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眸,噙泪只是不语。嬴澈又快又深地捣送了几下,怒道:“说啊!你这张嘴不是挺厉害的吗?”
她还是不言,脑海间却不由自主地闪现过宋郎回来的那一日,在醉仙楼上看见的邓氏马车。
御赐的通幰车,漆画轮毂,青幰朱络。的确是彪炳宇内的百年望族,才会叫一向眼高于顶的王兄,也要亲自登门提亲。
令漪心间一片寒凉,眼泪却止住了些。她平静地睁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看着镜中的自己。
青丝散落,未着寸缕,正以一种极其不堪的姿势被他抱在镜台上,双。腿大张,对着镜面,一切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的确是毫无尊严,像个娼一样,被他按着狎弄。
片刻静寂之后,她极其平静地道:“彼成夫妇者,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样的礼节这辈子只有他给过我,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丈夫。”
不是王兄。
她于王兄,不过是豢养的一只猫,一只鸟。
但她也并不会因之神伤,因之委屈。
因为他在她心里,也同样什么都不是。
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一早就知道他待自己不可能有真心,为什么放飞萤火虫的那个晚上,却还差一点就信了?
信了他是真心喜欢她,信了也会有人喜欢她这样凉薄自私的人……还好她终究是留存了一丝理智,不曾全信,否则今日,只会被伤得更深!
嬴澈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像是在控诉他不给名分还对她要求颇多,神情一时僵滞。
半晌,才冷笑了声:“长能耐了?”
“裴令漪,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么多?你的一切都是孤给的,孤从这上头要个回报不是天经地义么?”
话虽如此说,却是将她抱去了浴室,将她放进白雾缭绕的温泉水中,替她鞠水清洗着,脸色极其黑沉。
令漪失了和他争执的心情,摇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王兄若果真这般厌恶我与宋郎在一起,当初为何要同意我嫁给他?”
“你还有脸提从前?”嬴澈心中原被压制下去的火气霍如死灰复燃,鞠水的手狠狠一拳砸在水池里,霎时水花四溅。
他满是怒气的俊颜上缀着点点水珠:“你忘了你在上阳苑是怎么给孤丢人的么?你和他都那样了,你要孤怎么拒绝?”
令漪容色冷淡:“总归是王兄自己答应的,以王兄的权势,拒婚也很简单。王兄既然同意了我和宋郎的婚事,我们也成过婚了,便是天经地义的夫妻,王兄又凭什么指责我去见他。”
嬴澈再次气窒。
他能怎么说?难道直言,是直到成婚前她着嫁衣来谢自己时,才明白自己的心么?
从前他只是觉得她有些意思,外表文静乖巧,骨子里却是和他一样的冷漠自私。小小年纪就敢利用他,搬出他的名头来狐假虎威。
所以多年来他一直留心着这个并不相熟的继妹,多少次她明里暗里地利用他谋求好处,他明明知晓,也从未揭穿。父亲去世时,她与她母亲本该被扫地出门,也是他假托父亲之名,留下了她们母女。
他付出这样多,她就是把自己抵给他也不为过。为什么,她却偷偷摸摸找上了宋祈舟?
欺骗他,戏弄他,拿他当替身,把他当个玩意儿一样用完就丢……她简直没有良心!
嬴澈心间愈发气盛,不再与她争执,起身即走。
走至门边,却停了下来。黯淡的剑眉星目都匿在烛光阴翳里,并不为她所知:“裴令漪,你不该这样对我。我自问从未亏待于你,没给的,你原本也不想要吧。既然如此,又何必拿此说事?”
