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立妃?
女郎浓密的眼睫茫然地扇了扇,好似蝴蝶振翅。
当日离开洛阳后她既决意斩断前尘,便没再打听过自己走后晋王府是个什么状况。说她是逃避也好,恨那个人也好,总之,她不想再留念过去,自然也就不会知道他当日究竟有没有娶妃。
而来凉州之后,大抵是身边的人都很体贴她,没有人详细过问她在洛阳究竟受了什么委屈,也自然不会有人告诉她京中的情况。
“对啊,”宋祈舟语气有些无奈,“你总要问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她怔然一晌,低眉若有所思。可最终,仍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见他,他会捉我回去的!”
“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再没名没分地跟着他,不想再被他骗,不想再偷偷摸摸,被藏在深闺,就算是他骗我要成婚,也是要用别人的身份……”
她越说越痛苦,五脏六腑都似绞在一起。裴令漪就是裴令漪,为什么要说她是邓五娘子呢?从前答应他,是看在他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的份上,加之误以为自己有孕。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既然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她为什么要屈心抑志地把自己套进另一个人的身份里。何况她真的可以忍受那样的生活吗?改个身份,人家依然知道她是谁,也依然是兄妹相。奸,依然会有流言蜚语。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虽然有些喜欢他,但那点喜欢,尚不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放弃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
宋祈舟听罢,也沉默了一息,叹息着问:“那你想我怎么做呢?”
“你可以带我走吗?”女郎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无限柔情,宛如春江花月,“我们去一个没有人寻得到我们的地方,只有你和我……”
“宋郎,从前是我对不住你。如果可以,我,我想弥补你……”
无论怎样,他的确是最好的成婚对象。尊重她,体贴她,不似那两个,高高在上惯了,许多事看似是征求她的意见,其实根本不给她别的选择。
宋祈舟听后,却是摇了摇头。
他的这个回答是令漪没有想到的,她愣了一下:“你,你是嫌弃我吗?”
他还是摇头,缓缓地道:“我只是不想你因为愧疚又一次委屈自己。”
“溶溶,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对我,也只是因为愧疚罢了。可上次我就和你说过的,你无需对我感到愧疚,你也应当学会面对自己的心。”
“你喜欢的是他,对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心间血肉却如同被钝刀一点点割着,鲜血淋漓又痛不欲生。
令漪没料到他竟会直接道破。一时愣在当场。宋祈舟又苦笑:“那天在草原上,你喝醉了酒,叫的是他的名字。”
她醉酒之时那一声声迷蒙的呓语还似回荡在耳边,提醒着他,溶溶其实不爱他,她喜欢的是嬴澈,她对他,就只是一种觉得亏欠于他的愧疚……
所以他才应该放手,嬴灼和嬴澈,无论哪一个都比他强。他给不了她尊崇的身份地位,她父亲的事,也帮不上半分忙,既然他们已经两情相悦,他又有什么理由拖着她不放。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窗棂染金,竹叶萧萧。室内室外都静谧得落针可闻。
令漪内心百转千回。
她微微红了眼眶,没有否认那话:“我,我是不是很绝情?”
“是不是很虚荣,是不是贪图富贵,是不是好攀高枝?”
不管怎样,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就爬上王兄的床,始终是她道德上的污点,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自己也为之不齿。
虽然,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高尚的品德,也从不会对任何人感到愧疚,可宋郎如圭如璋,像父亲一样冰清玉粹、完美无瑕。在这样的人面前,她始终是自惭形秽的。
“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宋祈舟轻轻揽着她的肩,安慰道,“我们已经结束了,你可以有移情别恋的权利。不单是你,我也没以前那样爱你了。”
“这里的事千头万绪,许多政策才刚刚施行下去,少说三年,五年十年都有可能,我要走,就是政亡人息,前功尽弃。身为父母官,不可以这样儿女私情、不负责任。所以就算你还喜欢我,我也是不会带你走的。”
这话等同于把责任全揽在他自己身上,令漪情知是安慰她,但也或许真与此相关。凉州就是凉王的地盘,他们走不掉的,他若和她一走了之,他的仕途又怎么办呢?虽然宋郎未必在意什么仕途,但他的确是会很牵挂这里的子民的,她也不能太自私了……
令漪有听进去,垂头静默不语。宋祈舟又道:“这样吧,我估计眼下也封城了,之后他们肯定会挨家挨户地来搜查,这个时候,我们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
“你先在这里藏几日,先等他气消了,再坐下来好好商量,也许把话说开了就没事了。”
“他哪会气消啊。”令漪轻轻地嘟哝,“你是没瞧见他方才那个样子,恨不得把我杀了。”
“溶溶这就想错了,如果是为了抓你回去报复,他派人过来也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亲自过来?”宋祈舟笑道,声如珠玉清朗。
“从洛阳到凉州,三千里地呢,你随商队过来都要一个半月,他二十多天就骑马过来了,沿途的辛苦奔波,溶溶可有想过?不是因为担心,还能是因为什么?”
