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仲望那日被丢出去之后,颜面尽失不说,回去还兄长打了两棍子,差点都起不来身,然后被要求盯着镇国公府的动静。
原本他还在想是不是大哥多虑了,徐氏的性子就算是给她十个胆子都不会去官府说和离。
谁知道这还没过几日,自己的脸就又被扇了一巴掌。
可今日得知三个人前来拜访新上任的府尹时,他都顾不上身上的伤赶过来,一路上疼得龇牙咧嘴。
等见到屋内坐着的几个人时,他心中的戒备心骤起,随即又挂上笑容看向这位新上任的府尹。不过他的笑容在触及府尹身上的闷青色素衫时,又微妙地扬起眉头来。
无疑,他今日也穿了差不多颜色的素衫,一对比起来好像显得自己拙劣许多。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坠着的白玉佩饰和袖口绣着的繁复花纹,嗯,比这位府尹华贵很多,自信便瞬间又起来了。
“府尹大人。”
项平生面露出无奈,“想必江大人,也是为了和夫人的婚事而来吧。”
还没等江仲望开口,他便挥了挥手转身朝着里面的书桌走过去,语气不满,“在下也没有想到,才入京城这地界先碰上的不是京中防卫守护的问题,也不是冤假错案,反倒是替人分断家务事。我实属无能,烦请镇国公和大人都回去吧。若真想和离,一纸文书送来官府就成,其余在下不想参与。”
一听这话,江仲望瞬间高兴起来,看来这是位明事理的好官。
毕竟是京兆府府尹,还是有必要打好关系,他便立即拱手,“我们夫妇二人向来恩爱,此事不过是孩子们在中间胡闹。今日打扰大人,我先带着夫人回去,改日再来请大人来茶楼小叙。”
徐氏全程坐着没抬头,江新月震惊地张了张嘴。
裴延年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一沉,“江大人背信弃义,与官家妇人有首尾。我岳母不堪其忍,想要与其和离,为何不准!”
江仲望还没开口,项平生便已看向裴延年,透着不耐烦。“这些风月之事罢了,真要是说起来,江夫人也有过错。倘若她能照管好后宅,令江大人无忧,江大人又怎么会需要一两朵解语花陪伴。镇国公,虽你官职大过本官,可你也不要仗势欺人。”
这些话完全就是说在江仲望的心坎上,让他浑身都舒坦起来,仿佛站在云端轻飘飘的。
他颇为得意地睨了裴延年和小孽障一眼,而后走到徐氏身边,“成了,大人都已经开口了,你就随我回去。”
徐氏没有动作,表示出反抗。
江仲望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这徐氏怎么说变卦就变卦。要是在其他场合他说不定还会忍一忍,不过现在在场的,不是已经撕破脸皮的,就是一个支持自己的项平生,他忍不住开口低声训斥。
“你现在听别人说了吧,要不是不肯让我纳妾,怎么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徐氏被这倒打一耙的话气得仰倒,站起来反驳,“我何时说过不许纳妾,是当初你自己做出的保证。”
“何时说的,你只要一个不顺心就会跑到徐家,徐家便会替你出头。不是你本人的意思又是什么!”江仲望觑了一眼项平生,想要在这里挽回一点作为男人的尊严,便开始贬低起徐氏来。
江新月忍不住站起来,上前就猛地推了江仲望一下,将徐氏护在身后,质问:“可哪一会,徐家出头之后,你不是用这个作为借口,让她拿出东西来分给江家的人。这
些年,江家从她这里拿到的东西还少吗!你的官职,大房两个儿子的官职,江琳琅的婚事,桩桩件件哪样我娘没出过银子!真要是靠你努力的话,你还能做你库部的主簿!”
江仲望原本就在钱财上心虚,往日没人敢提及的问题,此刻被人扒得底朝天,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被狠狠踩在脚底下。
“你你你……”他怒火攻心,等触及到项平生的眼神变得轻蔑时,脑子里的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彻底断了。
他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指着徐氏骂道:“那不是你自己下作,喜欢讨好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就是养在乡下的农女,这么多年怎么教你都上不了台面。要不是占着徐家人的名头,你以为我想忍着你!就连养出来的女儿都随了你,张口银子闭口银子,满身的铜臭味也不遮遮。”
他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还拉拢起项平生来,“项大人,您来说说,家中有如此粗鄙的妒妇,哪个男人能受得了?我在外面找人说说我心中的苦闷,都还这样闹起来,成何体统!我能容得下你,你就应该要感恩戴德了!”
江仲望不是没说过难听的话,可头一次说得这么难听。
尤其是当着项平生的面。
“轰”的一下,她的脑子都成了一片空白,仿佛全身的外衣都被人扒了放在闹市街头任由人指指点点。愤怒、羞耻涌上来,压得她抬不起头也喘不过气。
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死死盯着江仲望张张合合的嘴巴,“那你和离啊。”
“和离和离,整日就是和离,就知道用和离威胁人!”江仲望简直烦透了这一点。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指责他,指责他行事不谨慎,指责他连徐氏都管不住,让他低声下气哄徐氏回来。
他还不够低声下气吗?他都低声下气了一辈子。
热血往脑袋里直钻,他阴沉沉地冷笑着:“和离什么?你嫁给我时都已经失了清白,只有休妻!再闹下去,我要告诉全天下的人……”
他指着徐氏,一字一顿道:“是我江仲望休了你这不干不净的女人!”
“你胡说!你胡说!”徐氏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挣扎着起来想去厮打,如同一只愤怒的母兽,歇斯底里地吼着:“你胡说!你胡说!”
