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不语。
她回想那个白离。
武功到她和白离这个境界,没有任何弯道可抄,只有实打实的真本事。雪荔从没遇到那样棘手的对手,她知道对方也一样。事实上,白离比她武功高,她总得剑走偏锋一些。
而且,雪荔想赢。
雪荔静静地想着。她昔日没动力没思绪,万事万物皆无兴趣。而此时棋逢对手,她发现自己也有用心的时候,也有不愿输的时候。
她又想到她丢弃武功已经很久了,自师父过世,她再没有每日练武过。也许,她应该把武学捡起来……
雪荔想着这些的时候,轻轻“啊”一声,因冰凉的药膏没落到她眼睛中,少年的手指却碰到了她睫毛。
林夜严肃:“阿雪,别受伤。”
雪荔抬起眼。
林夜垂着眼,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眼尾:“如果你打不过他,你就告诉我,我想别的法子。不要和他拼命,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那天,我看到你们在半空中,他的指虎都要碰到你喉咙了,你也不躲……我的心都要被你吓停了。”
林夜伤心道:“任何事情,都不至于让自己受伤。你要先爱护自己,别伤害自己,别让我担心。”
雪荔的眼中,倒映着林夜。
她想到玉龙说,别自伤。
宋挽风也说,别自伤。
而林夜说,你受到伤害,我会担心。
……这些,都是担心吧?他们,都挂念她吗?
习武本就容易受伤,担心和担心看起来也不太一样。师父和宋挽风的担心下,她依然要吃苦受伤;而林夜,不希望她受伤吗?
为什么?
林夜涂好了药,抬起眼,与少女的眼睛对上。
说了半天话,他已经不脸红了。他朝她笑一笑,转肩要去收自己的药膏,他手指被雪荔握住。
林夜一顿,低头看向她握住他手指的手。
雪荔也迟钝低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握。
雪荔迷惘片刻后,对林夜轻声:“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林夜一愣,心间何其软:傻阿雪。他早就不气了。
可他很好奇:“若我还在生气,你还要怎么哄我?”
他浮想联翩,想得重新红了脸。他咳嗽着,想向雪荔提出自己的建议:比如,抱一抱他。
就像她和宋挽风在太守府前那个拥抱一样。她师兄有的,他也要。
小公子面红耳赤心跳砰砰间,听到雪荔想了想:“你若是不生我的气,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小秘密。”
林夜呆住了。
他挣扎于“拥抱”和“属于雪荔的秘密”之间,哪个更有吸引力。
林夜到底沮丧地放弃自己想要的拥抱,问她:“什么秘密?”
雪荔朝他递出手:“我应该被白离下了药。”
“什么?”林夜大惊,一把抓住她手腕,为她摸脉,“是中毒了吗,我怎么摸不出来?阿雪,你哪里不舒服吗?那你还一直和我闲聊,应该去找大夫啊。”
林夜心急,开始思考光义帝有没有带那个厉害的神医出来。
雪荔摇摇头。
雪荔道:“那天我有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到我身上,和我多年来用的药是一样的,但比我以前用过的药,感觉更剧烈一些。我当时觉得头痛,心悸。笛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她细细描述她当时的感受,林夜认真听着。
她没有告诉宋挽风,她本也不想告诉林夜。但是林夜在生气,她总要有个什么来哄他。
林夜脸色渐渐凝重:“说起来,确实有些古怪。那时候,我也感觉到心悸,但应该感觉没有你这么强烈……”
林夜回忆当时自己的记忆。他的记忆非比寻常,宛如定格。那日他的全身心都落在雪荔身上,然而如今回想,他仍能从记忆中翻找出来当日其他人的反应。
林夜喃声:“你当时感受特别不舒服。我也感觉奇怪,而陛下当时被人簇拥着询问,看样子,陛下也受到影响。可是粱尘他们都没受到影响,明景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受影响,因那笛声,并没有明景平时‘魔笛’那么强大的威力。
“如果当日的阴谋是针对你的,为什么我和陛下会被连累到?我们和你之间,有什么相同之处呢?”
林夜喃喃自语。
他心头忽然一跳。
林夜盯着雪荔:“我和陛下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身上有毒。一百二十年前,霍丘国曾为李氏皇族嫡系体内种下一种叫‘噬心’的毒。时移境迁,‘噬心’在南周皇室嫡系这里,因为……我的血的缘故,已经被洗得差不多了。我们体内可能还有些余毒,但并不严重。”
林夜沉下心。
他不是真正的小公子。
他受到影响,必然是心口那三滴心头血的缘故。光义帝受到微弱影响正常,那么雪荔呢?为什么雪荔感受到的,比他们都强烈?
