参天,二人迷失方向,已不知身处何地。
到二人意识到迷路的时候,一众人包围了他们。
那被他们跟踪的霍丘国探子从树后冒出来,面上狰狞肌肉因仇恨而显得更为诡谲。他激动地和周围冲出来包围的人说:“就是他们。他们查钱老翁,查到我身上,还想用我钓鱼,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如果不是卫将军有先见之明,教我怎么带路,我说不定真的会被玩死在他们手里。”
霍丘国探子心有余悸:“他们那位小公子,脑子转得好快。我都不敢和他说话,怕被套出情报。”
旁边人叽里咕噜地说着霍丘国话,安慰那探子。
粱尘和明景被包围其中,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却看得懂敌人们张狂掂量的神色、嘲弄兴奋的表情。粱尘握紧手中刀柄,一点点走上前,将明景护在自己身后。
他扭头,小声和明景说:“他们人多势众,我先挡着,你逮到机会就跑。”
明景目光却空洞非常,直直地盯着前方。
这个眼神……粱尘猛地扭头,看向自己身前。
他余光看到明景要上前,他伸手拦一下,仍没拦住少女朝前的步子。明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迈步,铃铛撞在裙裾上,沙沙作响。她冲着那些正在嘻哈嘲笑他们的人群,幽幽然说出粱尘听不懂的西域话。
明景说的,是朱居国语言。
她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喃喃道:“三哥,你不是死了吗?”
错乱嘲笑他们的敌人,触及少女盈盈噙水的眸子。他们窃窃私语,打量着这位明丽青稚的朱居国小公主。
他们听说过她呀——朱居国王庭扶兰氏的掌上明珠。自幼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呵护。
扶兰氏的魔笛传男不传女,而这位小公主何其受宠,她是王庭中唯一由祖父亲授“魔笛”的小公主。她亦是他们知道的,于“魔笛”上天赋最好的扶兰氏后裔。
这一辈的扶兰氏年轻郎君,最多用魔笛控制兽类。扶兰明景,却已经可以控制人。
霍丘国人从沙漠海中走出,他们早早听闻这位小公主的声誉。他们的白王,曾向扶兰氏求娶这位公主。那位倨傲的朱居国王,却一口拒绝,彰显傲慢。
傲慢又如何?
扶兰氏亡于霍丘国的铁蹄下。
圣主在上,烧毁朱居国王庭的夜间大火,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今,这位小公主望着他们,目光发直,满是惶然。而他们洋洋得意,因为从他们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低着头的年轻郎君。
相似的面容,一左一右,站在林中。
粱尘生出不好预感,他抓住明景的手,不让她继续走。他快速问:“怎么回事?”
明景不说话。
她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此时猜出怎么回事了——
她有七位英武不屈的哥哥,自小疼爱呵护她。大哥保护阿爷而死,四哥与六哥带着兵马和敌人拼死浴血。二哥死于马蹄下,七哥死于圣主庙外,三哥和五哥去为二哥复仇。
三哥和五哥去为二哥复仇……
五哥呢?
为什么只有三哥活着?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当日救光义帝那日,她在林中听到的魔笛声,到底出自谁的手!朱居国富饶自娱,不参与大国之间的争斗,到底为何而灭国!
烈日炎炎,瀑布声切,满场敌人,为什么站在敌人中间的,是她的三哥?!
粱尘扣住明景手腕,敌人似笑非笑地包围他们。粱尘轻声急促,不断小声:“明景,冷静。咱们先想法子逃……”
敌人迸发出大笑声。
他们说:“逃?你们想逃到哪里去?我们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卫将军早早布局,就是为了引出朱居国小公主来到我们身边啊。小公主,我们要的是你的‘魔笛’,如果你当日乖乖嫁给我们的王,你阿爷听话地把你奉上……你们朱居国,就不会亡国了。”
所以,留在钱老翁那里做计划的人,即使没有明景,霍丘国中的卫将军,也要想法子让明景出现。粱尘是被她连累的,被她带到虎穴的。
烈日光灼,林中蝉鸣。蝉鸣声聒噪又遥远,一片晕眩下,明景眼中水光凝露,悬而不落。
她盯着人群中的三哥看——
她的三哥低下头颅,声如蚊蝇:“明景,我没办法……扶兰氏想强大,想长存,必须有大国庇佑。因为你的任性,我们遭遇亡国。但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只要你的‘魔笛’在,只要你帮助控制那位雪女,朱居国会重建的。”
明景恍惚:“因我而亡国?”
她的三哥抬起头,目光变得狂热而魔怔,眼中泪意和她相对。
他朗声:“朱居国必然崛起,必然重建!只要我们兄妹一起,卫将军答应我,日后会分给我们一片国土,我们想挑哪里都可以……”
明景长睫上,那滴泪水终于无声滚落。
粱尘握紧她手腕,腰下刀刷地出鞘。
明景的三哥,扶兰明恩,举起了手中所托的长笛。他定定地看着明景:“明景,让他们见识‘魔笛’的力量吧……只有这样,哥哥才能保你活下。只要你听话,我们都可以活下来。”
霍丘国人中迸发出嚣张的喝声,他们高呼着朝中央二人扑去:“抓住他们,卫将军会奖赏我们!”
