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早已哭成了泪人,眷恋地拉着令漪的袖子:“令漪姐姐……我,我舍不得你……”
令漪内心也极是不舍。
她怜爱地轻抚小姑娘的肩:“去吧。”
“去了之后,好好听叱云将军的话。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华绾只好松开,与众人道别,随后,又依依不舍地望了眼南边的方向,然隔着晋王府的重重乌檐与大半个洛阳城,又哪能瞧得见姐姐所在的花月楼。
泪水就此阖在眼眶里,她轻泣着转身,随叱云瑶走了。
与之同时,洛阳城南花月楼二楼的房间内,骆华缨正立在窗边,怔怔望着北边。
已经入秋,清晨的风很有些冷,丫鬟小环走过来,替她披上一件外衣。
“没事的娘子。”她柔声安慰道,“幽州就是叱云氏的地盘,有叱云小将军在,小娘子会平安无事的。”
她们已在三日前就收到晋王府的飞书,要将小娘子带去幽州。自然,不是询问娘子的意见,而是告知。
这本也是娘子的愿望。可真到了这一天,小环却觉得,娘子好似不大开心。
华缨轻轻摇首:“我不是担心这个。”
可以逃离京师这个虎狼之地,让华绾得以平安顺遂地成人,这是多好的机遇。不是因为溶溶,那位尊贵的晋王殿下根本不会帮这个忙,因此,对于这件事,她是心存感激的。
她只是担心……妹妹一走,她终可以毫无顾忌地策划那件事了。却不知道,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呢?
华绾离开的同一日,嬴澈也遣使执雁前往邓家,行纳采之礼。
京中对他向邓家求婚之举反应不大,毕竟邓氏门户虽衰落,家中尚有不少青年子弟可以任用,以晋王与邓氏的关系,会与邓氏联姻也是预料之中。
至于那联姻的女郎——南阳邓氏的长女已经成婚生子,次女是曾与先太子订婚、如今青灯古佛为伴的邓婉,第四女邓姝是庶女,有做嫡女的姐姐在,婚事自也轮不到她。
如是一来,晋王妃的人选毫无疑问将落在第三女邓婵的身上。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也有小部分好事之徒私底下猜测,前时京中就一直传晋王与他府上绝婚回家的继妹不清不楚,这次娶邓氏三娘过门,说不定,为的就是先娶了正妃,才好将那位尽快过了明路呢!
外面的议论令漪自是不知的,日子流水似的向前,晋王府与邓氏的议婚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婚期很快定下,就在九月上旬。
如是一来,距今也唯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了,晋王府开始着力准备起大婚来。因太妃仍在“清修”,嬴澈又不放心云姬,便亲自着手准备此事。
尚书台本就事务繁重,何况如今又要备婚。他往往是平素处理政务到深夜,末了,再审阅底下人报上来的有关大婚的种种事宜,夙兴夜寐,脚不沾地,常常是令漪睡时他还未睡,令漪起身时他已走了,整日整夜也见不到他人。
而令漪,也不得不在八月将近的时候,去往嘉善坊邓氏的别院。
临行的那日,天刚微蒙蒙亮,令漪正是困顿之时,便被兄长抱去了马车上。
他爱怜地将小娘子额前的乱发理了理,柔声说:“且先去嘉善坊住些日子,等大婚的时候,为兄t再来接溶溶,好不好?”
彼此早商议过了的事,令漪不过轻轻一颔首以示知晓,眼仍恹恹闭着,看起来疲倦极了。
嬴澈失笑,在她额上吻了吻,小心地将女郎放在车内铺着的软榻上,这才下车。
“好生护卫着娘子。”他吩咐车下侍卫的宁灵。
南阳邓氏是老师的家族,他自然信重。但预防有什么不测,仍是叫上了宁灵一同前去。
至于簇玉,因令漪走得隐蔽,不好带太多东西,还需留下,于次日带着她剩下的行李再前往。
目送着车驾远去后,嬴澈回府。弟弟嬴濯正立在东门内的丛竹下,似是在等他。
他皱了皱眉,负手往云开月明居走。嬴濯也跟了过来,兄弟二人一路无言,直至进入快雪时晴轩,嬴濯才忍不住开口:“王兄既是要与邓氏联姻,把裴妹妹送走又算什么?”
