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回京中,满朝文武且惊且喜。
惊的是柔然狼子野心,若非宋祈舟假死脱身,冒险将消息带回,只怕朝廷最精锐的幽州军便会遭受重创,届时幽州也将岌岌可危。
喜的自然是此次成功将二州收入囊中,原以为丧生的使者也奇迹般生还。
朝会上,天子龙颜大悦,当即便在嬴澈的提议下擢升叱云修为范阳节度使,新收复的饶乐与营州也全数纳入幽州境内,由他管辖。
又派人将宋祈舟生还的消息递给宋家,他个人的封赏则等归京之后再谈。
随后,嬴澈顺势将事先伪造的叱云修的个人书信递上,称叱云修曾几度写信给他,请求将故友裴慎之的墓从北园里迁出,重新安葬。如今他立此奇功,若能顺势满足他这一微小的愿望,他必定对朝廷感激涕零。朝廷广施恩泽的同时,也能安抚忠臣之心。
叱云修与裴慎之同年进士,当初裴慎之下狱之时,还是文官的叱云修也曾出于同情为他上书求情,颇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味。加之裴慎之原未定死在谋反一罪上,天子未有多想,便当着诸臣之面应下来。
大长公主始终没有表态,不赞成也未反对。虞家虽不满,但在这样大的军功面前,也无计可施。
……
朝会结束已近午时,就近在宫内拟了迁坟的旨意加盖了印玺后,嬴澈才离开宫城。
王公大臣入宫马车都停在应天门外,他也不例外。四月的洛阳已然入夏,自乾元殿一路疾行,额上微沁汗珠。
宁瓒早已牵过马来,等候在应天门下。将要上马时,他欲取帕拭汗,见是绣着鹿王本生的那条,眼中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又放了回去。
清河大长公主的声音便是在这时传来:“子湛!”
嬴澈回过头,姑母一袭鹅黄宫装,高髻峨峨,翠羽明珰,正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他神色微肃,恭敬向她施了一礼:“侄儿见过姑姑。”
公主却已瞧见了方才绣帕上那一抹艳丽之色,知是女子所绣,但笑不语。
她抬手示意侄儿免礼,淡淡微笑道:“子湛可真是好谋算。”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着向姑姑求援,暗地里却悄无声息就把事情办了。还真是闷声做大事啊。”
“是姑姑不愿帮侄儿,侄儿没有办法才兵行此招,又何来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嬴澈亦微笑道,“先时我那般求姑姑姑姑都不肯答应,想献汤沐邑给姑姑也被拒绝,侄儿便死了这份心了。谁知叱云将军竟与那姓裴的有旧,自替他求了恩典,姑姑说说,这算不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是无心插柳,还是费尽心机,子湛自己知晓。”公主笑得云淡风轻,那双稍显锐利的丹凤眼都为之柔和不少,“不过姑姑不明白,你何必多此一事呢?小宋郎君这次这么大的功劳,他自会为自己的岳父求一个恩典,哪里轮得到你来费心费神?又名不正言不顺。”
“你就不怕,流言纷扰,那边虞家也知道了你的心思,会对她有所不利?”
“何来名不正言不顺?”嬴澈瞬目微笑,与她演足了这场姑侄情深的戏码,“孤是她的兄长,父死,长兄即如父。做哥哥的,爱护弟妹,急她所急,想她所想,不是理所应当么?”
“至于虞家,他虞家自己做不到兄友妹恭、棠棣情深,还来管孤的家事不成?”
公主闻言,再不说话了,唇边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兄妹情深么?装得还挺像。
先前婉玉曾说他对裴氏有意,她还当女儿是恶意揣测。嬴澈此人,狡猾如鹰隼,贪婪如虎豹,一心都是争权夺利,怎会耽于儿女情爱?
现下看来,倒是她看错了这个侄儿。只是想给裴慎之迁坟?呵,想都别想。
“那就祝子湛此事顺利了。”她手摇团扇,转身即走。嬴澈俯身行礼:“那侄儿恭送姑姑。”
待她一走,嬴澈的脸色即刻冷了下来。
他自然明白姑母在说什么,只是在他看来,姑母可不会好心地去担心裴令漪的安危,那就只能是仍旧记恨裴慎之了,可又为什么会找裴令璋当替身呢?
女人心,还真是海底针啊。嬴澈想。
至于虞家,虞伯山父子算个什么东西,敢动溶溶,未免嫌自己活得太长。
“走吧。”他对宁瓒道,翻身上马,朝晋王府的方向驶去。
饶乐大捷,宋祈舟活着的消息瞒是瞒不了的。现在迁坟的圣旨他给她要到了,宋祈舟也要回来了,他倒要看看,她要怎么选。
……
城西,醉仙楼。
二楼的雅间里,令漪正与华缨相对坐饮。
她与华缨也有许久不曾见面了。前时畏惧着二人的往来若被虞琛发现,会招致无妄之灾,后来是令漪自己也分身乏术,少有时间外出。唯有今日,虞恒说朝中有大事,虞琛暂且顾不上,华缨便约了她见面,想知道妹妹的近况。
“你近来过得怎么样?华绾在你那儿,没叨扰你吧?”
