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她芙颊滚烫,脸儿红得几乎滴下血来。嬴灼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睨她:“昨夜睡得可好?”
云珠见状便识趣地离开了,令漪面上一红,低头抱膝将自己紧紧缩作一团,不敢应他。
嬴灼也不在意,在榻边坐下,语气凉凉地问:“还要摸吗?”
令漪愈发羞窘:“殿下怎生说这样的话……”
他只一笑,伸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云鬓。昨夜虽被这个女人气得够呛,可转念想想,她会念着嬴澈,也是她自幼没见过什么英武男儿之故。那宋祈舟又是个文弱书生,想来就是因为这个,才会错把嬴澈这样的银样镴枪头当成宝。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就是了。毕竟人活在世,谁又能不曾看走眼过呢?就连他自己,不也被嬴澈所骗么?以为他是什么忠义之人,到头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只为了贪那点从龙之功,明知是仇人之子也要扶持其上位,弃过去十数年的手足情义于不顾……
既没有经受过,多经过几个男人就知道孰优孰劣了。
心情忽然不是很好,他及时从回忆中抽身:“我字子焕,单名一个‘灼’字,日后,你可以‘阿灼’唤我。”
令漪原本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不轻,闻得此言,受宠若惊:“殿下……”
他却叹了口气:“已经很久没有人这般称呼我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令漪竟在那张冷峻俊美的脸上看见了一丝落寞。她只好依言唤道:“阿灼。”
嬴灼淡淡地“嗯”了声,起身朝帐外走。
名,只有长辈及亲近之人能唤,字,则是平辈间的称呼,无论哪一个,都是如今他身边的人不能唤的。
上一次有人唤他“阿灼”,还是建昭二十九年的元月,那老头子死了、他赴京吊唁,邓傅想要调停他和嬴澈的关系,借祭拜阿湜为由将他叫去太子灵前。
他明白老师的用意,却实在不愿原谅,上完香就走。漫天飞雪之中,嬴澈却追了出来,意图狡辩,他震怒之下,便用太子昔年赠他的那把“湛卢”将其隔开。彼时,嬴澈震惊地看着他:“阿灼……”
“连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卑未篡时。如今,快五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嬴澈脸上那足可以假乱真的惊讶与被误解般的愤怒,他都由衷地佩服对方的演技。
他怎么就看走了眼呢,竟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视为手足。
*
此事过后,二人都未有再提此事,只当这件尴尬至极的事从未发生。
宋祈舟早于当日便回去了,令漪仍被留在原野上,叫凉王如往常一样日日教授她骑术和箭术。半月下来,她已能很熟练地骑射,甚至学会了打猎,日日叫草原上的和煦风日里长养着,强筋健骨,连脸色也红润不少,半点儿也瞧不出初来时的弱不禁风。
嬴灼又在牧场上消磨了几日时光才回城,甫一回去,却接到京中的文书,称晋王已于半月前出发,去往秦州、兰州一代主持括田。
括田即检括隐匿在田籍、户籍以外的田地和逃户,以防世家大族瞒报土地人口、不缴纳赋税,用以增加国家的税收收入。消息传至凉州,凉王府的一干谋士都有些惊讶。
“按理这样的事,派个大臣过去也就行了,晋王怎么还亲自来了呢。”
“是啊,难道是担心强龙不压地头蛇?可那几个州不都是晋王的心腹么……”
议事的花厅内,幕僚们议论纷纷,皆猜测起晋王此举背后的深意。唯独嬴灼漫不经心,随手将那封密信撕碎,扔进香雾袅袅的博山炉里。
什么秦州,只怕这会儿,他人都已经到兰州了吧?
