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令漪只好如实道来:“我与夏姐姐有些不睦,我怕,我怕她把我在凉州的事嚷出去,传到某人耳中。”
“某人是谁啊?”凉王故意打趣。
察觉对方的戏谑,她难为情地低眸,噤声再不言语。凉王遂道:“也行吧,那我还让祈舟派人去管。”
视线一转,落在案上搁着的花绷子上,绣面上正绣着一簇梨花。花如积雪,枝叶扶疏。
是令漪给自己绣的锦帕,已然快要完工了。
溶溶……怪不得她小名叫这个,凉王想。
这时底下人来报,知是嬴澈到了,他道:“孤的湛卢还缺个剑穗,你好起来之后,编一条剑穗给孤。就当是报答孤这些日子对你的收留了。”
“作为交换,这个,先给孤。”说完,他径直取下那条绣帕,收入自己的怀中。
“孤还有事,先走了,晚些再来看你。”
“殿……”令漪情急地想要拒绝,他人却已走了出去,既不给她出声拒绝的机会,也不给她拿回帕子的机会。
令漪无法,气得罔顾女郎容止,恨恨剁了下脚。
这算个什么事啊!
这世上哪有自己找人要报答的啊,还,还直接上手就拿。这主动要东西的毛病,简直跟嬴澈一模一样!
“他人在何处?”
这厢,凉王出了流玉馆后,径直问方才前来报信的亲卫。
“启禀殿下,按您的吩咐,已将那位殿下迎进花厅之中等候了。t”
“他没乱跑?这么老实?”凉王意味不明地轻笑。这可不像他的性子。
等到了花厅,那往日旧友果然正略显焦灼地负手在厅中踱步,四目相对,他立刻拂袖走来:“嬴子焕!”
嬴澈面色铁青:“你把她如何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全然与来之前设想的“尽量忍让”“和睦相处”迥然不同。
嬴灼略微皱眉,微一扬手,散落在花厅及庭院各处的暗卫顿时撤得干干净净。他立在庭中,静静打量着阔别多年的旧友,近五年未见,他同当年应天门下一别也没什么两样,只瘦了些,轮廓深了些,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成熟矜贵,想来权力养人。
——不,若论起成熟稳重,他只怕还不如五年前。至少那时候的他,可不会像如今这般喜怒形于色。
“说话!你把她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嬴灼回过神来,语气疏冷,“溶溶与孤,情好日密,我忙着准备我们的婚事还来不及,难道还能苛待她不成?”
“倒是嬴澈你。”他扫了一眼面色如僵的好友,语气轻蔑,“远道而来也不知会孤一声,白龙鱼服,偷偷摸摸的,意欲何为?”
“什么婚事!”嬴澈强忍气性地反驳,“裴令漪是我的女人,怎么就成你的了?你凉州没别的女人了你要娶她?”
“从小到大你就爱和我争,阿湜对我亲厚一些,你便不高兴,给我的赏赐,你也要一份。幼时我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如今你还这样?怎么我的东西就那么好,我的女人也那么好?你非要抢?”
嬴澈说的是陈年的旧事了。他成为太子陪读之前,嬴灼便已经在嬴湜身边了,但论血缘,却是嬴澈与太子更近,显而易见的会是日后的宗室领袖,是故他一去就有些取代嬴灼的位置。
也是因此,嬴灼从一开始就与他不对付,觉得是他抢了自己的朋友,多要太子从中调停。
既被他扯出前尘往事,嬴灼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回呛道:“我娶谁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么?别忘了,你我平级,你没资格来过问我的婚事。还当这里是你的洛阳?可以让你为所欲为?”
他这话里竟似还有几分威胁之意,嬴澈握剑的手皆因愤怒微微颤抖,道:“我管不了你,难道还管不了她?”
“嬴灼我警告你,她是我的人,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我给的,她甚至连这条命都是我救的!救命之恩,自该以身相许,何况女子未嫁从父父死从兄,她的婚事,自该由我来定夺!”
“这样吗?”嬴灼浅笑,“可我也救过她呢,按你这番话,岂不是她也应当许给我?”
