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冷静了下来,思忖一番后,摇头道:“不对,不对。”
“她这样做,是不是想在宴会上伺机做什么……”
“不排除这个可能。”宁瓒道,“不过那位虞世子似乎并没有怀疑什么,同意了。”
令漪霎时忧心如焚。
她能想到的事,虞琛自然能想到,可还要同意,明显是设了陷阱等着华缨去跳呢。如是一来,华缨怎可能复仇成功。
“我想劝劝她。”
宁瓒却道:“娘子还是别劝了。”
“骆娘子显然心意已决,劝有何用呢?您不让她去做,只怕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还会提前走漏了风声,陷她于危险之境。”
“那怎么办呢?”令漪的语气因忧急不自禁添了些焦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难不成就眼睁睁瞧着她遭难。”
“娘子莫忧,属下这就将事情告知殿下,我们派些人在宴会上暗中保护骆娘子,也就成了。”
这的确是眼下的最优解,可令漪知晓,两人昨夜才闹了个不欢而散,他这会儿心里定是不痛快着。自己这个时候再拿华缨的事去烦他,要么他继续与她怄气,要么他拿这事逼迫着她低头。
但个人的意气之争哪里比得上华缨的安危,她当即答应下来:“那就有劳你。”
*
离开小桃坞后,宁瓒即回到云开月明居里,同嬴澈禀报了此事。
嬴澈这时候还为着昨夜那一巴掌心烦着,扔下笔皱眉道:“她这是想做什么?”
宁瓒猜测:“大约,是想在宴会上行刺?”
“冤有头债有主,她行刺她父亲做什么。”
事情虽是骆超引起,追根究底是因了虞氏的陷害,她不去报复虞氏,反而想刺杀她父亲?依他观之,骆华缨应当不是这样糊涂的女子。
他于转瞬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就让她做,你找人在教坊和领军卫里安插些人手,不要出了意外。”
“对了,记得知会大长公主一声。”
骆超一个叛而复归的将领,够不上在紫微城接待他。届时也就是在紫微城西的九州池为他接风洗尘罢了。
负责驻守九州池的正是清河大长公主手里南衙十六军中的左右领军卫,自得知会一声。
又不禁想,这个蠢女人,骆华缨一个外人的事她都如此上心。对他呢,一点错处就抓着不放,闹个没完没了。
是,这次他是有错,可他从前那么多的功呢?为着她父亲的事忙上忙下,竟还抵不过这一次的过误吗?
在她眼里,他就当真不如一堆死物重要。甚至是……不如骆华缨。
嬴澈心里霎时烦躁透了。
他心烦意乱地把面前那封写了一半的对当年裴慎之案重启调查一事的公文揉作一团,径直扫进了废纸篓。
先前因为觉得是她的事他自己来比较好,故而没找手底下的人代笔。如今他却觉得,对着这么个狼心狗肺见利忘义的女人上心,实在没尊严。
虽是如此想,可到了傍晚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沿着那条密道径直行到了小桃坞的后院。
开门的是宁灵,瞧见他,女孩子一贯冷若冰霜的面上也添了几分困惑不解。嬴澈轻咳一声,破天荒地解释:“孤来替你哥哥瞧瞧你。”
女孩子更惊讶了,瞪大眼睛直视着他,颇是没有礼貌。
嬴澈面色霎时沉了下来。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她不懂事,她手底下的小丫头也一个个没有教养,无礼极了。
却也没说什么,嬴澈径直饶过她,提着灯走进院子里。院中静悄悄的,积雪已被扫至道路两侧,两排石灯幽幽燃着烛火,繁茂树木后的房屋中透出黯淡的橘光,像是人已睡下。
这么早就睡,可见是没有良心,半点也不为昨夜的事歉疚。
嬴澈面色更沉,踏着马靴走进屋子里。房门并未落锁,然屋中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正厅里一盏烛灯要灭不灭地燃着,唯独卧房的方向还隐隐透来些橙红的光。
簇玉也不知去了何处,他走到卧房里,令漪正侧卧着躺在床帏里,背对着他。
桌上的灯还燃着,这会儿也才进戌时,想也没睡着。然他进来这么长时间,她必是听到了动静,此刻却理也不理。嬴澈微微皱眉,转向门边扬声喊:“簇玉!簇玉!”
