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声音:“我在右校王领地时,右校王曾托我去照看他两个女儿,捎给你的信,也有提过此事。对此,是什么意见呢。”
右校王即叛逃柔然的大将骆超。这是公事,嬴澈敛容正色:“让阿瑶去。”
“阖京皆知是你带回的柔然诈降的消息,若去看骆华缨,传至柔然人耳中,却对骆超不利。”
“再说了。”他奇怪瞥宋祈舟一眼,“你与骆华缨又无交情,去看她做什么呢?别反把裴……溶溶拖下水。”
妻子一直想救骆家姐妹的事,宋祈舟是知道的,此刻也并未惊讶。只问:“那叱云小将军以什么理由去呢?叱云将军是边将,又是此次的主帅,身份只会比我更敏感。我担心会适得其反。”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她自己就会搞定的。”嬴澈道。
他在心里嫌弃这便宜妹夫蠢笨,到底多解释了句:“她少时曾与骆华缨齐名,称什么‘将门双姝’。好容易回京,见见儿时的故人有何奇怪?”
可听闻那虞氏兄弟对骆娘子监视颇紧,不会被他们看出什么端倪,传去柔然么?
宋祈舟暗觉不妥。
毕竟,若那位右校王告诉自己的都是真的,最不想他活着的,便是虞氏。
他们完全可以将脏水泼给他,说是他泄露的军机,导致柔然歼灭魏军的计划失败,好利用柔然王庭的手处死他。
但见晋王言之凿凿似乎胸有成竹,宋祈舟又疑心他是否另有对策,道:“但愿如此吧。”
*
小桃坞里,令漪一直睡到午间才醒。
那个地方仍传来阵阵酸胀,腰肢好像要断掉,身子亦酸软不堪。她难受地抱着自己坐在榻上,宽大的寝衣遮去了身上密布的糜t红印迹,只露了一双莹润小巧的玉足在外。
簇玉端着早膳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她抱膝发呆的模样,脸枕在膝上,如雪苍白,一双眼肿成杏核,眼底尚浮着隐隐的乌青。
不声不响,竟比落泪还叫人肝肠寸断。
屋中气氛压得极低。簇玉担心她着凉,忙放下托盘走过去,扯过被子将女郎裹住:“虽说入了夏,早晚还凉着,女郎可要当心感染了寒气。”
“没什么。”令漪语声沙哑,“你出去吧,待会儿我来收拾。”
屋中狼藉满目,镜台上的东西更是全被摔在地上,周围一片薄薄的晶莹水渍。
簇玉也红了脸,道:“您还是休息吧,奴来就是了。”说完,将食案端来,服侍她用了饭。
随饭食端来的还有那碗雷打不动的月季玫瑰当归汤,令漪恹恹颦眉:“我不想喝。”
“那我们就不喝。”簇玉道。
以往都是纤英来送,势必是要盯着她喝完的,今日却换了簇玉来,何尝不是纤英对她的一种怜悯。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令漪心间便十分难过。她黯然起身更衣,对簇玉道:“你把那双靴子找出来吧。”
“女郎?”簇玉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有些惊愕。
“去吧。”
簇玉只好应命,捧了那双玄色镶金边的马靴来。上面以银线绣着麒麟暗纹,飞针走线,栩栩如生,如珍珠莹润般散发着淡淡微光。
这双马靴耗费了令漪不少心力,她有些可惜,怔怔地抚摸着柔滑的缎面,半天也未下去手。
这是他先前要的东西。她给宋郎做过三个鞶囊、三条帕子,还有两双鞋,两双护膝。他要她把做给宋郎的都补给他一份,她因不想答应,加之他妹妹惹恼了她,便只吩咐了簇玉给他绣了个帕子。
其它的,原想再拖一拖,可她不好意思全让簇玉一个人负担,加之他毕竟也算她的兄长,做妹妹的给兄长做双靴子,并不逾矩,便也做了。
原本,那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差再绱半边靴底即可完成。上次他来,怕被他瞧见,她叫簇玉收起来了。
可是现在,她根本不想给他。
他根本不配得她的东西,也不配为她的兄长。
令漪越想越难过,拿起剪刀,对着那双已经成型的马靴便是一通乱剪。
鞋靴较寻常布匹坚硬,她剪得更是用力,一痕饱满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上因之生出一片红晕,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条条碎布宛如乌黑的鸷鸟羽毛飘落在篾萝里,边剪泪水却边落了下来。簇玉只觉一颗心也似跟着被剪碎,忙按住她的手:“娘子,别剪了!别剪了!”
“您若不想看见它,奴拿去处理了便是,您千万不要生闷气,为了这点子事,气坏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轻微的一声“啪嗒”,是剪子掉在了篾萝里。令漪闭上眼:“也好。”
“你拿去处理了吧。”
晚上,嬴澈却来了。
令漪一整日都没有胃口,身子又酸疼得厉害,用过午膳便早早地歇下了。
此刻偃卧在已经替换下素幔的妃色帷帐里,背对着他,闭眼假寐,如杏花一枝,杨妃春睡。
簇玉一见了他便如临大敌,慌忙跟进来:“殿下,女郎今日身子不适,已经睡了,您改日再来吧。”
嬴澈不理,径直沉着脸走近卧室,对帷帐中偃卧的女郎道:“起来,孤有话要问你。”
令漪纹丝未动。
嬴澈面色冷冽:“裴令漪,想想你爹……”
这一回,不必他说完,令漪径直自床上坐起,冷漠道:“你想做什么?”