他也救了溶溶?嬴澈一怔,对方又徐徐笑道:“再说了,我没记错的话,她不是在你们的大婚之日就丢下你了么?可见她不喜欢你,可见天意如此,要她落到我手中。她想与谁成婚,也与你无关。”
这话果然踩中他的痛处,嬴澈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废话少说。”
“你这卑鄙无耻、掠人妻子的小人,我今日,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剑光在天光中一闪,长剑出鞘,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白虹,剑气凌厉,如灵蛇般朝嬴灼疾扑而去。
嬴灼面色一肃:“雕虫小技!”
他亦拔剑出鞘,苍鹰展翅一般疾冲过去迎战。剑影流风,清脆相击,金蓝两股剑气在天光中纠缠不清,你来我往,你攻我挡,兵戈相击之声在初冬的寒风中铮鸣作响,清脆有如龙吟玉碎。
却说这厢流玉馆中,嬴灼走后,令漪沉思良久,终究还是决定鼓起勇气去找他说清楚,要回自己的帕子。
那帕子毕竟不同寻常之物,常用作男女之间的定情之礼,她不能因为害怕而不加拒绝,反给人欲拒还迎之感,落人口实。
这样想着,她很快整好衣裳,往他常在的花厅去。
还未走近便闻见一阵兵戈之声,静谧之中,似还能闻见,她有些好奇,匿身在一处廊柱后,隔着花木远远而瞧。
这一瞧却瞧见抹熟悉的身影,正与凉王在庭中缠斗。令漪心间顿时“咯噔”的一声,神情如滞。
完了。
王……嬴澈怎么来了?!
洛阳到凉州三千里远他也能寻来吗?瞧他这寻仇的架势,火气那么大,是要杀了她?她还想多活几年呢,可不能落在他手里!
令漪害怕地贝齿相抵,焦急地来回踱步,这时在一旁静谧观战的宁瓒似察觉到她,转眸朝她看来。
不好!
令漪心间一紧,转身即走。那端,宁瓒已然瞧见了她,忙朝嬴澈喊:“殿下!”
这时嬴灼也察觉到似有人在看自己,微微分心。嬴澈就此寻着了破绽,金色长剑倏地刺出,嬴灼回过神来,反手引剑一挡,却终究晚了一步,手中湛卢剑被猛然击落。
眼瞧着长剑就要刺穿对方胳膊,嬴澈霍然收回剑柄,怒声嘲讽:“废物!”
嬴灼面色微变,旋即拾起掉落在地的湛卢,笑道:“我不过是近来与溶溶操练多了累着了,一时体力不支,你又急什么?再来!”
操练?
嬴澈脸色一白,当即怒不可遏。再度引剑而上:“混账!”
这一剑攻势凌厉,饶是嬴灼躲闪及时,也被剑气在衣面上震开一道剑痕。他立刻敛容,回身专心致志地与嬴澈厮打起来。
宁瓒被晾在一旁,劝也不听分也分不开,只得焦灼地看着二人剑招愈来愈紧愈打愈激烈,宛如金蓝两道相缠的闪电,密不可分。又百十个拆招过后,距离才稍稍分开。
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宁瓒把心一横,飞身入庭中,手引剑出,“砰砰”两声清脆,几乎同时间震开二人还欲相攻的剑。
“殿下,别打了!”他焦急地对嬴澈道,“属下、属下方才瞧见王妃了!”
“不许叫她王妃!”嬴澈同嬴灼几乎同时暴怒喝道。
这一喝,反把宁瓒吼得一愣。嬴灼“嗤”的一笑,收剑在手,闪身在旁,宁瓒忙对嬴澈道:“殿下,你们不要打了。”
“裴娘子方才已经瞧见您了,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转身就走了。您再这样同凉王殿下相缠不休,只怕她又得离开。到那时候,可就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寻到她人了!”
这一句同样提醒了嬴灼。他脸色一变,顾不得同嬴澈的恩怨,撂下一句“都是你干的好事”便匆匆朝流玉馆走。
嬴澈心忧如焚,忙也跟上。
第75章 “你喜欢的是他,对吗?……
二人忙赶往流玉馆,院中早已人去楼空。留守在院的丫鬟道:“方才娘子出门就没再回来,奴等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令漪并未被限制人身自由,她在王府里自然也能自由出入。下人很快来报,言她已于一刻钟前经王府的西角门出府,不知去向。
凉州人物繁阜,又是中原与西域汇通之所,若她再度逃走无异于大海捞针。嬴澈瞬然急了:“嬴灼我警告你,她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你势不两立!”
