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他也很期待看到嬴澈吃瘪。
对面,令漪怔怔看了宋祈舟一晌,又看看立在车下的兄长。
他一张脸明显较从前消瘦许多,风霜疲惫,心间便很突然地想起宋郎曾说过的、他长途奔袭来凉州只为寻她的事。
心里某个地方突然酸软得厉害,她眼波轻颤,看向前方马上的嬴灼道:“多谢殿下美意,可,小女子可以一个都不选吗?我想回京。”
不选?回京?
这话令在场的三个男人皆是一愣,嬴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却略显羞涩地道:“婚嫁大事,自该问过父母意见,我父亲虽不在了,可我母亲还在呢,还有我堂兄。常言道长兄如父,我想,先问过他们的意见。”
“二来,我出来久了,确是有些想念在京中的亲人,便想回去看看他们。可我又怕王兄途中逼迫我,如果可以得到殿下的庇护,请您同我们一起回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要他同他们一起回去?这对兄妹搞什么鬼?
嬴灼皱眉。他算是听出来了,她虽然口口声声一个都不选,但内心明显是偏向嬴澈的,明显是一种缓兵之计,否则也不会说出要回京这种话。
但,她为何要自己也一起去?
嬴澈也是不解,埋怨地瞪了她一眼,小声地道:“你在搞什么鬼?”
令漪则满脸无辜:“不是王兄说是来与凉王殿下重修旧好的么?阿妹是在帮你啊。”
否则,以他们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架势,他怎么可能争取到凉王的支持?怎么能帮父亲翻案?
况且,以那日凉王稍显落寞地对她说很久没人唤他名讳之事来看,凉王自己也还是念着这段昔年情谊的。
帮他?给他添乱还差不多吧?嬴澈面上火气隐隐,才要开口驳斥她,令漪却已对嬴灼道:
“殿下,其实我王兄一直很想念您,他曾不止一次地同我说起你们年少时的事,他方才还说,他这次就是为了您来的,他想同您和好。” ???
这话一出,两人再度愣住。嬴澈忍不住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怎么可能是只为了嬴灼来的啊?
再说了,要和好也应该是嬴灼先向他道歉,说误解了他才对。
马上的嬴灼则是嗤笑一声:“他?”
“或许……”他拧眉作沉思状,慵懒地看向嬴澈,“子湛,我可以视为这是你的认输么?”
“……”嬴澈一阵无言。
但这也的确是他来凉州要做的正事,既被她捅了出来,也许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谈谈。便道:“罢了,别逼她选了。你逼她,不就是为了和我作对吗?”
“我们好好谈谈吧,阿灼。”
和他作对。嬴灼内心一阵冷笑。
他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了。
溶溶说嬴澈想跟自己和好,这一点他是不信的,但她会这样说,也必然是嬴澈跟她说了什么。
心间忽有些好奇,他轻飘飘地瞥了嬴澈一眼,十足的高傲:“好吧,看在溶溶的面子上,孤给你一个机会。”
小巷中蚁群一般的甲士旋即撤去,嬴灼领着他二人重新回到了王府。
此时已是十二月,凉州的夜里极冷。令漪被安置回流玉馆中安歇,凉王宿处的书房之中则燃起了炭火,两人围炉对坐,嬴灼张开双手借炉火烤着,问:“说吧,你想和我说什么?”
又是这幅他欠了他几千万两银一样的态度,嬴澈道:“你至于这样么?我们好歹也是十几年的兄弟,太子从前赠剑给你我,不就是希望你我兄弟同心?这就是你对兄弟的态度”
“和你?兄弟?”嬴灼反唇相讥,“别开玩笑了,太子当年是看走了眼,我可不会。像你这样的忘恩负义之人,根本不值得付诸真心去结交。”
“那好,”嬴澈强忍气性,“既然你还念着太子,那我们可以好好谈论此事了。我只告诉你,我嬴澈,从未背叛过太子,如果你想报复那些对不起他的人,想彻底为他正名,就改改你对我那一厢情愿的偏见,和我一起回京,找虞氏清算旧账。”
“我就问你,到底想不想?”