嬴澈皱眉。
还是这般桀骜不驯。
让她静心了一日,就是这个结果?
他强忍火气,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那块帕子:“去,拿个帕子,把这图案重新绣给我看。”
簇玉霎时紧张起来,下意识看向女郎。
她神情却木然,怔怔颔首道:“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必绣了。”令漪抬起脸来,竟有种死灰般的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再影响她的心情,“我实话实说吧,你那帕子不是我绣的,是我叫人绣的。”
“都是我的主意,你不要迁怒旁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瓷白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因她想,总归他已经怀疑了,事情是遮掩不过去的。
与其继续撒谎、被他发现后怒火更盛,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反正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她只怕他会报复爹爹……
令漪心间凄楚,杏眸盈盈氤氲着水光,终究不曾泪落。对面,嬴澈神情僵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额际青筋怒绽,他忍不住怒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事是你自己提的,如果你不想做,便不要许诺。为什么许诺了却要反悔?甚至欺骗孤?”
那将这帕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自己又算什么?跳梁小丑么??
“没有为什么,答应的时候想做,后来不想做了。”心间一片天空地静,刹那之间,她竟有种不必再作戏的轻松与解脱。
眸中雾气却是更深一层,她低头喃喃:“反正,王兄来找我永远只为那一件事,有没有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兄想要我的身子,我给就是了。”说完,便动手解衣。
“你……”
片片洁白如玉的肌肤逐渐呈露在视线中,隔着璀璨的烛光,肩颈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红痕与裹住玲珑玉润的小衣也都清晰可见。
嬴澈愣住了。
她这是做什么?
她怎能这样自轻自贱、看低自己?!
簇玉脸色惨白,刚要扑过去相劝,令漪指尖在颈上系绳处轻轻一扯,又要脱抱腹。
嬴澈面上阵红阵白,又急转为震怒的铁青。
满腔的怒火都无个发泄之处,他转身狠狠一拳砸在墙上:“不知廉耻!”
说完这句,扬长而去。
两扇木门被他撞开,兀自在风里“吱呀”着,像女人幽幽的哭声。簇玉忙扑过去,颤着手捡起地上的衣裳替她拢上,一开口,却是泣不成声:“娘子……”
隔壁房内,华绾也听到这边屋中的声响,身为小孩子自是不能去看的,只抱着宁灵默默地哭。
“没什么。”令漪神色平静,“反正他拿我不过也当娼|妓对待,我便也以此心态对待他。拿身子换利益,我本来就是啊,不是么?”
要是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她也不至于被伤到心了。
*
子时,云开月明居。
嬴澈搬了把椅子,正坐在门边,看着炭盆里燃烧的书册与锦帕发怔。
他神情寒沉,眼神阴鸷,玉颜幽幽映着火光,好似地域里的阎罗森然可怖。
旁余侍卫都躲得远远的,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静夜里偶或传来一两声鸟鸣。月皎风清,银河惨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蔷薇花香。
俄而宁瓒走上前来,回报了叱云瑶托人传来的与华缨会面的计划。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一开口却是:“你去医馆走一趟,问问有没有那种地方消肿的膏药。”
生气归生气,可他方才瞧见了,她身上的确有很多的伤,是昨夜他太过粗鲁所致。
她的丫鬟也说她身子不适,那还能是什么地方不适?想来昨夜他盛怒之下,的确是叫她吃了些苦头。
眼下,他虽不想搭理这个负心薄幸的小妇人,可到底是自己伤了她,送个药也是应该的。
才不是原谅她。
宁瓒一愣:“什么地方?”
“就……”嬴澈方要明言,对上下属的一脸茫然,突然红了脸。
宁瓒也是男子,自己怎能将她的私密之事,明言于他呢?
他就不能自己明白?
嬴澈霍然发了怒:“就那种地方,女子用的,明白么?”
宁瓒还是不明,主仆俩大眼瞪小眼相视许久,他终在主子那突如其来的怒气中品出一丝端倪,同样赧了颜,低下头去。
“可医馆这时候应当已经关门了,属下也不知哪些医馆会卖这样的膏药啊。”
这倒也是。嬴澈悻悻地想。
“那你去花月楼,问问骆华缨,顺便也问问接下来几日她的安排。”他皱眉道。那种地方,总该有这样的东西吧?
“是,属下这就去。”宁瓒领命,便要离去。
嬴澈却瞥他一眼:“阿瓒,你也该找个女人了。”总不能,跟着宁灵那小疯子过一辈子吧。
宁瓒脸上一红,t再度行礼退下,飞檐走壁,身影转瞬消失在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