这些天,王府与邓氏的联姻进行得十分顺利,于他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但他内心仍旧存了一丝侥幸——王兄大费周章地把裴妹妹送到邓家去,给她换身份,必然不会是为了让她做妾那样简单,与阿婵的婚事,说不定是出障眼法呢?
毕竟谁也不知道,与邓氏的合婚庚帖上,写的是邓氏第几女。
书案上正放着大婚所要用到的诸物名单,作成经折装的小册子,厚厚的一叠。嬴澈将折子收起来,漫不经心地应:“又不是不接她回来,只是让她在那边住到成婚的时候罢了。届时让她和阿婵一起嫁过来,就行了。”
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寝间内,簇玉正在收拾女郎的衣物。闻见快雪时晴轩中隐隐的说话声,微微疑惑。
她蹑手蹑脚走至墙边,支耳细听。
书房内,嬴濯正为了兄长之言心如死灰。他急切地追问道:“那王兄是打算让邓三娘子做正妃,却又委屈裴妹妹做你的妾室吗?”
“不能吗?”嬴澈挑眉,“依制,亲王一正妃二孺人,孤一妻一妾,也不算逾矩吧?”
“那裴妹妹知道吗?”嬴濯这回是真有些急了,“您不是答应了,要立她为正妃么?如何又变为侧室了?您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
这些天他留心向簇玉打听过,长兄在裴妹妹面前分明说的是娶她做正妃,还向她许诺了不会有旁人。怎么突然,又变成侧室了?还要娶阿婵……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欺骗裴妹妹!
墙壁之后,簇玉的心也随着这一句沉入冰冷的湖底,心惶惶不安地跳动着,不知所措。
“如何不公平?”
书房内,嬴澈却冷声反问,“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我让她做个侧妃就已是抬举至极!就算我费心费力给她换身份又怎么样呢?那也只能骗骗平头百姓,骗得过朝廷里的那些人精么?”
“娶妻娶贤,纳妾为色。她那样的身份做孤的正妃只会让孤被人笑话,可阿婵就不一样了,她出身清贵,人又贤德,能替孤打理好府内事务,让孤没有后顾之忧。娶了她,南阳邓氏的子弟也只会越发对孤感恩戴德、肝脑涂地。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兄长振振有辞,嬴濯却只觉悲愤。他罕见地失了礼数失声反驳道:
“可王兄不喜欢阿婵,为什么还要娶她过门?你这样,不是害了人家一生么?!”
嬴澈的语气却极淡:“是不喜欢,但娶谁,也未必需要喜欢。总归我只需要一个身份合适的王妃罢了,溶溶做不了,而邓婵正合适。”
“况且。”他顿一顿,含笑道,“那日你在这里啊,阿婵也是同意的,怎么叫我害了她呢?”
嬴濯黯然摇头:“您这样,对她们两个都不公平……”
觉得对邓婵不公平也没见你去邓氏提亲啊?嬴濯腹诽。
他内心此时已经忍不住地抱怨开了——这个弟弟哪里都好,对他忠心耿耿从无二话,但许是自觉幼年曾短暂占过他的世子之位,是以多年来,在他面前时阿濯总是小心翼翼的,好似生怕惹了他猜忌。
就如同这桩婚事,若说弟弟对邓婵无意,嬴澈自己也不相信。但他之所以不说,不就是担心会惹了自己不快么?
可他们已是十七年的兄弟了,难道,他对自己如实告知,自己就会要了他的命?
兄弟匪他,骨肉至亲,弟弟对他却这点儿信任也没有,嬴澈内心实则是失落的,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遂也不曾说破,只冷笑:“看不出,阿濯原来如此怜香惜玉,生在三妻四妾乃寻常事的王侯之家,竟还是个情种。”
“可惜,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怎么,阿濯也喜欢她吗?”
嬴濯愣了一下,惶惶看向兄长略带嘲讽的一双眼,一霎之间,竟分不清这话说的是邓婵还是令漪。
苍白的唇轻轻嗫嚅着,他喃喃道:“我,我不是……”
“那不就得了?”嬴澈语声温和地道,“总归你也不喜欢她,那为兄娶谁,对谁公不公平,又和阿濯什么关系呢?”