第78章 有没有为溶溶守身
到底想不想。
初听到这个问题时,凉王的确是为之一愣,定睛看向他。
火光幽幽,打在青年刀刻斧凿般的脸上,被分割出光与影,依稀还可看出少年时的轮廓。他很快回过神来,冷嗤道:“我凭什么信你?就凭你和虞氏眉来眼去的五年?”
“你总觉得是我对你有偏见,我倒想问问,如今在帝位上坐着的谁的儿子?你若真还念着往昔情谊,为什么要扶持嬴泽的儿子上位?若要说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今都升明几年了?你那t君臣鱼水的戏码还没演够,到我面前来演了是吧?”
一直以来,嬴灼最耿耿于怀地便是这个了。当年是嬴泽同虞伯山伙同着在背后诬告太子,因太子为那叛国投敌的骆超同裴慎之说了几句公道话,便诬告他与骆超勾连谋反,事后太子虽然证明了清白,却也因此与那老东西离心。后来,又是他们接连制造了几个大案,致使太子备受猜忌,被圈禁在上阳宫,不久便去世了。
这之后,嬴泽身为长子,便被立为太子。他与嬴澈联手收集他的罪状,送了嬴泽去见阎王。不久老东西病重,死前却弃其他皇子于不顾,隔代立了嬴泽的儿子为帝,选立六辅辅佐。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彼时老东西尚有其他皇子,不是没有人怀疑过皇长孙的得位不正,却都被时为晋王世子的嬴澈一一料理。六辅之中,又以嬴澈之父为首,老东西龙驭宾天之时,就唯有嬴澈父子在内侍疾,事后嬴澈袭爵上位,打压异己、大权独揽……怎么看怎么像晋王父子为了贪图那点从龙之功搞出来的假遗诏。
毕竟,若上位的是其他皇子,那他就半点好处也轮不上。唯有皇长孙上位,他以皇叔身份辅政,才能压对方一头。
症结就在此处,嬴澈也明白。他沉默了一息才道:“今上不是嬴泽的儿子。”
“不是他的是你的啊?”嬴灼冷道,语罢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惊道,“你说什么?”
嬴澈平静地睇他一眼:“我说,当今的天子不是嬴泽的儿子,是先帝自己的。”
“先帝的的确确是立了他,彼时内侍监与先王亦在,我如何能作假?”
他对父亲从没什么感情,这时提及神情亦是淡淡的,之后,又将当年先帝曾携长子长媳来晋王府小住、致使皇长子妃珠胎暗结之事细细告知。
嬴灼听罢,薄唇浮上一缕玩味的笑:“有意思。”
他对这段**|伦的公案不感兴趣,但很乐意看到嬴泽被戴绿帽子。只不过片刻,又嘲讽道:“不过那也一样,都是仇人,还是仇人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
害死太子的,固然有虞氏与嬴泽的诬告,但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老东西自己的多疑与猜忌?
“当然有区别。”嬴澈反唇相讥,“你不就是认为我是为了从龙之功矫诏扶持今上的么?现在真相大白了,你是否应该给我道歉?”
嬴灼只冷笑,伸手去够方才奉上的茶,如冰如玉的薄胎瓷面,在掌心摩挲数圈,他缓缓道:“那现在呢,都升明五年了,你为何还不对虞氏动手?”
“因为我在等。”嬴澈借炉火烤着手,眸中火光明明,映出青年人的坚定与野心,“等骆超下定决心回国,揭发当年虞氏诬告他谋反致使他不得不远走柔然之事。”
那才是一切事情的起点,也是一切恩怨纠葛的开端。
只有证明了骆超当年是为虞氏所诬,虞氏又同皇长子勾搭着借用此事来攻讦太子,真相才能大白于天下,溶溶的父亲自然也能洗刷冤屈。
前时骆超送宋祈舟回国他便打探过对方的态度,确认其仍留恋故土。近来又因把骆华绾送去幽州,博取了对方信任。而这几月他让嬴灼联合西域各国,叫那些小国骚扰柔然西南翼牵制住对方视线,待到来年开春时机成熟,就可让骆超回国了。
嬴灼耐着性子听罢,道:“听起来是不错,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此次回去,虞氏是一定会对我下手的,刚好也年底了,你可打着入京述职的由头回京,届时他们一定会来拉拢你,你可假意答应,麻痹他们,诱他们对我下手。
毕竟他们一直没对我下手,也不过是忌惮你的凉州军。”
“是吗?”嬴灼笑着反问,“原来我在你们心里,这么举足轻重啊。”
“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趁机把我骗进京去,任你宰割呢?”