京中原有他的眼线,从洛阳到凉州三千里路,也不过十日即能到。如今嬴澈半月前出发,消息却隔了半月才送到,摆明了是故意瞒着他。
兰州到武威不过六百里距离,按照急行军的速度,三四天也就到了。但既是宣称为的公干,那头黑鹿总还是要装模作样几日的,想来,也还有些时间叫他布置妥当。
手忽然碰着了腰间一物,他取下那柄旧剑,置于手中,细细摩挲着剑柄上宛如龙鳞的玄黑纹路。
他与嬴澈昔年曾多次比剑,或为太子舞剑助兴,从未决出高低胜负。也许这次,是时候有个结果了。
薄唇逸出一丝冷淡浅笑,他将剑轻柔地置于桌上:“放出消息去,就说,孤不日将与段氏女大婚。”
*
六百里外,兰州城中的官驿内,嬴澈正从包袱里取出一柄光华如水的长剑,以帕静静擦拭。
窗外金乌西坠,皓月东升,宁瓒奉着晚膳进得房中来,见之不免惊讶:“殿下怎么把这把剑带来了。”
那柄剑,光乎如屈阳之华,沉沉若芙蓉始生于湘。拔剑之时,长剑清鸣如龙吟。正是传说中的上古宝剑,纯钧。
此剑乃殿下的爱物,一向束之高阁,从不轻易示人,如今怎么带来了兰州。
嬴澈背对着他,目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伤感:“突然想起来,就带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剑也是一样。
这剑是阿湜昔年所赠,因幼时他与嬴灼不睦,阿湜为让他们和睦相处,就将寻访到的两把名剑分别赠给他们,一名湛卢,一名纯钧,意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就连后来及冠老师为他们取字,他的“湛”字从嬴灼的湛卢剑上来,而嬴灼的“焕”t则取自古之相剑师对纯钧的评价——“焕焕如冰释”。
可惜,世事浮沉,物是人非。阿湜已死,嬴灼也与他反了目,昔年庭下舞剑、陪阿湜趴在老师家墙头上偷看那未来太子妃的无忧岁月,也再不会回来。
“殿下是想同那位凉王和谈么?”
宁瓒的声音将他从记忆中拉回,嬴澈不言,眼前却渐渐幻化出一片飞雪之景。是建昭二十九年的洛阳城应天门外,那孤冷高傲的青年,将寒光如雪的长剑停在自己喉前: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我嬴灼今日与你割袍断义,从今往后,再无情谊!”
“是啊。”他怔神了好一晌才答,“快七年了,过去的事,总该有个了断。”
天子年岁渐长,对他的信任只会愈来愈淡。二则虞氏势大,这次帮助那蠢女人逃走就有虞琛的手笔,对虞氏的清算迫在眉睫。
那么,他此来凉州,能争取到嬴灼的支持最好,若不能,也要将其稳住,以免其趁乱生事。
所以,嬴澈已想好,此次微服前往凉州,不管嬴灼如何对他冷嘲热讽,都应以大局为重,能忍则忍,不要激化矛盾。至于溶……可笑,他此来又不是为她,与她有什么相关呢?
她最好祈祷别落在他手里,否则,他定不会叫她好过!
三日后,安排好州内的括田事宜后,嬴澈只带了小队亲卫,扮作商队,快马加鞭赶往武威。
又三日,一行人抵达武威城下。此时人困马嘶,众人遂在城外不远处的一处茶摊上歇脚。
眼见城门底下排起了长队,似是进城的人正接受官兵的盘查,嬴澈随口问身侧一位休憩的老农:“老人家,城门那边是在做什么啊,不让进吗?”
老农瞥了那厢一眼,摇摇头道:“嗐,不是不让进,是闻说凉王殿下近来要大婚,怕混进些不怀好意的人,所以盘查得严呢!”
“大婚?”嬴澈不解,“凉王殿下打算娶谁啊?我怎么没听说呢?”
嬴灼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属臣,身为亲王,他大婚,也要提前向朝廷报备才是,由朝廷册立其妻。婚事更要过自己这个宗正卿的眼,怎么无声无息就要成婚了?
“是武威段氏的小娘子呢。”老农兴致勃勃地笑道,“是前不久才回来的,听说回城那一日,险些被凉王的马所伤,就这么看对眼了。”
段氏的小娘子……不久才回武威……
嬴澈剑眉微动,若有所思地垂目思索着,忽然间面色铁青,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混账!