“你我早就势不两立了。”嬴灼本想保持冷静,胸中火气却着实压不住,忍不住道,“再说这是我的问题吗?溶溶在我这儿住得好好的,你一来就走,你是否应当反思反思你自己?”
嬴澈一噎,偏生这话不能反驳。只好怒道:“不许叫她溶溶!”
嬴灼白他一眼:“我为什么不能叫她溶溶?她还叫过我阿灼呢。”
“这不?”像是怕他不信,嬴灼自怀中扯出一线锦帕来,上面绣着一枝玉叶雪萼的梨花,“这是她亲手给我绣的帕子,梨花于她是何寓意,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来凉州的这些日子,他们竟这般亲密?嬴澈欲要细看,对方却已收了回去,嬴澈惊怒之下,剑柄都几乎攥碎:“无耻小人!”
“承让承让。”嬴灼冷笑回敬,“真论起‘无耻’二字,谁比得过见利忘义、背弃旧友的子湛你啊。”
“你……”嬴澈正要辩解,嬴灼却侧过身去,径直叫来自己的亲卫:“传令下去,立刻封锁各个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城。”
“同时通知城中各个里坊,不准私藏外来人员。巡夜之时务必仔细,不要放走任何肖似王妃的可疑之人!”
凉州不比京城,洛阳戌时下钥,凉州则在酉时过半,眼下已过酉时,这会儿封城也不算突兀。
只要及时关闭城门,也就能将她留在城中,之后士卒巡夜,找回她人自不困难。
嬴澈狐疑t道:“你这样是否太过兴师动众?”
嬴灼冷淡开口:“这是我的凉州,你管得着吗?”
是,这是他的凉州,那他先自己一步找到裴令漪岂有还回来之理?嬴澈忍下满腹怒火,提剑就走。
心中则想,这个裴令漪,怎生这样能跑?等把人抓回来,他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二人不欢而散,各自在城中寻人。而令漪离开王府后,没命似的朝南跑,一直跑到宋祈舟所居的里坊。
酉时已过,坊门即将关闭,街上都是着急回家的人。她得以混在人流中一路顺遂地奔至那座宅院前,急切拍打着院门:
“宋郎,宋郎……”
院门很快被打开,守门的是宋祈舟从京城带过来的小厮,原就是认得她的。忙将她放进院中,惊讶地问:“少夫人,您怎么来了?”
“我……”
令漪正要解释,闻见响动的宋祈舟也已启身出来,立在庭阶上,震惊地看着她:“溶溶?”
她顿如抓着了救命稻草,疾奔过去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眸中水光莹莹,胜过千言万语。
宋祈舟见状便明白了过来,面色凝重,吩咐小厮:“把门锁好,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若有人来盘问,也说没有瞧见人。”
他把她带进小院最深处的卧房,四处门窗关好,点了蜡烛,这才轻轻握住她紧攥着自己不放的手,温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来找我?”
令漪仍攥着他手,急切地道:“宋郎,你救救我,嬴澈来了,嬴澈来了。”
“他要杀了我,你帮帮我,我怕……”
她近乎语无伦次地说着,粉面上浅泪盈盈,显然是害怕极了。宋祈舟柔声安慰道:“他远道而来正是为寻你回去,怎么会杀你呢?有我在,别怕……”
令漪还是恐惧得直摇头,单薄的肩颈颤如花枝:“不是的,你不知道……我亲眼瞧见的,他和凉王殿下大打出手,两个人都拿刀拿剑的,他不会放过我的……我,我害怕……”
她心里其实隐隐有预感,上次她突然逃走,必定让他颜面大失,被人嘲笑。如是一来,他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你先别激动。”宋祈舟语气柔和,“我总觉得这样躲躲藏藏也不是法子,他既然来了,有些事,还是说开为好。你们俩的事情之后,我也未曾听说他有立妃,想来当日的事必有误会,这其中种种,你难道不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