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耸耸鼻子,闻了一下,他惊慌地朝后退。雪荔“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林夜睁大眼睛,微微僵硬。
而雪荔捂着鼻子,诚实地看着他:“林夜,你抹粉了。
“你为什么要抹粉?你先前和粱尘说,当小娘子很快乐,你现在依然这么觉得?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你真的想当女孩子?”
林夜瞪着她半晌。
他忽然自暴自弃,大叫一声后,伏到桌上,呜咽拍桌。雪荔惊疑间,见他从双臂间抬起脸,湿润乌黑的眼睛看着她。雪荔真的从他额上看到被他抹乱的雪白粉粒,正是那类修容的膏脂。
林夜气愤道:“都怪你。”
雪荔眨眼。
林夜:“粱尘说,你有了宋挽风,就不要我了。粱尘说,宋挽风比我高比我好看比我英俊比我年纪大比我武功高。我整日病歪歪,动不动连累你,你是好心才照顾我。”
他告状告得添油加醋,理直气壮。
林夜垮着脸:“我也曾容色冠京华啊。我以前走过街巷,小娘子都朝我扔花,我理都不理的。我文武双修才智双绝惊才绝艳,世人都说我是奇才。我只是生病了……你就觉得我不好。我怎么办?我只好打起精神嘛,涂点脂粉遮遮病容嘛。”
世间情爱总是不讲道理,辗转反侧数日,林夜忐忑半晌,还是纠结着向那涂抹面容的脂膏伸出了手。
他爹娘都没这样嫌弃过他!他被打骂最多的原因是“调皮”,从来不是“不如人”。
此时此刻,林夜自觉自己受了天下的委屈。少年公子浓长的睫毛颤呀颤,额上的一粒白粉随着他说话,而轻轻晃动。
雪荔看得目不转睛。
林夜伸出手腕,本想炫耀自己曾经的强壮。但看到他如今纤细的手腕,他脸皮再厚,也炫耀不下去。
林夜好伤心:“你还认错粱尘和我。什么眼睛受伤,那都是借口。你认不出来,说明你本来就对我不在意。我敢说,如果我易容一下,你肯定认不出我。旁的人都能认出,你也认不出来。”
在雪荔眼中,他漂亮而精致。
精致漂亮的小公子喋喋不休地发脾气,是很生机勃勃的一幕。她一向喜欢看他闹腾,不爱看他有气无力的模样。
如今他这样,她眼睛追随着他,眼睁睁看到他额上的那滴没弄干净的粉粒,随着他的说话,而飘飘然落下,沾到了他的睫毛上。
林夜仍浑然不知,喋喋抱怨。
而林夜一抬头,既怔住,又大受打击——
“你笑了。你竟然笑了!你从不笑的,你不稀得给人一丁点笑容的……阿雪,你这个坏蛋。你看我狼狈,看我倒霉,竟然看笑了?”
他气得头晕眼花。
少女迷惘抚摸自己唇角,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了。雪荔一直以为,笑容需要努力做表情才可以。她沉浸自己的情绪中,见林夜跳起来,气呼呼转身要出雅间。
雪荔起身。
林夜连卷帘都没掀开,只觉身后一阵风无声飘过。他的腰肢被人从后点了一下,立即发软发麻。他毫无防备地跌后,雪荔顺手扶住他的肩,将他按坐回此间唯一的小方榻上。
林夜惊讶张眸,看少女俯身而来。
他膝盖在榻木边缘磕一下,瘫坐在榻,登时脸红。他睫毛乱颤,别开目光时,看到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影子,听到雅间外路过客人和小二的说话声。
林夜大脑空白,又心猿意马,一瞬间不知想了多少不该想的。
他袖摆落在榻褥间,袖中手指蜷缩又松开,口上结结巴巴:“不、不、不行……”
他只说不做,连武功都不用一用,不推一推。
雪荔:“什么不行?”
雪荔跪到他身前,手抚到他脸上:“你别生气了。我摸一摸你的脸吧,摸到你的骨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即使看不见,即使闻不出,我也不会认错你,或者认不出你。”
林夜怔然,仰起脸望她。
雪荔自认为这是最好的建议:“可以摸吗?”
那、那自然……
小公子眸子闪烁,别着眼不看她,眼睛盯着屏风。他支支吾吾半天,雪荔以为他不愿意,起身要退,林夜忽地抬手搂住她腰肢,将她拽回去。
郎君的手在腰后拂过,雪荔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慌慌松开。林夜脸红蜿蜒到了脖颈,大半张脸,如红梅点雪,艳得生出妖冶惑人美。
而这样秀美的小公子,嘀咕一句:“摸呗。我是为了以后不被你认错,绝没有其他心思。你不许觊觎我。”
雪荔:“……”
第61章 “所有的,都是林夜。”……
雅舍外,时有脚步声路过,沙沙如春日雨。
那春雨一样的脚步声敲在雅舍内,每一次路过,都让林夜心尖颤一下。他颤得心脏都有些疼,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因雪荔便在寸息间。
雪荔的手指抚在他脸上。
此时他坐她跪,二人的姿势已然有些亲昵。可是雪荔不懂,林夜在挣扎几番后,抱着唾弃之心,窃喜于自己的微微欢喜——无论她目的是什么,她总在亲近他。
无论她和宋挽风怎样,“林夜”应当总有些位置。
在她那纤尘不染的心中,在她被“无心诀”封住的空茫内心中,他又占据了几分位置呢?
