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无耻!
但怒气很快烟消云散——因她忽然想到,这府里人人皆知,十五年前,当今天子的生母、从前的皇长子妃曾随皇长子与先帝来晋王府小住,彼时,就住在小桃坞t。
那时候,先帝则住在云开月明居。
从前她并没有多想,因为小桃坞和云开月明居虽处于一条经线,中间却隔着大片的石林,从外面看路是不通的,须得绕行。
可现在却告诉她,有这样一条密道连接这对公媳的居所,而皇长子妃回宫不久就有了身孕……那么,当今天子,究竟是先帝的儿子,还是孙子?
这认知令她恐惧。
她没说什么,俯身进入密道中。密道内宽约二尺,可容两三人经过,四周都是光滑的铁壁,穿行其中还能闻见头顶潺潺的水声,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走完了两刻钟的路程。
在尽头的石壁上轻轻一按,石门洞开,果然是小桃坞的后院无疑。相隔不远,已能听见前头的吵闹声。
嬷嬷们已将库房清点完毕,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嬴菱不甘心,竟欲搜查令漪的卧房。
客厅之后,穿过一道穿堂即是后院。令漪自穿堂进入厅中,冷道:“吵什么。”
她突然的出现令乱糟糟闹哄哄的厅室霎时归于静寂。嬴菱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裴令漪,你在?”
“我自然在,否则,怎能欣赏到县主蛮横无理竟要强行搜查我屋子的奇景呢?”令漪道。
簇玉同纤英也是暗暗吃惊,还不及想法子圆谎,那盛气凌人的小县主却似乎更生气了:“那方才指使婢子说你不在,是故意的咯?”
“是故意的又怎么样?”令漪美目如清泉泠泠,盛着冷笑,“方才我就在后院侍弄花草呢。不这样,我哪知道县主竟会如此不讲理?库房已经让你搜了,你竟还要搜查我的卧房,怎么,我是什么下贱人可以由着你作|践么?不若我们到王兄面前去评评理?”
这女人,今日怎么这样牙尖嘴利?
嬴菱有些惊住,更为惊讶的则是——她原本都已笃定裴令漪就是王兄身边那只狐狸精了,现在裴令漪却好好地待在这里,就算她是在自己走后就回了小桃坞,眼下,自己也没有证据。
再且,有裴令漪在,她也别想顺利搜卧房了。若那女子真是裴令漪还好,若不是,她今日来小桃坞一闹,又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事情被王兄知晓,她又要如何解释?
可今日,难道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
“谁让你们娘俩那么不要脸,”她径直开骂,“真把王府当你自己家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屋里搬!库房丢了东西,我来找,岂不是天经地义?”
“你们母女,老的贪图富贵,勾引有妇之夫,小的也……”
她话音戛然而止,因令漪已侧眸乜了过来,寒意如刀锋锐利,同王兄将要处置她时一模一样。嬴菱下意识就噤了声。
“奉劝县主,不想再被闭门思过的话,还是谨言慎行。”她微笑道,“若你再胡说一个字,今日的事,我会原封不动地告诉王兄。”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像风拂过花下铃铎的悦耳清脆,落在嬴菱耳中,却是不寒而栗。
小县主的气势一瞬小了下去:“说就说,谁怕你。”
她情知今日是搜查不了了,忍着火气站起身来:“今天就到此为止,你最好给我安分一些,别叫我发现你勾引王兄,否则,我绝不会让你们母女好过!”
说完这一句,她麻利地带着一群外强中干的嬷嬷飞也似的逃走了。
簇玉等人都长舒一口气。
还好娘子回来的及时,否则县主真要搜查卧房,她们做下人的,哪里拦得住!
“真是过分!”
簇玉忍不住抱怨道。这做哥哥的,让娘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他,每回夜里折腾娘子许久,白天还要她绣什么帕子;这做妹妹的,也天天来欺负娘子。
这什么世道啊!兄妹俩都一样的混账!
