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爽朗坚强的女郎此刻却哭得十分脆弱伤心。她紧紧抱住令漪,埋头在她怀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像兔丝附蓬麻,仿佛她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对不起……”华缨哭了好一阵才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他……我情愿我这一辈子都陷在这泥潭里也不要他回来……”
骆超要回朝,虞氏要放她乐籍,便说明他们已经和谈,过去近十年的恩怨自然也一笔勾销。
如果真是这样,那母亲的死是什么?骆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血海深仇是什么?她和妹妹,十年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风尘生涯又成了什么?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过往遭遇的种种苦难,可母亲的死,令她万万不能原谅那人!在她心里,他还不如死在柔然来得痛快!
第86章 “你混账!”
“华缨不愿脱籍。”
夜里很晚的时候嬴澈才从宫中回来。令漪在门口替他解下身上厚厚的狐裘,一面与他说着今日的事。
嬴澈也微微惊讶。
他撇过脸来:“为什么?”
令漪摇摇头:“大约是觉得不值吧,她说她不能原谅她父亲害死了她母亲。”
换做是她,大抵也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的。一切的苦都经历遍了,到头来却要和始作俑者和解。
即便他当年也是被陷害的,可伤害已经筑成,隔着至亲的命,又如何能释怀呢。
就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想,如果当年骆超坚守下去,没有投敌,是不是父亲也就不用死?她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孤孤单单的,受尽世人冷眼……
“但这事估计由不得她。”嬴澈沉默一息后道,“骆超回国,朝廷是把他当贵客礼敬的,没理由他女儿还要待在教坊。”
察觉她的失落,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十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
“你父亲是正直的人,于他而言,直言正谏,匡正君主过失,那是他的道。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后悔的。”
道理是这样,可父亲却永远离开了人世间,这叫人如何不难过。令漪麻木地点点头以示听见,心头依旧有如刀剜斧凿般的疼。
她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兀自缓解着,嬴澈就一直抱着她,二人谁也不说话,静默着,亲密相依,一时竟忘记是在门口。
半晌,令漪稍稍调整好心情,抬眸笑道:“不说这个了,我的项坠呢?”
“今天都正月十五了,王兄总该找到了吧?”
“这……”嬴澈却面现难色,微微逃避地别开视线。令漪一下子懵了:“王兄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找到?”
她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慌乱、惊疑、质问兼有之,嬴澈不知不觉间略红了脸,手轻掌着她双肩,将她携至卧房中,在软榻上坐下。
“你先别急,听我说好吗?”他神色诚挚。
“先时你把那张当票寄给我,我去找老板赎回玉佩时,一时气糊涂了,就将你那项坠和两块玉佩都交给t了他。现在我已经派人去寻,可扶风到洛阳毕竟有这么远,派去的人一时还没有回来,再耐心等等好吗?”
“两块玉?”令漪懵懵问道,敏锐地抓住他话中的不同寻常之处,“怎么会是两块玉佩?”
他微咳一声,竟有些不好意思:“你自己给宋祈舟的那块,你忘了吗?前时误以为他在柔然身死,底下人打扫战场时找到送回来的。”
“所以你就把我的项坠卖了!”令漪语气难掩激动,“你从来都是这样,整天就知道乱吃宋郎的醋!为了吃醋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明明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你也当成是他的!就算是他的东西吧,既是他的,那你又凭什么随随便便当掉别人的东西?”
“嬴澈我告诉你,这项坠要是找不回来,我们就一拍两散吧!”
今夜上元佳节,嬴澈来找妹妹原是存了温存的心思,不想反被她直呼其名地埋怨一通,且话语间还一个劲地维护宋祈舟,心里登时也有些气。
他道:“你也不要太过分了。我知道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吗?你自己不也一样当了我母亲留给我的玉佩吗?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令漪道:“那是你自己给我的,我又不知情,难道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利?可我的东西是我自己给你的吗?”那明明是他自己抢过去藏起来的!