林夜明澄的眼睛宛如星辰铺满雨花石,雨花石上倒映着雪荔。
雪荔低下眼,手指落在他脸上,亦有些出神。
这种出神,与旁日的出神不一样。旁日她是不在乎身边来去的人与事,才任由自己目光涣散思绪飘飞;此时她分明专注,却专注得思维飘散。
她想、想……
她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凝望林夜后,也学到了几分目光躲闪。
他好生漂亮。不是寻常郎君的“英武”,不是类似女子的“女相”,而是因骨架完美皮相出色气质干净,而呈现的一种“漂亮”。
雪荔没有摸过像他这样好的头骨。
她手指落在他脸颊上,一寸寸抚摸,在心中记下每一块骨肉的位置。她心中感慨好优越的骨相时,便感觉到手心下的这具骨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雪荔垂下眼。
正逢林夜撩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偷看她。
她看到他喉结滚动,她的目光随之下移时,他慌得偏过脸,身子绷得好紧。
林夜小声:“摸、摸、摸够没?”
雪荔:“你、你、你为什么结巴?”
林夜一愣,然后大怒:“你学我说话!”
他一下子意识到她乖巧下的恶劣。
是了,雪荔必然是有一腔残忍的。即便那残忍再天真,她也绝不善良。善良的人不可能有“雪女”的封号,善良的人不会在这时候欺负他。
林夜推雪荔,脸颊绯红:“摸好了,你就松手。”
雪荔“哦”一声,心中遗憾地往后退了退,松开了手。她松开手后,反而是林夜倾身,抓住她袖子,他红着脸追问:“什么感觉?”
雪荔:“很好。”
林夜心中想:必然是夸我长得好。是了,我自然长得好。就算如今生病,也比宋挽风那个老男人强。我年少体盛,正是当打之年。
雪荔也没想到一句话,就让小孔雀的尾巴重新翘了起来。
他只是脸颊通红不敢抬头,却扒拉着她衣袖不放:“怎么个‘很好’?”
雪荔想一想:“如果我喜欢收集人头骨的话,你会是我最喜欢的那个。”
林夜一怔。
林夜弯起了眼睛,露出笑容。
他嗔她:“什么鬼话?动不动说‘喜欢’,哄得别人当真了怎么办?”
雪荔还没消化完他这句话,只盯着他那宛如会发光的笑容看。而林夜撩目,显然发现她喜欢看他笑,于是他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林夜大度地上手,悄悄摸一下她眼角:“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他笑眯眯:“不然真的看不见了,以后再也不认识我了,那我得伤心的日日哭晕过去。”
不待雪荔多说什么,他便变戏法一样的,从怀里掏出珍贵的治疗疮疤的药膏。他如今走到哪里,瓶瓶罐罐的药物都会带许多,行事格外方便。
雪荔惊讶。
雪荔说:“把你吊起来倒挂,摇一摇,你身上肯定能掉出来好多宝贝。”
林夜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一下子笑倒,乐不可支。雪荔不懂他为什么笑,却也心情不错。
他拉着雪荔坐下,先用清水帮她清洁眼睛,再为她上药。这一次,药膏抹开的时候,雪荔到底从淡淡的花香中,闻到了林夜身上自带的被掩盖的清苦药香。
少年微凉的衣摆,拂到她眼角。
林夜美滋滋:“我以后都为你上药。”
雪荔不语。
林夜又自我否定:“不行,不能这样说。你最好不要受伤。”
林夜念叨道:“离了我,你怎么办?谁照顾你啊?你那个好师兄,都不知道为你上药吗?”
雪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林夜眼睛转悠,神色灵动,洋洋得意道:“你也不喜欢我碰啊,但我不是死缠烂打成功了吗?这么没有毅力的兄长,赶快扔了吧。”
雪荔瞥目望他,觉得他对宋挽风意见好大。然而她眼珠刚转动,他便大呼小叫:“别乱动,药膏要抹到眼睛里了。”
雪荔忙正襟危坐。
她看不到的地方,林夜扮个鬼脸,得意于自己的聪慧。
他不遗余力地在她耳边絮絮念宋挽风的坏话,雪荔蹙眉似不快,他又轻松住口,转了话题:“那个白离……就是那天在林子里和你打的那个青年,他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你打得过他吗?”
雪荔:“可以。”
林夜按在她眼角的力道微重一分,斟酌用词:“我是说,你轻松一些,不受伤的话,可以赢吗?”
雪荔:“习武怎会不受伤?”
林夜语气急了:“靠聪明才智啊,为什么非要冒险?你这样聪明,你肯定有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