床上,令漪本没有睡着,只是他不来,冬夜枯坐无趣才早早缩进了香闺里抱着汤婆子取暖。此时知是他来,正不知要如何给他台阶下,就听见他扬声喊簇玉,一时也惘然不解。
簇玉闻声很快跑了过来,她才端了女郎洗漱的水出去,额上微微沁着细密的汗珠。一面跑一面应道:“在呢在呢,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嬴澈撇脸向她,冷道:“你现在差事是做得越来越好了,孤来了,都不知道要通报一声吗?”
“你自己看看,你不通报,某些人可就蹬鼻子上脸。孤来了,也不起来迎接。”
令漪这才明了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轻轻哼一声,把被子往头上一罩,越发地朝里面拱了拱。
簇玉自是一脸懵。
她很快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个“传气筒”,殿下朝自己撒气,不过是做给女郎看的。忙解释道:“方才奴出去倒水了,不知道殿下来了,有失远迎,是奴的不是……”
“至于女郎,她今天偶感风寒,身子不适,所以才早早歇下的。不是故意无礼……”
说着,簇玉暗暗觑了榻上的女郎一眼,盼望着她能有些反应好将这谎圆过去。
“你先出去吧。”令漪低低道了一声。簇玉与她情同姐妹,她不想簇玉做被她无辜牵连的池鱼。
“那我给殿下打水去!”
簇玉机灵,闻言一溜烟跑了。
房中于是只剩下他们二人,嬴澈薄唇微动,蹙眉向床上偃卧的女郎看去。她仍背对着他,声音也轻轻细细的,并听不出有什么不适。
“身子好些了?”半晌,他自顾找话道。
令漪没有说话。
他不来时她后悔昨夜打他那一巴掌和那些伤人的话,加之他生辰将近,她便一直想着要如何给他台阶下,可他一来就这样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也叫她心生疲惫。
默了片刻后,她冷淡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多谢殿下关心。”
瞧瞧,吵了架,连“王兄”都不愿叫了。嬴澈烦躁地皱了下眉促使自己忘记因这一声称呼而来的不悦,解下貂裘在她身侧坐下:“骆超下月上旬就要回国了。届时朝廷会在九州池为他接风洗尘,你也去。”
“我去?”令漪冷笑,“我是什么身份,一个罪臣之女罢了,还身陷兄妹**的流言,哪能参与这等隆重的皇家宴会。”
嬴澈想想也是。她父亲即是因骆超而死,想来她是不大情愿想见到那人的,他说带她去也是想她见见骆华缨献舞罢了。想了想又道:“东郊的杏花快开了,孤想,若有人同行,那再好不过。”
这回她的沉默比方才更久,片刻后才道:“杏花开了吗?杏花开过了,就是桃花和梨花吧。小时候,我爹爹也常常抱我去陌上看花的。可现在他留给我的梨花项坠却没了,我不是殿下,我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去赏花。”
自己自降身份耐心哄了她半宿,反而说一句被她呛一句。嬴澈霎时无名火起:“裴令漪,你别太过分!”
“是我过t分?”令漪霎时拢着被子坐起来,冷笑连连,“哪有殿下弄丢别人父母的遗物还毫无歉疚之意、跑来作威作福扰人清静来得过分!”
“你……”
也许是理亏,嬴澈这回是真的动了怒,他冷着脸起身甩下一句:“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反正,你不是还想着要与我一拍两散,好去找你的前夫么?!”