第74章 (小修)“裴令漪是我的……
武威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外,宋祈舟才刚刚下值归来。
这座小院只有他一个人居住,此外,就是他从凉州带来的几个照顾他日常生活起居的仆人了,一惯清净得紧,也寂寥得紧。时近岁末,凄冷的冬风卷着梧桐叶呼啦啦的一阵,有如利刃扑面,几乎掀落屋上的瓦片。满目凄凉,满目萧瑟。
但今日却有些不大一样。
甫一进院他便察觉似有外人闯入,举目四望,不见人影,直至进入卧房,一道玉树挺拔的身影缓缓映入眼帘:
“祈舟,别来无恙啊。”
声声如金玉。
那人正立在南窗下的书案前,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翻阅着自己的文书。形容清俊,举止优雅。
他身旁唯立了一个宁瓒,倒不知其余亲卫都匿身在何处。宋祈舟目光微瞬,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整理被翻乱的文书:“我当是谁,原来是晋王殿下。”
“怎么,殿下近日不是在秦州主持括田么,如何有雅兴来了凉州。”
“孤来找贤弟叙叙旧,不成么?”嬴澈回过眸来,凤目微微含笑。
“可在下不觉得与殿下有什么旧可叙。”宋祈舟答。
“是么?”
简短的两句寒暄之后,他已然耐不住内心的焦灼,霍然冷了脸色:“她在何处?”
往日清风明月一般的温润青年只是冷冷含笑地打量着他,目中饱含嘲弄与讥讽。
半晌,才在对方那愈来愈压不住的怒气与阴鸷中不急不缓地说来:“我如何会知道?”
“当初不是殿下非要我夫妇分开,把她抢走,把我调来这三千里外的凉州?得到之后又不珍惜,反弄丢了她,跑来问我她的下落。这可有些意思了。”
“这凉州不是你自己请命要留下的么,如何成了孤调你过来?”嬴澈随手拿过书案上一封公文,上面赫然写着他所筹划的、欲在凉州军的营田中栽种果树之策,“你说你要留在凉州替朝廷监视约束嬴灼,孤同意了,怎么如今倒似和他混到一起去了。”
再说了,若非他刻意勾引裴令漪,她至于因为一点误会就逃婚?
跑哪儿去不是跑,偏偏来了凉州……宋祈舟啊宋祈舟,就这么好吗?值得她这般心心念念?
“是不是我自愿,殿下难道不清楚么?”
宋祈舟语气冷淡,径直忽略了对方那些莫须有的指责。他低头继续整理着书文,修长的指搭在纸页上白皙如玉:“殿下还是那样,很多事,明明是自己想做,却要推到别人身上,把人家逼得无路可走不得不为之,反过来说是人家自愿。”
“不似那一位,看上什么,直接便抢,反倒显得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知他说的是谁,嬴澈面色微冷。然这句说完,宋祈舟摇摇头自嘲一笑:“不过也都一样,你们谁也没有把她真正当人,谁也不曾在意她自己的意愿。”
他这话里似还有几分指责自己不如嬴灼之意,但更多的,却似在替裴令漪抱不平。嬴澈眉头微皱,不耐烦地转移了话题:“行了。”
“别废话了。她到底在哪儿?”
宋祈舟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嘲讽口吻:“殿下都能寻到我这儿,难道不曾听说什么吗?去得晚了,怕是连婚也要成了。”
近来有关凉王要娶妃的消息可谓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嬴澈不可能不知道。
可宋祈舟清楚,那多半只是凉王刻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为的就是提前造势与引嬴澈前来。毕竟亲王大婚礼仪繁琐,绝不是短短一月就能准备齐全的,嬴澈多半也是有所顾虑,才会先来寻他。
浪费了半日时间也没在他这儿套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嬴澈冷了脸,持剑拂袖而走。宁瓒迟疑地看了宋祈舟一眼,将拂落在地的书本公文一一拾起归位,亦跟了上去。
城北,凉王府流玉馆。
令漪“病”了。
因凉王非要她接管从前夏芷柔管着的慈幼坊,推脱不掉,她便称病不出,以此来逃避这道在她看来是侵占别人心血的任命。
凉王倒也没有生气。他亲来流玉馆中看望了她,女郎瞧上去并没什么大碍,只容色有些恹恹,许是擦多了胡粉的缘故。
他心觉好笑,却也没有拆穿她,道:“既病了,就好好养着吧,反正夏氏的病也好了,慈幼坊的事,就还交给她。”
女郎却有些急了,面色微微发白:“别……”
“怎么了?”凉王转眸看向她,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