嬴澈自知理亏,面色微一黯,随即道:“那眼下只是派过去的人还没有回来,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你怎么就认定那东西丢了找不回来、对我大发雷霆?”
“况且今夜是上元节,一拍两散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吗?如果真的找不到,你就要与我分开?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令漪正是心忧如焚之时,如何听得进去?她别过身子,眼泪直直地落下来,仿如一颗颗坠星。嬴澈沉着脸凑过去,想抱一抱她,也被她负气躲过,撇脸向一旁,并不搭理。
嬴澈一时也有些凉了心,道:“我是无心之失,你却要因此与我分开,那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我还不如一块死物重要是吗?你父亲都死了十年了,难道你还走不出来吗……”
他弄丢了别人最宝贵的东西,竟还振振有词!
令漪气结:“你混账!”
“啪”的一声清脆,彷如惊雷在寂静中炸开,也打断了嬴澈未尽的话。
他怔愕地看着她,面上旋即漫开火辣辣的热痛。
令漪也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打了他一巴掌,他一个位高权重的亲王,想来是有些伤自尊的,神情一时微僵。
室中一时落针可闻,只闻红烛上灯花荜拨爆开的微声。嬴澈薄唇微动。他原是想说人是不能总沉溺在过去的,总得往前看。她父亲都已经走了十年了,如果真的找不回来,她也不要沉溺在伤心里。
她已经十九岁了,可有时候,他总觉得,她的心理还像是永远停留在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从未长大。
被她这一打断,他心里忽冷——大约在她心里,他是真的不如那串项坠重要的,甚至是,不如那两块她和宋祈舟定情的玉佩……
一时也没了争辩的兴致,嬴澈冷着脸站起身来:“随你吧。”
语罢,拂袖走了。
身影在眼前一拂而过,缭乱一地灯影。令漪下意识回头,想要出声挽留,他身影只在多宝架后一闪,很快便消失在门外鹅毛般飘飞的大雪中。
外面又下起了雪,夜深雪重路滑,不知有多难走。令漪心间一时也有些后悔,然想起当年父亲笑晏晏地将项坠挂在自己颈上,如今不仅天人永隔,终是连这最后一丝牵挂也断了,一时泪落如倾,忍不住抱住双膝埋头无助地恸哭。
次日,嬴澈等回了派去扶风的亲卫,却仍旧未等回那串项坠。
亲卫跪在云开月明居水泥金砖的地板上,轻声又谨小慎微地禀:
“……掌柜的说,当日您把三样东西交给他之后,您虽说了是死当,他并不敢乱动,都好好地留存起来了。可店里面的伙计并不知情,上个月他生了一场大病,店铺交给伙计们打理,趁他不在,偷了店里许多东西去转卖……”
“其中,那两块玉佩我们已经找回来了,只是那项坠是被过往的游商买走了,仍未找回,眼下还在追踪之中,属下怕您等急了,就先回来禀报……”
此去扶风,宁瓒一共派了两个暗卫去,既暂时找不回来,其中一人就先回京禀报,另一人仍在当地寻找线索。
如此,东西暂时是找不回来了。宁瓒征询地看向主子:“殿下,这怎么办?”
嬴澈神色阴沉,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你去和她说,孤不想去。”
她现在脾性是越来越见长了,为了一件死物,竟还打了他。
眼下,他要再恬不知耻地过去哄她,岂不是很没面子?
宁瓒只好领命而去。来到小桃坞时,令漪正在前厅中做针线。
见他空着手过来,令漪便明白了。昨儿伤心了一晚上,她此时已恢复了平静,道:“说吧,我受得住。”
宁瓒便把事情挑重点说了,宽慰她道:“不过娘子放心,那游商是往西边去了,眼下我们已经着人过去追了,总能找回来,只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嗯。”令漪麻木地点点头,心中却颇多苦涩。如旋涡回水般在心胸间凝结着,酸涩而疼痛。
她艰难地垂下头,兀自消化了一刻那钻心似的痛楚,抬眸时,却笑着说起了另一件不相关的事:“多谢你来告知我,我……宁侍卫长,我可以有个不情之请吗?”