阁中,华缨一身轻薄的暗红织金牡丹纹大袖衫,下搭茜红褶裙,眉心点花钿,臂缠金跳脱。妖姬脸似花含露,正缓t摇手中团扇,浅浅香风拂人面。
这座酒楼也是虞恒友人的产业,不为虞琛所知。隔着一道蝉翼纱织成的帷幕,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攘都看得清清楚楚,二人的身影却不能为外人所知。令漪稍稍自在了些,略饮下一口茶:“华绾很好,勤快又有礼貌,我们都很喜欢她。”
“我院子里还有个叫宁灵的小丫头,天性就不爱说话,连我也不大搭理,却很依赖华绾,她们俩关系好着呢,年龄又相仿,有她相陪,华绾也不至于太孤单。”
“只是……她嘴上虽不说,内心估计很想你。”
“想有什么办法呢。”华缨叹了口气,“她在教坊名册上至今还是个失踪,不是去世。只要一出现在公众视野,就会被抓起来。只有在你那儿,还能得片刻安宁。”
华绾是有乐籍在身的,瞒是瞒不住的,自然得报官。
原本京兆府都打算上报为去世,销了她的籍,可书文发到礼部那儿,却硬生生改为了失踪。华缨知晓这必是虞琛的手笔,他就是要她们姐妹终身陷在这烟花地,为他所控,永世不能翻身。她虽愤恨,却也无可奈何,难道这等小事,也要求溶溶去叨扰晋王么?只能忍气吞声地咽下了。
思及晋王,她忙又问:“对了,华绾没惹殿下生气吧?她在你那儿,我是真怕会给你添麻烦……”
“她住在我那儿,他有什么可生气的。”令漪道。心情却因提及那人莫名有些不好。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衣,眉不画唇不点,却清艳秀婉,丽质天成,脸如琼英绛雪,眼似秋水盈盈,此刻静静跪坐着,好似一朵姿态娴静的白玉兰。
浑身上下也无半点钗环首饰,唯独颈前坠着一串十分精美的银玉璎珞,既不过分素雅,也不至于像寻常的七宝璎珞一样流光溢彩炫人眼目,不符合她新丧夫的小寡妇身份。
华缨只肖一眼便看出那璎珞价值不菲,猜到是谁所送,她抿唇微微一笑:“殿下对你怎么样?前时的事他们好像没在查了,应该瞒过去了吧。他既不知内里,应当十分怜惜你才是。”
“还好吧。”令漪道,“我还应付得过去。”
“可我看他对你挺上心的,说不定是真喜欢你。宋郎君已经走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令漪笑笑,眸光却微微黯然:“嗯。”
她其实不是很想和华缨谈论这个话题。王兄对她是还不错,但她不过一只饲养在金笼里见不得光的画眉鸟,她不喜欢这种偷偷摸摸来往的生活,也不喜欢他们之间这种背德灭伦的关系,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甘心的。
至于喜不喜欢她,也许是吧,他应该挺喜欢她的皮相和身子的,否则,也不会近乎日日都要不辞辛苦地过来折腾她。
至于内里,她这样凉薄自私的人,难道还真会有人喜欢不成?令漪自嘲一嗤。
这时楼下街中经过一队人马,乃两架用小牛拉着的通幰车,旁边零零散散地跟了些衣着简朴的老仆。华缨偏头一望:“呀,是南阳邓氏的女郎进京了。”
令漪回头一瞧,牛车漆画轮毂,青幰朱络,在闹市中渐渐远去。她奇道:“你认识邓氏?”
华缨摇摇头:“不算认识吧。只是当年先帝许诺下一任太子妃仍会出自南阳邓氏的事,谁又没听过呢?”
南阳邓氏两代帝师,四世三公,门风清正,教养子女也很是得心应手。当年先帝亲自为昭懿太子挑选的太子妃便是邓氏之女,后来昭懿太子为君父猜忌,郁郁而终。邓氏女自誓不嫁,至今仍在家庙为太子祈福。先帝赞许了她的行为,赐给邓氏只有诸王三公才可乘坐的通幰车,允许邓氏的在室女破格乘坐。
本以为这是允诺下一任太子妃仍出自邓氏,但后来,先帝立继承者时,却跳过了诸子,改立皇长孙为皇太孙。彼时皇太孙还年幼,自然不着急成婚,后来登基,立了济阳侯的女儿,这个许诺自然也就作废了。邓氏在宫中无人,加之朝中子弟渐渐凋零,这些年,就逐步没落了。
“只是不知邓氏女郎这时候进京是干嘛呢?”华缨小声地嘀咕。
令漪目光微黯:“应该是为了成婚吧。”
邓氏子孙平素都生活在南阳祖宅,由族中大儒教授书学,只有入仕或相看婚姻才会入京。邓家那位大名鼎鼎的三娘邓婵已经十六岁了,这个时候进京,不是为了婚事是为了什么呢?