令漪却没什么反应。
所以她才不想和王兄往来,有时她觉得他待她很好,会有些许感动,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在担惊受怕,害怕事情泄露……
两人如今这般与偷|情也没什么区别,又担了个兄妹的虚名,身份敏感,事情传出去,她就别想抬头做人了。
可眼下也没什么法子,至少,也要等他把父亲的坟迁走。还有华绾……
想至此处,她回过神,担心地问:“华绾没事吧?”
“没事呢。”纤英答,“奴方才叫她躲去厨房了,嬷嬷们没有见到她。”
“嗯,”令漪欣慰地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华绾的身份还见不得光,虽说王府还算安全,府里大部分人就算见了她也不认得,但凡事就怕万一……
虞琛的白鹭卫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就怕事情传到他耳中,这几日,连华缨也不敢见了。
可华绾总是躲在这小桃坞里也不是个办法,又要怎样,才能破局呢?
*
因着这件事,夜里兄长来时,令漪一连几日也没给过他好脸色,也一连几日没让他碰。
嬴澈自知理亏,也歇了折腾她的心思,夜里不过相拥而眠,只嘱咐她莫要忘了答应绣给他的帕子。事后,严厉惩治了妹妹,罚了半年的月钱,警告她若再生事,则更不会接回太妃。
但令漪仍是因之恼了他,不仅没动一针半线,连图案也罔顾了他本人的意愿,只叫簇玉随意绣了个《鹿王本生图》,敷衍交差。
簇玉心中也是不忿。
事情全是他惹出来的,凭什么还要娘子给他做什么荷包绣帕?因此,那帕子的针脚绣工十分粗糙,仅仅一日便绣完了。
令漪也没任何补救的想法,直接叫宁灵送去了云开月明居——宁灵轻功极好,那日来报信纵是走大路也只用了半刻钟不到,神不知鬼不觉。
对此,嬴澈自是不知的,宁灵来送帕子时,他正同弟弟与公孙牧商议着幽州刺史叱云修前往饶乐受降之事。
饶乐与营州便是此次柔然为魏使之死归还的两座城池,离幽州最近,受降之事,自然归了叱云修。
前时既从骆超及宋祈舟的书信中得知对方并非真心归还,嬴澈便命叱云修装作不知、好生准备,届时率军入城、擒贼擒王,势必要将两座城池顺利拿下。
自然,因了这事,宋祈舟的“死而复生”也瞒得死死的,朝廷与宋家俱是不知。嬴澈命他在幽州待命,无诏不得返京。
八百里加急,书信早已送去,约定的受降之日正是今日。嬴澈想,若进展顺利,届时便可让叱云修用此军功,去换给裴慎之迁坟的恩典。
二人虽不相熟,但恰巧是同年的进士,攀关系还是勉强能攀上的。
姑母不是让他死心么?他倒要看看,如此盛大的军功,换这样小的恩典,陛下要如何拒绝,虞家又要如何反对。
这时宁瓒奉了那盛着帕子的黄花梨小匣进来,嬴澈接过,将帕子取出。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其上,以各色丝线绣着九色祥云与悬空日月,一头九色鹿腾云驾雾、仰天长啸,乃佛经中的经典典故,“鹿王本生图”。
绣图虽不算精美,也不是他想要的“共挽鹿车”,到底是溶溶亲口所允亲手所绣,嬴澈十分满意,连带着看那头略显粗糙的九色鹿也觉栩栩如生起来。又觉整幅图设色鲜明大胆,无一处不是奇想妙思,无一处不爱。
罢了。他在心中对自己道。想来她一个大家闺秀,不精于此道,也情有可原。
他要的原就不在于帕子本身,而是宋祈舟有的,他也要有。
他看重的也不是绣图精美与否,而是她的心意。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嬴澈唇角微扬,久久翻弄着那块帕子看来看去,就是不收。嬴濯与公孙牧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了然的笑意。
王兄这是在炫耀呢。
就等着他们问起。
于是竭力憋笑,明知故问:“王兄,这是什么?”
被他这一问,嬴澈果然将帕子重新展开,递到弟弟跟前去:“看不出来么?”