昨夜她好容易安抚住了华缨的情绪,让她回去了。可内心仍是放心不下。
那位虞指挥使不会轻易放过华缨的,华缨要脱籍,他必得在这之前拼命折磨华缨。她担心华缨!
宁瓒一听便明白了:“这有何难?属下这就去。”
*
城南,花月楼。
虞琛走进二楼的云绮阁时,华缨正扯着绢帕坐在桌旁,对着虞恒抹着眼泪。
“哟,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扰了二公子的雅性。”
他持一柄折扇,俊颜含笑,风度翩翩地走近。
室中,虞恒已然惶惧失措地站起身来:“阿兄……”
华缨脸色一变,仍背对着他,拿帕子拭尽了面上的泪后才转过身来,柔柔一福:“世子。”
虞琛并不看她,而是微笑看向弟弟:“阿恒,怎么,你也是听说她不日便要脱籍,赶着时间来找她耍玩耍玩么?”
“我……”
“出去。”虞琛面无表情地道。
虞恒本不想走,担忧地看向华缨。华缨却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虞琛又道:“怎么,你现在胆子愈发大了是吗?为了一个妓女,你连长兄也敢忤逆?”
“妓女”两个字尖锐地刺痛他,虞恒失声反驳道:“阿兄,华缨她不是……”
华缨怕给他惹麻烦,忙打断道:
“二公子就先出去吧,我有话想和世子说呢。”
“去吧。”她面上带着笑,挽着虞恒的手臂,半是裹挟半是恳求,送他出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虞琛的话音紧随着响起:“怎么,知道你爹要回来了,又迫不及待地给他吹耳旁风,想哄他迎你过门?”
“别做梦了,你觉得我虞家会再要一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妓女做妇么?就是做妾都不够格的。”
华缨面上无波无澜,背身过来时,蛾眉紧蹙,拿帕子拭起了泪:“世子拿这话说我,便是要诛我的心。”
“我并没有想脱籍。我这十年的苦楚都是他带给我的,世子为什么觉得,我还会原谅这个父亲?阿恒都告诉我了,他在柔然另娶了妻,生育了子女,此次也要一并带回来。我这样的女儿,怕是他也觉得会让他蒙羞呢。与其委曲求全地回去他身边,忍着恶心装父慈女孝,倒不如还留在这欢场中,逍遥快活!”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又掉了泪,哀哀戚戚地哭起来。虞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表演,半晌,拿帕子挑起她的下巴,把她脸转过来:“那可不行呢。”
“朝廷已经开恩,要你恢复良籍,届时还回去你父亲身边。否则,他高官厚禄,女儿却沦落在花楼为妓,可不是打他的脸么?”
华缨向他媚笑:“我就是要打他的脸呢,这样我心里才会快活。他一个接二连**叛的臣子,怎好意思再享受朝廷的高官厚禄?还请世子帮帮我,我想在他回国的洗尘宴上献舞t,就当是,为玉儿这十年的教坊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世子说,好是不好呢?”
第87章 他就不能像宋郎一样温柔……
“骆娘子说,她想过阵子再脱籍,好在骆将军回国的欢庆宴上献舞,也算有始有终。”
次日一早,宁瓒去而复返,将自己在花月楼中探听到的消息简短地告知了令漪。他武功卓绝,两人在房内说话的时候,他就躲在窗外一处狭小的犄角处,并未被察觉。
令漪惊讶地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如何,先脱籍不比陷在花月楼那个腌臜之地强么?分明那晚她已经向她承诺了,若她不想回到她父亲身边,自己可以替她安排住处。她自己也说这么多年暗中积攒下一些银钱,可以安顿余生。既如此,到时候顶多见一面就另寻去处了,华缨为什么还要坚持待在花月楼呢?
“骆娘子亲口对虞世子说的,她这样做,为的是羞辱父亲。她不愿原谅她父亲。”宁瓒答。
“怎么还求上虞琛了呢?”令漪忧心忡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