王兄那样对他,他竟然还帮王兄说好话。令漪面上已红透了,又羞又窘。她低着头轻轻地道:“那,我听宋郎的……”
接下来几日,诚如宋祈舟所料,凉王封锁城门,开始挨家挨户地盘问。
期间也来盘查过宋祈舟的院子,然他毕竟是朝廷官员,过来盘查的人还算客气,没有进屋搜寻。饶是如此,宋祈舟还是能感觉得到似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想来是凉王府的暗卫,兴许还有嬴澈的人。
令漪被他藏在卧房之后的t一间密室内,入口在书柜之后,因所处隐秘,暂未被发现。
每日清晨他会着小厮把饭菜送到卧房,下值后也回家用饭。秋分过后,官府申时便要下值,两顿饭相隔时间不算太长,也不至于叫令漪饿着肚子。
如是几日,凉王便撤了围着宋宅的暗卫,另从段青璘处寻求突破。
嬴澈因手里人手不多,仍旧猛盯着这一处,且是亲自来盯。往往是入夜之后,同宁瓒两个悄无声息地落在房檐上,借着夜色的隐蔽听卧房里的动静。但几日下来,也没听到什么声响。
宁瓒曾建议是否换个思路找,嬴澈却信誓旦旦:“她绝对在这儿!”
“信不信,但凡嬴灼把城防一撤,她立刻就能跟着宋祈舟跑了。她就那么爱他?来凉州是为了他,如今还要躲在他这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宁瓒无奈,心道您心里想得要死,面上却不肯装一装,一副喊打喊杀的盛怒模样,是个女子都会更喜欢温柔的宋郎君。
王妃明显是被吓着了,就算真在宋郎君这里又怎么样呢?要是强闯,她心里只会更加抵触殿下罢了。
于是委婉提醒道:“殿下,您要温和一些。王妃她吃软不吃硬。”
“我管她喜欢吃什么。”嬴澈面色铁青。她害他颜面尽丧,捅出这样大的篓子,就该受惩罚,凭什么他还得低声下气地去哄她。
依他看,他就是对她太好了,得叫她多吃些硬的才是!
这一日依旧无功而返,次日,他留了个心眼儿,同嬴灼说自己要走了,打算去城外寻。
这话是在州府当着宋祈舟和他的面儿说的,嬴灼并不在意,连派人送一送他的表面功夫也不屑做。嬴澈便问宋祈舟:“他不送我,宋别驾也不设宴送送我?你们凉州就是这样待客的?”
宋祈舟勉强笑道:“殿下哪里话,下官这就命人去准备宴席。”
这日宋祈舟回去得便晚了些,因席间被嬴澈拉着猛灌酒,他浑身酒气,喝得醉醺醺的,直至被底下人扶进卧房仍是头重脚轻的醉态。
令漪在密室内听见外面的响动,心忧如焚。她耐着性子等到旁余人都退出去后才从密室间出来,见他喝得酩酊大醉地趴在桌上,忙担心地奔过去:“宋郎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喝醉了。”
他即使是醉了也是极文雅的,凤眼迷离,玉面染赤,颓然如玉山将倾。令漪担心地道:“我扶你到床上去。”
他却摇了摇头,暖艳的橘黄烛光将他的眼睛照得波光粼粼一片柔情,令漪有些不好意思,逃避地移开视线时,他却握住她搭在他肩上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溶溶,你知道吗?”他握着她手轻轻地问。
“他说他要走,要去城外寻你。我虽然知道这是假话,却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走了,没有人能打扰你我,或许,我们就能重新在一起了……”
和前几日他劝她时全然不同的话,令漪大惊:“宋郎你在说什么?你不是你说你不喜欢我了,叫我和他……”
“那都是骗你的。”他苦笑道,“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很早就放在心里的女郎,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又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挚爱呢?”
“我一点儿也不想那么大度,一点儿也不想放手。可我又能怎么办……我争不过他们,他们一个个都位高权重,一个个,都比我好。你也已经不喜欢我了,我不能,我不能阻止你奔向更好的生活……”
令漪久久地愣住,看着他微露痛苦的脸,身在烛火之畔,一颗心却似饱浸夜露的冰冷。
这样的话,从前他从未说过,他总是那样大度,似乎全然不在意、不埋怨她的变心,甚至前几日,还在劝她和嬴澈和好。原来他心里,竟然这样苦么?