这一句语声陡然转寒,嬴澈敛了容,叹息着道:“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阿灼,你是知道我的,从前我并无野心,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死后能陪葬在阿湜身边,在墓碑上题曰,‘魏故晋文宣王嬴澈之墓’。可如今功业未建,阿湜却去了,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我们还要自相残杀、放任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么?”
“不管你信不信我,明年春天、至多暮春,骆超就会带着部众归来,这是我们拔除虞氏、为太子报仇的最好机会了,你当真不愿信我一次么?”
嬴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垂眸,缓缓摩挲着腰间那把龙纹粼粼的长剑:
“事成之后,我要凉州,永为世封。”
————
次日清晨,令漪起身不久即被告知,凉王将携她入京,嬴澈亦同行。
不期想这结果会来得如此快,令漪忙又追问给她传话的云珠:“那宋别驾呢?”
“宋别驾要留守凉州,殿下让娘子快些收拾行装,明儿一早我们就出发。”云珠笑眯眯地答。
那就是王兄已经说服凉王了,他们应当已经和好了。这样父亲的事也就更有把握……
令漪沉沉想着,推开门朝外走。门外,嬴澈正抱臂倚在回廊廊柱上,皱眉看着她。
她唬了一跳,忙唤:“王兄。”
她脸上并没有昨日那般见了自己的害怕,也看不出对他的厌恶。嬴澈剑眉微挑,不悦道:“要和他一起回去,你就这么高兴啊?”
“可我明明是为了王兄才高兴啊……”令漪道,“不是王兄同我说,要我随你回去么?”
然后,他就会替父亲翻案。
嬴澈一噎,旋即反应过来,她不过是为了裴慎之才这样说的,冷冷一嗤:“巧言令色。”
语罢,径直转身走了。
嗯?这怎么又生气了?令漪不解。
昨夜他那么凶,今天一大早又来酸言酸语的,她都没有生气,还说甜言蜜语哄他。都这样了他还是不高兴,到底还要她怎样啊?
这一整日令漪都在房中收拾行装。段青璘在军中闻见变故,怕她被欺负,忙急匆匆地自城外军营赶了回来。
见她无碍,他长长松一口气。回京的事既已成定局,便也不好说什么,只将一袋金子交给她:
“这是你先前存放在仆固啜处的八十两黄金,姐夫给你添了些,你自己小心收着,女孩子还是要有银钱傍身比较方便。”
她的积蓄本有五斤多,加上段青璘给她添的,便足足有十斤。
令漪有些犯难:“多谢姐夫,可我带不了这么多。”
“这有何难?”段青璘道,“你把它藏在衣箱里就行了。”
盛情难却,令漪只好答应下来。次日,收拾好行装,随凉王的车驾启程返京。
临行之时,以宋祈舟为首的一列凉州属官将他们送至城门十余里处的长亭边。凉王在马上朝他行礼:“既如此,凉州诸事,就拜托别驾代孤统管了。”
宋祈舟拱手还礼:“下官定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说完,他担忧地瞥了眼前方玄甲兵士簇拥着的玄黑马车。车中,令漪到底还有些藕断丝连,闻见声音便忍不住开了车窗探出头去,想要再见他一面。
一开窗对上的却是兄长那张眉目冷沉的脸。他面色煞青,姿态强硬地以手按住车窗不让她推开太多,随后按着她头,一掌将人按回车中:“回去。”
“私窥外男,成什么体统!”
真小气。
令漪忿忿瞪他一眼,缩回车内。
心想,他神气什么啊,要不是宋郎劝她,她才不会选他呢!
宋郎如此大度,一心一意只为她着想。同样是男人,他对宋郎,怎生态度就如此恶劣呢?一点也不通情达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