“是某人‘知恩图报’献给孤的赠礼。虽说绣的不怎么样,好歹也是她的一片心意,孤就勉为其难,收下了吧。”
他语气清清淡淡,皱眉说着,似乎颇为这绣图的粗糙而不满,可细看那双黑沉如墨的眼,却瞧不出任何不悦。
殿下近来为着那裴氏罪臣忙上忙下,嬴濯与公孙牧都是知晓的。若说前时他们还当他是顾念兄妹之情,或是想用此事撬动骆家旧案打压虞氏,眼下,却还有什么不明的?
公孙牧笑嘻嘻地道:“呀,女子报恩的方式就是赠帕么?”
“那我高低得让瑶瑶也给我绣个,去年柔然进攻幽州,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她可就得去见阎王咯。如此大恩大德,还不得给我绣个t十条八条的?”
“瑶瑶”即幽州刺史叱云修之女叱云瑶,公孙牧的父亲并州刺史公孙德与叱云修交好,两家既是世交,他少时从军便是去的幽州,与叱云瑶也算青梅竹马。
只可惜,二人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从小争到大,从刀剑枪戟比到骑射马战,始终难分高下。
往往是公孙牧以力量取胜,但论起技法与敏捷,叱云瑶又比他略胜一筹。
去年柔然兵围幽州,是公孙牧带着大军从并州出发,解了范阳之围。从此便自诩叱云瑶的救命恩人,气势上高了叱云瑶一头,把她气得半死。
是以嬴濯笑道:“你就别为难她了,你要她绣花,不如让她上天给你摘星星。”
又打趣长兄:“阿兄,裴家妹妹这事阿弟也算尽心尽力,可否让她也给阿弟绣个什么东西,以表谢意呢?”
历来礼物只有别人主动送的,哪有自己要的,他可真好意思。
嬴澈轻飘飘乜了弟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好啊,阿濯若喜欢,不若这块就拿去?”
嬴濯哪敢真收,只怕他前脚应下,后脚王兄就得与他翻脸。他竭力忍着笑:“那还是算了吧,这帕子上的图案暗合王兄乳名,于阿弟又算什么呢。”
嬴澈冷了脸,并未再言,见宁瓒呆头呆脑地立在一旁怔望着他们,便问:“宁瓒,你呢,你要么?”
宁瓒面色一红:“无功不受禄。况且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之爱。这是裴娘子专程送给殿下的,属下岂敢?”
他便顺理成章地将帕子收入怀中,转头对二人道:“看见没有?宁瓒都比你们懂事。”
嬴濯与公孙牧俱是强忍笑意,敛容恭敬地道:“殿下教导的是,我等再也不敢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幽州,范阳城。
淑景清明,花艳如锦。
已是暮春,范阳城的南郊外,一望无际的原野终为迟来的春风染绿,触目皆为芳草萋萋、苜蓿花紫。一阵微风吹过,草叶与蒲公英籽俱扬,直扑行人脸靥。
一名清瘦白皙、灼然玉举的青衣郎君正坐在微微隆起的山坡上,横笛唇边,长指微按,一阵如玉石清越的笛声自他指间逸出,乃《折杨柳》。
笛音本清脆明快,这一曲却吹得如竹箫一般,低沉凝重,哀怨缠绵。身后,范阳城池巍峨,黄云白日,蔚为壮观。城与野,人与笛,整幅画面割裂又和谐。
不久,一名小卒自城中策马奔出,高扬手中捷报:“郎君,宋郎君——”
青年郎君按下竹笛,起身相迎,很快,那名小卒便近了,笑着将羽书传给他:
“恭喜郎君,饶乐大捷,营州大捷,您可以回家了!”
第36章 他倒要看看,她要怎么选……
从边疆到洛阳,八百里羽书加急也不过四天。四天之后,朝廷便得到消息,饶乐大捷,营州大捷。
那同意割让城池的柔然人竟然意图在魏军入城受降时发动突袭,幸得主帅叱云修识破对方奸计,反客为主,顺利拿下饶乐,随后又马不停蹄地攻克营州,将这两座在先帝朝时为柔然所占的城池重新纳入大魏版图。
与之同时,宋祈舟“死而复生”的消息也传回洛阳——他因听到柔然密谋而惨遭灭口,尔后假死脱身,将消息带回幽州,这才避免了魏军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