林夜:“噬心之毒只在皇室血脉中,怎么会在你身上……阿雪,你师父平日给你服用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抓住她手腕,又急又恨:“是‘噬心’吗?玉龙怎么会有霍丘国的毒?她为什么给你下毒?你服毒多久了,平日有什么感受?不行,我们得找陛下。”
他说话间便要起身,雪荔却按住他。
雪荔很冷静:“我与你们的感受不完全相同,不一定是‘噬心’。我师父不会害我的。”
林夜气怒。
都这样了,她还为玉龙说话!
但他抬头,看到雪荔微空的眼神。
她由玉龙养大,长在杀手楼。她常年杀戮,常年孤寂,常年没见过正常人。长年累月,她只有玉龙和宋挽风。
他怎能苛责她的不幸?
林夜压下千头万绪,勉强笑着安慰她:“是了,那‘噬心’之毒,已经过了一百二十年。我们中毒会心悸痛苦,但你好像并不会。玉龙楼主才多大,怎可能拿到那种毒?是我关心则乱了。你师父养你护你,必不会害你的。”
雪荔低着头。
半晌,她才极轻的“嗯”一声。
林夜心间发颤,口中笑问:“首先,我们得找这毒到底是什么。你有线索吗?”
“有的,”雪荔的情绪从来很淡,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那日,我在指甲中藏了点儿风吹过来的东西,事后我用内力逼出来一点,放在帕中。但我还没想好,怎么查这种毒。”
林夜千丝万缕的担心,在这时轻轻舒缓。
他忍不住倾前身子,抱她一下:“好聪明的阿雪。”
雪荔清水眸子看他。
林夜笑眯眯:“有这点药粉,就足够了。我身上的血不全,恐怕作用不大。唔,陛下的血对毒也有反应……我去求陛下,让陛下出点血。陛下身边有一位神医,很有本事。那神医拿着血和药粉,说不定真的能复原出点什么。”
雪荔点头。
雪荔只是问:“陛下会给血吗?”
林夜迟疑。
通常来说,天子尊贵,肌体无损,不会赐血给任何人。换做旁人,想都不必想。然而,光义帝和林夜有合作,这样的君主,愿意赐血,是有可能的。
只是,那到底是“噬心”。
北周皇帝受困于“噬心”,需要小公子解毒。光义帝未必愿意研制出真正的“噬心”解药,救治北周的皇族。何况,雪荔身上的问题,也未必是“噬心”。
是了,绝不能承认是“噬心”。否则光义帝绝不会赐血。
林夜笑道:“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陛下是位好说话的皇帝。”
雪荔点头。
林夜想的问题,她也想到了。她并不在意。无论那药粉是什么,她都不在意。
生死有命。
她没有林夜那样珍爱人生。人生走到哪一步,她都不会挂心。倘若她命中注定折损于此,那便折损吧。
死亡应当……
雪荔还没多想到“死亡”的事,林夜就抓住她衣袖晃了晃,笑眯眯:“好了,我们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了。咱们好不容易出来玩,去给朋友们买点礼物呗。”
雪荔吃惊并困惑:“朋友?”
谁?谁是她朋友?
林夜一看她的反应,便重新发挥自己的特长,开始老气横秋地教育人:“你平日遇到什么难处,靠的就是朋友帮扶啊。俗话说,出门在外靠朋友。身边人多重要啊。独来独往要不得。沙子再小,聚起来就是龙卷风。”
他又一次拿“白离”举例:“如果你身边朋友们多,遇到白离这种凶悍的人,朋友们全都聚过来保护你,用人堆也能耗死他嘛。”
雪荔心想,不,那种顶尖高手,再多的人也不过是送死,拦不住对方一丁半点。
他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通,停下来喝口茶间,听到雪荔天真道:“沙子再多,不还是沙子嘛?”
林夜:“……”
雪荔见他脸色不对,便忽然聪明地转过脸,当做不知。她喃喃自语:“好吧,给朋友买礼物。我去给宋挽风买礼物。”
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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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和雪荔玩耍的时候,行宫那边,光义帝正在查看投降山贼们的审讯情况。
文牍堆在案头,光义帝一页页翻看,一向温和的眼中神色幽邃不可探测。光义帝手指轻叩着案面,思考着文牍中的内容:
审讯中得知,这些山贼受人指使,才敢绑架世子,绑架皇帝。他们铤而走险,想赚一大笔钱,把光义帝卖给什么人,他们钻入西域去躲上几十年。
然而,背后人是什么人,却问不出来。
知情的人,都死在那日的追杀中了。
光义帝眯起眼,回想当日救自己时,众人的英勇无畏。川蜀军,誉王世子,林夜……全都义无反顾。而就是在这种义无反顾中,知情的山贼头领死了,嘴堵死了。
那么,是谁呢?
光义帝思量间,想到了林夜。近而,想到了林夜身边的那位冬君,雪荔。
这些人中,林夜的嫌疑应当是最小的。可林夜说不清他为什么来金州,他的嫌疑便仍存在。而雪荔……那样高强的武功,那样美丽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