华缨微讶:“你知道?”
她点点头,神色不知为何有些悒郁:“王……殿下,曾向邓令公许诺过,不日便会上门提亲。”
“这样……”华缨美眸微瞬,笑容有些尴尬。
是她一厢情愿了。她总为溶溶为了华绾的事不得已向晋王献身而愧疚,加之后来晋王因为溶溶对她们极好,便天真地想,若晋王对溶溶是真心的,那她心中的愧疚也可稍稍减轻些。
现在,晋王却要娶别人,把溶溶又当什么呢?
令漪也是苦笑。
所以无论王兄对她多好,她都是不能动心的。她不想跟别的女人共享一个夫君,也不想为妾,做人玩物,要靠讨好夫君和正室过日子。
人贵有自知之明,以她的身份,原本就没想招惹他的。可惜宋郎死了,他又断了她回宋家的路,她是迫不得已才算计他,现在同他这般不清不楚地纠缠着,又算什么呢?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那事滋味还不错,就当是享受他的“夜度郎”服务好了。
只是,他既要娶正妃,她就少不得要另做打算了。
“怎么还没走?”
气氛正是沉凝之际,虞恒的声音忽然传了进来。英武的青年郎君疾步走进,有些急躁地拉华缨起身:“快,朝会结束了,保险起见你快回去。”
虞琛虽然人在宫中,他的耳目却是遍布城内,的确是不宜再待下去了。华缨忙对令漪道:“那你先走,我马上也回去了。”
令漪起身,焦急欲出。虞恒却叫住了她:“裴娘子请留步!”
她有些莫名,诧异转过身来。却见虞恒笑着朝她拱了拱手:“裴娘子,恭喜啊。”
“方才发回的羽书急报,小宋郎君还活着,且立了大功,不日便要归京了!”
第37章 故人归
听虞恒简单说完来龙去脉,令漪即刻回府,就近从王府幕僚常进出的东角门入了府,直奔云开月明居而去。
已是黄昏,今日风极大,檐下悬挂的盏盏灯笼被吹得东倒西歪,灯中烛火明明灭灭,犹似鬼火缥缈阴森。
“王兄回来了吗?”她问守在门外的侍卫。
“回娘子,已经回来了。”
往日偶然过来一趟都会担心会被人传闲话,现下却是顾不得许多了。她提裙直入,屋中,嬴澈正在书房快雪时晴轩里,把玩着那块白玉比目鱼玉佩。
听到侍卫的通报,他将玉佩收起。令漪很快疾奔而入:“王兄!”
平素里她很少过来,往往都要他主动去小桃坞找她,眼下她难得主动一回,却是因了那个男人。
嬴澈倏地不悦,背对着她,书案上还放着那道圣旨。他语声冷淡:“什么事?”
“王兄,我,我听说宋郎还活着,是不是真的?”令漪急切地追问,瓷白如雪的肌肤都因了这一路的小跑而呈现淡淡的粉。她急切地望着灯烛摇曳里男人高大挺拔的眼,眸中情意脉脉,灯烛照耀下好似两汪金光粼粼的秋水。
不必回头嬴澈也能猜到她脸上此时的期盼。他回过身,看着她那双还未及敛去情绪的清润杏眸,直截了当地承认:“是。”
“幽州今日才发回的捷报,先前为了不使柔然奸计得逞,便一直瞒着,令他在幽州待命。如今城池既已拿下,他不日便会返京了。”
他语气十分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令漪心间且哀且喜,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与无力有如海浪在心间澎湃,她竭力忍着哭腔:“那王兄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是前不久才知晓他还活着,军国大事,岂能儿戏。为不走漏风声,连朝廷也不知道,何况是你?”
“怎么?”他面上露出个清淡的笑,“听说了你那前夫还活着,便又春心萌动了么?想回去和他再续前缘?”
他这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历来最是骇人,看着是在笑,实际却已是盛怒。令漪有些无措:“阿妹不是这个意思……”
可她眼里如雾般浓稠的哀愁却是骗不了人的。嬴澈轻轻搂过她纤细的腰,将人拥入怀里来。暖热的t手,轻柔地理了理她因疾跑而微乱的鬓发,仿佛一位极有耐心极温柔的情郎:“怎么生了这么多的汗?就这么急,一旦得知了他没死,便跑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