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忿忿的,目光怨恨得几能将铜镜也射个对穿。令漪在镜中瞧见,倒是一愣。
她很快反应过来,大约是邓婵上门与王兄商议事情,这丫头瞧见了如临大敌,担心王兄会背弃她。
“没什么的。”令漪持梳梳弄着颈边垂下的一缕长发,一笑若夏花生辉,“是邓三娘子吧?”
“啊,是的。”
“那没事,他们是商议正事。”
女郎的语气十分平淡,似全然不在意。簇玉却忍不住道:“娘子的心可真大啊,您也不怕殿下骗您,反倒让旁人登堂入室。”
令漪温婉一笑:“没事的,王兄同我说过的。”
“喏,你要是不放心,待会儿就去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好了。”
“去就去。”小丫头瞬然斗志昂扬,“娘子不在意,我就替娘子留意着,要是他有什么过线的行为,我就来禀报娘子,您好管管他。”
“我娘从前说过的,男人就爱偷腥,路边的野花都要多看几眼。得多管教着他们才不敢胡来呢!”
簇玉气鼓鼓地说着,镜中,令漪却是柳眉轻颦,一双清澈杏眼中秋波沉凝,涟漪未起。
她想,她和王兄身份悬殊,哪里能真的管束他什么呢?也就只有做些小女儿的拈酸吃醋之态,从情之一字上拿捏住他了。
眼下他看着还算老实,对她也还算一心一意。而若他真的移情别恋,她就带着孩子离开。
云开月明居中,嬴澈正在书案前看工部呈上的几封有关修缮黄河大坝的奏章,邓婵则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想起接下来的计划,略微有些坐立不安。
嬴澈适时安慰她:“别担心。”
“我已着人去叫他了,且再等等。”
这个“他”自然是嬴濯。不久侍卫通报,他走进云开月明居,才要向长兄行礼,瞥见一旁俏生生的女郎身影,霎时一愕。
“见过二公子。”邓婵起身,大大方方地朝他一福:
“三娘子客气。”
他很快回过神,不自在地转过眸,对兄长道:“既然阿兄同邓娘子有事,那阿弟待会儿再过来。”
“急什么。”嬴澈只留意着手中的奏折,“你同阿婵不是熟识么,见了也不叙叙旧,怎么,是有鬼在后面追你?”
嬴濯只好留下,在邓婵身旁坐下了。此处与寝居只一墙之隔,二人身后的墙壁之后,簇玉正将耳贴在墙上,专心致志地听着房内的对话。
室中寂静,唯有案上一尊错金博山炉自顾吐着清寒微苦的香雾,袅袅如云烟。
嬴濯生硬地同邓婵叙旧:“三娘子怎么来了。”
他的紧张少女都看在眼中,心中微觉甜蜜。她道:“多谢二公子关心,阿婵今日来,是来同殿下商议婚事的。”
“婚……”嬴濯一惊,几乎失言。女孩子却笑盈盈地撇过脸来,以手托腮,无辜地看向他:“怎么,二公子好似对我和澈哥哥的婚事有异议?”
成婚?还澈哥哥?
墙后,簇玉气得脸都红了。书房之内,青年郎君俊颜阵青阵白,一颗心也有似泡在药罐子里一般,又苦又涩。
他勉强笑了笑:“不是,只是贸然听闻,有些惊讶。某先恭喜三娘子了。”
预想的反应并没有得见,邓婵心间原先的甜蜜一扫而空。她冷笑道:“那阿婵也恭喜二公子一声,毕竟二公子的年龄也不小了,想是很快也要成婚了。”
“这个不急。”嬴濯垂眸不敢看她,“总要兄长先成了婚,才轮得到我。”
邓婵便顺理成章地问嬴澈:“那澈哥哥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书案前,嬴澈抬眸撇了眼弟弟面如死灰的窘态,在心底嘲笑他的懦弱,嘴上则应道:“快了吧。”
“且容我准备准备,过几日,再上门找你父亲提亲。”
邓婵轻轻颔首:“那阿婵就在家中静候殿下登门了。”
语罢,朝二人行过礼,退了出去。
少女刚走,方才还镇静如老僧坐定的嬴濯便坐不住了。他仓惶站起身来:“长兄要娶三娘子?”
墙后,簇玉的心也跟随揪起来,屏息静听着。
嬴澈搁了笔,淡淡回望弟弟:“不错,你有意见?”
只此一句,墙后的簇玉有如霜雪浸身,手脚冰凉。嬴濯则慌忙否认:“阿弟不敢!”
“只是,只是裴妹妹怎么办呢?王兄难道要弃她于不顾?”
他心中仍留存了一丝期许,或许,或许长兄仍舍不得裴妹妹。不想长兄却道:“对于她,我自有安排,总归,不会是留着给你娶。”
那就是……那就是要阿婵做正室,要裴妹妹做侧室了?
想来今日让阿婵上门,就是和她商议对裴妹妹的处置。
嬴濯失魂落魄般点点头:“阿弟知道了……”
嬴澈将弟弟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无声一嗤,嘴上道:“若无旁事便出去吧。”
“今日叫你过来,就是为了此事。”
所以阿兄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所以故意把他叫过来敲打一番么?