语罢,径直拂袖走了,反与端着水进来的簇玉撞上,她忙护住盛水的银盆往旁边一闪,失声问:“殿下要走?”
没有回答,只有重重的摔门声,气性很大的样子。簇玉忙进入屋内查看女郎的境况。
令漪正拢着被子坐在床脚,泣涕涟涟。
她乌发如缎披散,色如粉荷的脸上满是泪珠,正伤心地拿帕子掖着眼角。
“女郎……”簇玉斟酌着要劝。
令漪轻轻摇头,只把脸转向一边默默地拭泪。她想他怎就不明白她的心呢?她现在心里就只有他,他却还要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吃完凉王的醋又吃宋郎的醋,弄丢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也毫无歉疚。
上次说一拍两散是她不对,可她也只想他意识到自己的错好好道个歉、以后不乱吃醋也就罢了,为什么他总是要伤她的心呢,为什么他现在对她一点也不好……明明以前,明明以前王兄是很温柔的,可自从她去了凉州一趟,他就像变了个人,一点理也不讲。
他就不能像宋郎一样温柔些吗?甚至凉王,甚至凉王都比他温柔体贴……为什么总是生气啊!
真是讨厌死了!
这厢,嬴澈踏着雪经密道回到云开月明居,睡了一夜后,想起昨夜的事,也有些后悔。
自己分明是去找她和好的,即便她不知好歹,他也该宽容些,总不能与她一个小女子计较。却不知为什么,又搞成这个样子。
但要他这时候又折返回去求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脸色阴翳,想了想,叫来宁瓒:“你去库房里找些上好的缎子出来,给她送去。开春了,叫她给丫鬟们都做些新衣。”
宁瓒疑惑:“是给宁灵她们做,不是送给裴娘子,叫她自己做衣服吗?”
主上却突然发了火:“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她都那么大个人了,难道自己不知道安排吗?爱做给谁做给谁,与你我有什么相干!”
突如其来的一通怒火,令宁瓒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应命:“属下这就去!”说完,一溜烟不见了。
如是,等宁瓒抱着那些珍贵的绸缎站在令漪面前时,也只好将他的原话如实告知:
“殿下说,春天到了,着属下送些衣料来,叫娘子给宁灵她们都做些新衣裳。”
好端端的,怎么给她送布料叫她给丫鬟们裁衣?令漪也是摸不着头脑。
她正在窗边同簇玉理做荷包的彩线,没有功夫细想:“你放着吧。”
宁瓒遂放下布料,行过礼去瞧妹妹了。簇玉悄悄地与女郎咬耳朵:
“殿下其实是送给娘子你,可又抹不下面子,才这样说的。”
想起昨夜他冷言冷语的可恶样子,令漪也是一阵忿忿。她轻轻地啐了一口,道:“不管他,我们关起门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她想好了,自她跟他从凉州回来,就是太哄着他才把他哄成如今这样蛮不讲理的模样。
他要冷战就冷战好了,她是不会再理他了!
簇玉笑:“那殿下的生辰就要到了,娘子打算送什么礼呢?”
令漪理线的指微微一滞,烦难地轻蹙柳眉。
是了,元月廿七就是他的生辰,距离如今也没有几日了。
听闻他生母就是生他时正逢乱兵追杀,受惊动了胎气难产而死,因此他是不大过生日的,但府中其他人该有的礼节也都会有。
去岁这个时候她还在宋家,自是没有顾得上。今年……今年她原本想送他个什么的,他却似还在生她的气,她也不知要怎么办了。
“才不送呢。”她气呼呼地道,“他把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都弄丢了,还想我送他礼物?不可能!”
话虽如此说,她心思却不自禁地飞到是做双靴子给他还是再缝个荷包的问题上去了。
又有些烦恼地想,他现在这样不讲理,自己要是还低声下气地送东西给他,这不是更加助长他的嚣张气焰吗?
到底送不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