“既然你不觉得自己有错,那就待在这儿好好闭门思过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孤。”
*
次日即是早朝,回去之后,嬴澈囫囵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上朝去了。
他无暇再去想他走后小桃坞里的某人的反应,他对她已失望至极。索性暂且抛在脑后,在朝会结束后以小皇帝名义在文成殿召开小朝会,是为商量对柔然的对策。
三省六部都不愿再兴干戈,主张罢兵。毕竟去年一战便已耗费大量粮草人马,再打,于百姓也是个极大的负担。
而柔然国土纵横千里,除非一举荡灭对方京城,此战的结果不会比上次好多少。
还是用外交手段解决这事较为划算。
好在,上次两国谈判的云城已于三日前被幽州刺史叱云修攻破,那三十多名丧生的魏使的骨灰有望带回京中,不至于像先前那样魂留他国了。
随后便是宋祈舟的任职问题。毫无疑问,他在此次对柔然的作战中立了大功,升为三品官也不为过。但嬴澈最终给的官职却是鸿胪寺少卿,
鸿胪寺,掌朝会、外宾、吉凶仪礼之事,为九寺之一,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虽说与他此次立功的使节一职也算贴切,但毕竟是个从四品上的副职,比起他所立的功劳与晋王自己人叱云修的升迁力度,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与会的都是三省六部的长官,清河大长公主也在。反倒是虞家父子因为所掌的是禁军,并不在此朝会之列。
前日宋祈舟上门迎妻却被晋王拒之门外的事早已传遍京中,众人心里都门清,晋王这是故意在打压已致仕的宋太傅与宋祈舟呢。
这不?从官职给的抠抠搜搜上便可见一斑了。
宋祈舟端坐不语,面t上没有任何表情。
嬴澈则解释道:“祈舟年纪尚轻,还是要在政务上好好历练才是。少卿虽是副职,却是具体负责寺中事务,正是个锻炼人的去处。”
二十一了,还轻么?
他自己二十一的时候,可已经堂而皇之地入主尚书省了。
清河大长公主摇扇笑而不语。
心间忽然生出些管闲事的兴致,她问宋祈舟:“小宋郎君,你自己觉得呢?”
“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当着陛下与诸位大臣的面儿,大可一吐为快。”
大长公主笑盈盈的,仿佛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宋祈舟心间犹豫一晌,忽而起身,撩袍在殿中跪下,向小皇帝道:“陛下,臣什么都不要,只求您能让晋王殿下,将臣的妻子归还与臣!”
“这恐怕不行。”还不及愣住的小皇帝有何反应,嬴澈先开了口。
他似笑非笑地道:“两家既已绝婚,断锦岂有再续之理?祈舟你虽是假死,令堂对小妹的磋磨可是真的。本王,绝不会再将小妹嫁与宋氏这样的无德之家。”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他竟这样折辱宋家。宋瑀好歹也是三朝老臣、天子之傅,脸面也被他揭下来,扔在地上踩。大长公主这回是真有些看不下去。
她拿帕子按了按唇角,轻咳一声,正色道:“子湛,少说两句吧。那江夫人骤失独子悲痛欲绝,一时做出些不理智的事,也是情有可原。你前时种种报复还不曾解气么?何必紧抓着不放。”
“这事,应当问问裴氏本人的意愿才是。”
众人也是听至此处才反应过来,宋祈舟的妻子便是那罪臣裴慎之的女儿,晋王也就罢了,怎么大长公主还为裴慎之的女儿说上话了?
宋祈舟则感激地向大长公主行了个礼:“多谢大长公主为臣美言。下臣也是这般想的,那绝婚书是臣不在京中时由晋王一手操办的,没有问过臣的意愿,臣也不知拙荆究竟是何想法。臣也想与她复婚,问问她的意见,可晋王殿下总不许臣见她……”
“那这就是子湛你的不对了。”大长公主笑着对嬴澈道,“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父死从兄,可她又没入宗谱,你就算不得人家什么正经兄长,那婚事,就该问问人家小娘子自己的意见才是。”
“子湛,你还是让人家小夫妻见上一面,说清楚此事吧。”
“姑母教训的是,”嬴澈面无表情地道,“待侄儿回去后问过小妹意思,再给宋少卿答复。”
这是在朝会上,他不欲与宋祈舟多作纠葛,想先假意答应下来,回头以“拖”字应对。
于是走过去亲自扶他:“宋少卿,地上凉,还是起来回话吧。”
这一瞥,却瞥见了宋祈舟腰间系着的一个藕荷色旧鞶囊。上面以彩缕绣着兽爪,设色精妙,气韵生动,与他那帕子上略显呆滞粗糙的九色鹿迥然不同。
第41章 负心薄幸的小妇人……
若是平素,嬴澈并不会多想。他不甚注意这些女儿家的针线功夫,也难分辨是好是坏,只在意是不是她绣的。
可现在,两幅绣图差距实在过大,饶是他再不懂,也能看出宋祈舟的那幅实在比自己的好的多。
难道,是她给宋祈舟做时要格外细心些,精益求精,给自己做时就敷衍些?