嬴濯忽然间心如死灰。
他点点头:“臣弟告退。”
语罢,有如t行尸走肉般退了出去。
与他同样失魂落魄的还有一墙之隔的簇玉。她沮丧地回到内间去,令漪正在书案旁看书,见之便问:“你怎么这个神情?”
簇玉哭丧着脸:“我听到了……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
“我听见殿下说,他要娶邓三娘子,还说,过几日就要上门提亲!”
原来是这个。
因昨日才被他告知了计划,令漪并不惊讶,解释道:“这没什么,王兄昨夜同我说过的,他和三娘子商议过,就是要让外人误会他要娶的是她。”
是这样吗?簇玉将信将疑:“可他对着二公子也是这样说的啊……二公子可是他的亲弟弟呢!”心腹中的心腹,有什么理由要瞒着呢?
还有那个邓婵,居然叫殿下什么“澈哥哥”!殿下竟还应下了,他,他对得起女郎吗?
回想起这一幕,小丫头简直气得发抖。这个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
令漪原也有些想不通,但转念一想,二公子毕竟是太妃的亲子。婚嫁大事,需由长辈做主,或许太妃届时会回府主持,也或许正是她的缘故,才让王兄连二公子也一并瞒上了。
总之眼下她并没有疑心兄长,反倒劝慰簇玉:“别在意了,王兄不会负我的。”
她现在愁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父亲的尸骨既没有下落,那位叱云小将军不久就当回幽州了。毕竟她留下来就是为了此事,如今也耽搁了不少日子,想是快要返程。
如果可以,她想求王兄,让叱云瑶将华绾带去幽州。
京中毕竟还有虞氏父子虎视眈眈,华绾一日在京师,就一日只得待在小桃坞里,闷也能把人闷死。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王兄似乎是不喜欢华绾的……她因有孕搬来了云开月明居住,他也只叫了簇玉过来,华绾却仍留在小桃坞里。
还好宁灵和纤英也在,否则,小姑娘还不知怎么孤单呢!
簇玉也被转移了注意力,迟疑地道:“可,可华缨娘子能同意么?”
“应该会吧。”令漪叹气道,总不能把华绾藏在小桃坞一辈子。
夜间就寝时她便尝试着同兄长提了此事,嬴澈始终没有说话,安静搂着她,看着她樱唇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心里想的却全是成婚的事。
如今已经七月了,大婚再迟也要准备两个月,婚前,还需纳采、问名等。少不得过几日就要派人去邓家了。溶溶届时也要在邓家出嫁,那让她什么时候搬去呢?
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令漪心下微恼,不禁伸手在他胸上一拧:“王兄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嬴澈轻轻一嘶,佯作生气地瞪她。然小娘子埋怨他的模样十分可爱,令他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他薄唇微抿,抓过她手往身下一拽:“溶溶也别光顾着拧上头,这儿也替为兄拧拧。”
她和他说正事,他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事。令漪生气地在他身上捶了一下:“你脏死了……”
他以为她是他吗?荒唐地连用嘴巴都可以。
不过那样也挺舒服的……令漪面红耳赤地想。是以她从没拒绝过他的服侍,只是从不会承认罢了。
否则,他必得也要她那样对他,若是那样,她宁可死!
“瞧溶溶小气那样。”嬴澈鄙夷地别她一眼,他服侍她的时候难道还少吗?
“让她去幽州就去吧,”他一手枕在颈后,一手拈起她颈下一缕长发,置于鼻间轻嗅,“不过这事还得知会她姐姐一声,那毕竟是人家的妹妹,不是你的。”
“还有,过几日我就要上邓家提亲,过后,可能要劳溶溶与我分开一阵子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漪忙问:“为什么?”
“溶溶是小傻子么?”他拧拧她脸颊,笑意融融如春霭,“你到时候是以邓家养女身份出嫁,难道还能从王府里发嫁不成?”
准备婚礼也还要一段时间呢,不是为了二人的未来打算,他也不舍得与她分开。
“那好吧。”令漪道,眸中又添踌躇,“可我要去邓家么?会不会很叨扰?”
“不去邓家府上。”嬴澈道。
“他们家在城南嘉善坊有座别院,届时溶溶住去那儿,清闲不说,我得空,也能来看看溶溶。”
嘉善坊……令漪回想着这座里坊的地理位置,好似是毗邻南市。
堂姐家所在的永丰坊也在附近呢。
她没有多想,只是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开,心头涌起一阵不舍。
“那王兄,”把脸轻轻偎进他怀里,她低低地说,“要早点来接溶溶……”
*
七月十六,中元节的次日,叱云瑶返回幽州。
华绾也被打扮成她身边的小丫鬟,与之随行。
她走得隐蔽,令漪不能去长亭相送,只能将她送到小桃坞的院门口。
那来王府躲藏了三个多月的女孩子尚是第一次出这院子,一朝得见天光,她面上毫无喜悦,唯抱着宁灵哭得泪如雨下,实是令人断肠。
宁灵一向黯淡漠然的眼中也微露不舍,期盼地看向令漪,似乎想她开口把华绾留下。叱云瑶淡淡声安慰令漪道:“放心吧。”
“我会照顾好她的。”
幽州军营里历来有用以收容军士遗孤的慈幼坊,她打算把华绾安顿在那儿,读书习武,总比一直躲在这王府里不见天日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