“时候不早了,孤也要处理公事了,阿濯若无旁事,就先下去吧,慢走不送。”他在书案前坐下,开始看起折子来,端的是一副送客的姿态。
嬴濯眼神遽然涣散,他颓然拱手示礼:“王兄教训得是,阿弟知错,阿弟告退。”
而一墙之隔的寝间里,簇玉的心也随二人对话的结束而坠入冰冷的虚空里,脚下一片虚浮。
第64章 (9.30的更新在此章)^^……
次日,簇玉前往嘉善坊。
因了昨日的事,小丫鬟一夜都没睡好。来到女郎身边后人也是恹恹的,总是沮丧地耷拉着眉眼,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令漪这时候已在别院东边的晴雪院住下,除院中本有的邓氏侍女外,还有宁灵相随。见簇玉神色不对,她寻了个机会支走其余人等,将簇玉单独叫到房中。
“出什么事了吗?你一来,就是这样的神情。”
“我……”簇玉眼波如冬日的雪水沉凝不起,犹豫着,却没有将实情道出。
她内心其实十分纠结,殿下将娘子骗得团团转,眼下又把她送到这座邓氏的别院来,要一直住到出嫁,分明是变相地软禁。
以二人身份的悬殊,就算告诉女郎,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任他拿捏。
殿下又怎么能这样啊!分明答应得好好的,答应了要娶她做王妃,答应了不会有旁人,眼下,却要另娶……
小丫鬟眼中雾气渐起,隐隐有控制不住之势。最终,却只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有些不自在罢了,毕竟是在别人家里,不是王府。”
怕女郎多想,忙又转换问题:“要成婚了,娘子开心吗?”
“我……”令漪神色微赧,有些不好意思,“什么开心不开心的。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他身上了,没得选了,还能怎么样呢?”
她总不能,等到将来肚子大了再成婚吧?那她还不得被外头的流言蜚语和唾沫星子淹死。令漪满面愁容地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她怀着这一胎,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她心内其实有些隐隐的怀疑,因为太过风平浪静,便总疑心是不是他故意说来骗她的,为的就是让她对他死心塌地。
但从前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就是想求证也没机会,如今虽然搬出来了,也不敢贸然找医师去瞧——万一,是真的有了呢?且她的月事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来了,就姑且相信了。
簇玉怔怔看着女郎。
娘子的话里话外虽是埋怨,但神色间并没有几分怨怼之色,反而有几分甜蜜的忧愁。想来,叫殿下软磨硬泡了这么久,娘子的内心实则而已经隐隐约约偏向他了。
否则,自己那日告诉她的时候,她怎会丝毫没有怀疑便否决呢?还反过来劝自己不要多想……
簇玉内心愈发为自家女郎感到不值。
但没有证据的事,她不能说,最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沉默。
备婚的日子总是缓慢而平淡的,隔三岔五会有裁缝与金银匠人上门,替令漪量体裁衣准备婚服和大婚时要用到的头面。
对外,则一律称她为邓氏女郎,连第几女也没有说。
邓家人并不住在这儿。因她不喜人际交往,嬴澈早在她搬过来前便与邓家那边打好了招呼,不必他们过来寒暄。
是以,除了初搬来时,令漪名义上的养父母——吏部尚书邓殷及其夫人来瞧过,为的是彼此打个照面以免日后见面不识,此后,便再无邓家人来过。
令漪也乐得清闲,每日睡至自然醒,闲暇时写写画画,再讲些笑话试图逗笑那从来没什么情绪的宁灵小姑娘,再然后,就是绣一绣t大婚却扇礼需用到的那把团扇了。
虽说王兄会为她准备,但到底是自己成婚,她内心还是想有些参与感的。便自己绣了一把并蒂花开、鸳鸯和合的扇子,日日精心绣着,从日出绣到日落,稍不满意便要重来,设色纹样,莫不精致。
簇玉见状,愈发不忍心告知了。
一月之后,邓婵却搬了进来。
她先来晴雪院拜见了令漪:“想来这位就是令漪姐姐吧。南阳邓氏女,问姐姐安。”
少女的态度十分谦卑,立在庭下,朝她行福礼。令漪忙下阶扶她:“小娘子实在太客气了,我一客居之人,本是叨扰,怎敢劳烦小娘子行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