或者,这鞶囊是宋祈舟另找绣娘绣的?
嬴澈微微疑惑,僵滞的时间也就稍长了些。小皇帝亦不明所以,与左右臣子困惑相视。
宋祈舟情知天子是不会为自己做主了,今日最好的结果,也就在此。他无视了嬴澈的纡尊降贵,向御座上的天子行礼:“那臣就多谢圣上恩典了。”
随后,才向嬴澈拱手一礼:“也望晋王殿下遵守约定,过几日,臣便上门看望拙荆。”
自己明明说的是要回去与她商量,他却要直接上门。嬴澈心间不悦,面上却和煦一笑:“这是自然。”
反正,过不久他就当随便寻个错处,把宋祈舟一脚踢去凉州,正好跟嬴灼那厮作伴!
小朝会散后,宋祈舟便欲归家。他还有太多的疑惑赶着回去问母亲,脚力也就快了些。不想没行出多远,晋王却叫住了他:“宋少卿请留步。”
宋祈舟回眸,那昨日还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妻兄正笑晏晏地朝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二名侍卫。
他微微皱眉:“你把她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嬴澈只盯着他腰间那个鞶囊,“弟妹不听话,做兄长的自是应该好生管教,不是么?”
说完,也不给他询问的机会,径直上手,扯下人家腰间的鞶囊来:“这是正六品官员规格的鞶囊吧?现在却是配不上宋少卿了,不如换掉,孤命人再给你绣个新的。”
自己珍视万分的东西,却被对方如此粗暴地扯断,宋祈舟一向温和的脸上隐隐蕴出怒气。
他伸手去夺,却扑了个空,晋王高高举着那鞶囊,含笑看他。
对方亲王之尊,不好强夺。宋祈舟只好忍气吞声:“这是拙荆绣给我的东西,还烦请殿下爱护些!”
这是新婚时溶溶送他的礼物,她说绣了很久,一针一线都是她对他的情意。
他知道那个时候她其实没有多爱他,是急于为自己寻出路才找上了他,这样的话,自然不过是说来哄他。
可她也的确是一心一意对待他,想好好经营他们的婚姻。前时她赠他的玉佩就已在柔然丢了,怎能再辜负她的心意呢?
“看看而已,孤还能昧了你的去不成?”嬴澈道,“这东西,孤又不是没有。”
他拎着那个彩缕兽爪鞶囊,细细看了许久。不得不承认,即便他是个外行,也能看出,他的那头九色鹿的确是不如的。
论绣工,一个粗糙,连线头都未处理干净,一个精致,纵使用了许久绣面也宛然如新;
论设色,一个艳丽却显得媚俗,一个却选了银线去配规定的彩缕,洗去浮华,颜色清透。
论技法……这个他倒看不懂,只本能地觉得,这似乎是两种不同的技法。
两者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简直像……简直像不同的人绣的一样。
难道,真是旁人绣的?
嬴澈心间忽生疑虑。
宋祈舟还在一旁怒目瞋视,跟谁打算抢了他东西似的。嬴澈面色阴沉,径直将鞶囊扔回他怀中,欲要离开。
“等一下。”这一回,却是宋祈舟开了口。
嬴澈皱眉,神情极其不耐。
宋祈舟收好鞶囊,四下里环视一圈见无旁人,这才缓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