如果不是他喝醉了酒,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
令漪眸间酸涩,哽咽地道:“宋郎,我,我……”
这个蠢女人,她在犹豫什么?
房檐之上,正同宁瓒专心致志听着壁角的嬴澈忍不住腹诽。
难不成,她还真想跟宋祈舟和好不成?在这里藏了这样久,日夜同居一室,只怕早就是旧情复燃了吧!
这一点认知令他再抑制不住内心的熊熊怒火,径直从房檐上跳下,“砰”地一声破门而入。
“宋祈舟,你这个勾引人妻子的奸|夫!孤今日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这一声如惊雷炸在房中,令漪震惊地回过眸,看着那如天风海雨般疾闯入室的男人,惊得三魂七魄尽失:“王,王兄……”
嬴澈怒不可遏,飞快地逼近床边,一把掀起醉中青年的衣领,将他提拎起来,挥拳欲打。
手背已经青筋毕显,抡起的拳头僵在半空,回眸瞧见女郎眼中的害怕与央求,却是狠狠将青年重新扔在了榻上,重新攥住了已如小兽般蜷缩在床脚瑟瑟发抖的她。
“还有你,你……”他面色冷如青石,盛怒之下,近乎一字一句,“很好!”
第76章 “我就是不喜欢王兄,不……
令漪早已吓得不知所措,被他攥至身前几乎贴面相问,一双秋水眼湿湿漉漉,像受惊的鹿。
她从未见过这样暴怒的兄长,好似正待进食的虎狼,随时皆会冲过来撕碎自己的喉咙。当即害怕地软了声气:“王兄,你别生气……”
床上,原本喝得神志不清的宋祈舟这时也清醒了一些,强撑起酸痛的身子:“嬴澈,你别吓着她……”
他头痛欲裂,还有些不明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本能地察觉到男人的怒火想挡在女郎身前。嬴澈则怒道:“用你在这里装好人?滚一边去!”
他仍紧紧盯着眼前的女郎,目眦欲裂:“裴令漪,你有种!我一来就跑,怎么,你也知道给我戴的绿帽子太多,不敢见我了是不是?”
什么绿帽子,他说话也太难听了。令漪羞愤难当,才要开口,嬴澈又道:
“招惹了嬴灼还不算,眼下,还想跟宋祈舟旧情重燃!他就那么好,好到你处心积虑要逃婚,把孤骗得团团转!然后千里迢迢跑到凉州来跟他旧情复燃,你一早就打定了这主意,对吗?”
嬴澈越想越气,对她无底线包容忍让的结果就是给自己忍出了两顶绿帽子,逃婚戏弄他不说,还把他给的定情信物也当了。
难道他之于她,也如那块玉佩,是可以随时弃如敝履的么?她要跑去其他地方他都不会这么生气,可偏偏,还是为的宋祈舟。宋祈舟啊宋祈舟,就这么好吗?!
她心里根本就从没有放下过宋祈舟,明明从前,她都答应选了他了,却还要来凉州……如是一来,先前她同自己说的那些山盟海誓也定然全都是假的了?他到底算什么呢?
他甚至怀疑,从上次应天门下两人约定分开,到她后来逃婚跑来凉州,都是他们提前谋划好的阴谋。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好为她后来出逃找寻机会。
明明是他自己违背诺言在先,他竟还有理了。令漪也是一肚子火:“你胡说什么呀?”
“分明是你自己还要娶别人,答应了我的事又不做到,那我凭什么要嫁给你?我说过的,我不能,我不能和别的女子共享一个丈夫的,你做不到,就不要来招惹我!”
“所以你自己就可以脚踏两只船?把孤当猴耍?”嬴澈冷声反问。
顿一顿,又嘲讽一笑纠正道:“错了,是三只。”
令漪面上一红,仍梗着脖子分辩:“那又怎么样?”
“你们男人都可以三妻四妾,我为什么不能有别人。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吗?当初误以为宋郎身死,我在孝期就能给你下药,说明我本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子啊。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连这一点也不能接受吗?那你图的也不过是我的身子吧?既然如此,我也给你睡了这么久,你凭什么不满意呢?”
见她越说越贬低自己,也越来越贬低他的感情,嬴澈眉眼间阴戾顿现,额角青筋也根根跳动。一旁的宋祈舟彻底为之酒醒,忍不住唤道:“溶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