漫山遍野的敌人,朝他们扑涌而下。明景朝山坡上看,有一瞬,她希望绿野滔滔如沸水,如烈火,灼烧他们,摧毁他们,不见骨血不见人身。
仁慈的圣主从不睁眼。若是扶兰氏的结局本可以挽回,在这场漫长的和亲旅途中,她的逃亡与自救,意义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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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澜镇城西门口,例行检查。
车帘刷地拉开——
检查此门的人,为首者,是阿曾。
和亲团出来的侍卫和宋太守派出的侍卫一同搜查刺客,检查人流变动。宋太守的人,更多的布置放在城中,他们发现了市集上最近出现一些钱财,银两下刻着“林”字。他们认为这是林夜在求助,确定林夜和雪荔被困城中,他们便一个当铺、一个客栈、一间民舍地搜过去。
这一次,宋太守的态度分外强硬。
宋太守一向被人戏谑为“菩萨太守”,不干实务。这次少有的干实务,和亲团那方因为群龙无首,倒被宋太守的人排挤开。
今日,他们在城中又发现有人拿着“林”字银两去钱庄换存,窦燕靠着自己和“秦月夜”的关系,硬是挤了进去,想知道些情形。若是真的遇到林夜和雪荔,窦燕也能出些力。
而不重要的阿曾,则被派来城门口的搜寻。
而他们都想不到,阿曾掀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车中人:
一个灰色文士袍、脚踩银靴的小郎君,依偎在一位白衣轻裘、玉带墨冠的公子身边。那公子华贵,衣饰上绣纹卷草,折扇上镂金镶玉。他眉目噙着三分春意,笑吟吟地托着扇柄,弯腰与怀中小郎君调戏。
公子温柔小意:“小雪,再喂我吃一枚果子好不好?我不要旁人,就要小雪亲自伺候……”
小郎君声音偏中性:“不要。”
公子低声笑:“那我喂你吃好不好?”
怀里小郎君正在摇头,发冠琳琅撞出脆响声。车帘陡掀,小郎君僵硬一下,被公子扣着下巴,喂进去了一枚果子。
忽来一重烈日光刺入车内,年轻公子不悦地蹙起眉,看向掀帘人的目光,泠泠中带着薄怒色。
公子敲扇,虽怒,却温润清雅,无端矜贵:“放肆。没见过龙阳之好吗?我的车队,你们也敢搜?”
阿曾眼皮轻轻地抽一下,看向公子怀中的小郎君。
小郎君骨瘦神清,略为纤巧。少年眉目清秀涂脂抹粉,看着柔柔弱弱,车外巡察侍卫看得如被雷劈。
那化身色中饿鬼的贵族郎君,便扣着另一个同为男子的小郎君的腰,恋恋不舍地揉了又揉,当着外人面,也如此放浪形骸。而他怀中小少年,埋于郎君胸怀中,乌发坠腰,拥着同伴不放。
小郎君斜倚软茵,只露出小半张脸。
公子掐小郎君腰肢一下,小郎君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脚轻轻地踢了公子膝盖一下。公子吃痛,目光却露笑,那样柔软的春水一样的眼神……
铃铛脆响,观望人再多,他也情不自禁,低头在小郎君脸上偷了一个香:“你和我撒娇吗?再多一些。”
脸颊生热,柔软馥香。小郎君怔怔地抬头望他,捂住自己被亲的脸颊。
车外的阿曾眼皮抽得更厉害。
小郎君大半边身子被郎君的宽大衣袖罩住,旁人看也看不得。但是小郎君露出的半只眼睛,清黑,幽静,淡漠,融融如春雪,如山雾。
如此时刻,那双眼睛,瞳光不聚,无神无光。
那是阿曾习惯的一双常日走神的杏眼。
小郎君咽下喉中果子,徐徐张口:“嗝。”
四下阒寂,热风灌城门。
公子心疼不已,手指抚摸怀中小少年腮畔后,扇指他们:“发什么呆?我的小雪都被你们吓得打嗝了,你们如何赔偿?”
阿曾:“……”
他很想问,雪荔,这么关键的时刻,你在走什么神?小孔雀,你哄骗雪荔随你做戏的时候,如此男女无忌的吗?
第86章 “他的情爱,终抵不过我……
云澜镇上,这几日,有些银两底部刻着“林”字印。
对宋太守来说,这便是雪荔二人试图求救、联络旧部的信号。宋太守和陆轻眉并不算合作,他能离开金州城,不过是说帮陆轻眉找到刺客罢了。而今诸事正在脱离控制,宋太守当然不能放开这条线索。
他已经弄丢了一只箭,此时不能再将这线索,送给和亲团那些人。
搜查范围一日日缩小,这一日,宋太守提前得到线报,说有一对男女,去集市买卖银器,用的便是有“林”字印的银锭。宋太守早早将阿曾等和亲团人赶走,让他们和自己的一部分人马去检查城门。
宋太守则亲自与神秘人同行,前往市集捉人。
窦燕厚脸皮凑了上来。
窦燕是“冬君”这件事,“秦月夜”内部不置可否。当窦燕非要跟随时,他们并没有阻止。一路同行,窦燕不停扭头观望身旁那位与太守错开数步、跟在太守身后的“神秘人”。
穿斗篷、戴斗笠,这神秘人当真是怕人认出他的面容。
窦燕同时发现,这搜查,说是宋太守为首,宋太守其实一直听这位神秘人的命令。便是“秦月夜”派出来的杀手们,也听这神秘人的话。
这便有些蹊跷了。
市集越行越嘈杂,其他人蹲守摊位,等着逮捕嫌疑人。窦燕则蹲在神秘人身旁,美目流连,将人瞥了一眼又一眼。窦燕笑吟吟:“郎君,你和‘秦月夜’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春君会把自己的得力下手派来给你用?我先前找春君借人,他可从来没理过我。”
神秘人面容坠在阴影中,宛如水月镜花。
他声音清哑,如砂砾磨水,听在人耳,既是陌生,又有几分熟悉:“小娘子又是何人?为何时而说自己是冬君,时而说不是呢?”
窦燕在他们面前说自己是冬君,在和亲团那里,却称雪荔为冬君。和亲团那边的杀手们,其实已经不太相信。窦燕却始终硬撑着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