可挣扎着没有两步,她的小腹传来剧烈的疼痛。
不大的书房内,血腥味弥散开来。
裴延年见状不好,连忙站到徐氏身后,扶住她瘫软的身体。可徐氏已然没有任何的力气,软软地滑下来跌坐在地。
江新月见状,立即让等在门外的砚青回一趟镇国公府,请陈大夫过来。
项平生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连忙走上前去查探状况,徐氏襦裙下已经有鲜血渗出,当机立断道:“抱去后院,那边已经收拾干净。”
“请舅舅带路。”裴延年也不敢耽搁,立即将人横抱起来。
“哥,他在胡说!”而在此时,徐氏死死地抓住项平生的手腕。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因为疼痛额头上冒出许多冷汗,咬着唇眼泪直流。
像极了小时候受了欺负,默默流着泪跟在他的身后。
项平生眼眶热了热,如同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哥会帮你的。”
“听话,我们先去等大夫来。”项平生递给裴延年一个眼神,裴延年便立即带着人往外走去。
江仲望先是被裴延年的那句“舅舅”震得不轻,后来又被徐氏的那句“哥”弄得彻底迷糊。这算是哪门子的哥哥,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在项平生路过时,他忍不住出手将人拦了下来,“大人,您这是……”
项平生看向他的眼里全都是寒意,淡声说:“忘了告诉你,项家正是你口中所说淑敏寄养的农家,在下便是看着她长大的兄长。”
江仲望彻底傻眼了,又迅速反应过来,刚刚全他娘的是项平生的算计。他骂了一句脏话,咒骂着:“无耻小人,你以为这样做,她就能离得了我吗?”
“能!”项平生眼神厌烦,“我,就能做这个主!”
出了门变能听见男人无能狂怒的骂声,从骂项家开始,骂到了镇国公府,最后捡最软的柿子骂起了徐氏来。
裴延年看向问山,问山立即不声不响地落了两步,返回到书房。很快,书房里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后院,很快陈大夫就赶了过来。
江新月留在里间照顾,裴延年便同舅舅等在外面,商谈起后续处理的事。
项平生突然问了一句,徐家为什么这些年忍着徐氏在怀远侯府受磋磨。
裴延年也没想到这个问题,转过头细细打量起这位横空而出的舅舅,衡量之后微微颔首,反倒是说:“这些年,徐家对岳母和初初都很好。”
这中间的信息就多了不少。
徐家真的没有能力让徐氏同江仲望和离?那完完全全就是小看了徐家的实力。可徐家宁愿忍着徐氏的种种胡闹连带着徐家名声不好,却一边在知道徐氏补贴江家的情况下,仍旧对徐氏和外甥女钱财上不吝啬。
就算是泥人,怕是都没有这么好的脾气。
这也就是裴延年为什么绕了一大圈要来找未曾见过的京兆府府尹,也没有托徐家在中间帮忙的原因。
项平生目光微滞,脸色逐渐不好看起来。他同徐应淮一直有书信往来,书信中说徐淑敏这些年一直过得不错。
项家的后院还没来得及整理,庭中零零散散放着还没来得归置的东西。
裴延年站在芜廊的边缘,嘈杂的背景中,他整个眼神冷冽,话语简洁,提醒道:“大人若是来得及的话,可以找徐大人聊聊。”
“初初,知道吗?”
提到自己的夫人,裴延年身上凌厉的气质又软和下来,解释道:“之前同徐家没什么交集,也是经过这次的事情才发现,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徐家对于她而言,意义不一样,大人这边要是知道什么,也不必告诉她。”
第76章
076
陈大夫很快过来, 并且提前知道情况,带来不少已经准备好的药物。
因为处理得当,徐氏的血很快就止住了, 不过这个所谓的“孩子”也随之没了,后续需要静静调养。
江新月见到躺在病床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娘亲, 心绪无比复杂, 也不确定徐氏是否能接受得了这个打击。
因此回去之后,她也不敢离开, 全程在东屋那边守着。
徐氏是第二日醒过来的, 醒过来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将自己的手放在小腹上。
小腹的坠痛感仍旧存在, 证明着某些东西的流逝。似乎这种坠痛感会扩散转移, 连带着心脏的位置都开始抽疼着, 连呼吸时的轻微牵扯都让她疼得喘不过气来。
而她没有哭, 就只是静静地盯着上方的床幔,眼神呆滞而又空洞。
如同一尊千疮百孔的白瓷小人,再来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在原地碎掉。
江新月到底也没经历过这些事, 不知道怎么安慰, 干巴巴地开口问:“吃点东西吗?”
沉默许久之后, 徐氏哑着嗓子开口:“他们去了江家吗?”
“项家今早来了人,让延年去一趟。”江新月不确定徐氏心里对江家到底是什么态度, 只能含混着开口, “有没有去我也不知道,但是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自己的身体。”
虽然这么说,但是按照项家舅舅的行事风格, 多半今天就已经去了嫁妆将后续处理好。
那日在项家,她就看出来, 这位绝对是狠角色。
“他不该掺和进这些事。”
“什么叫不该掺和,他应该就是想看着你好,能伸手帮你一把就直接帮了,有什么该不该的。”
听完这句话,徐氏就哭了。她似乎觉得这时候的哭泣是件不得体的事,连忙用手挡住大半张脸,任由泪水沾了满脸满手。
看得江新月心里十分沉重。
对于女子来说,一场不幸运的婚姻会要了大半条命。
徐氏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畏畏缩缩吗?或许真的不是,只是生活和周遭的环境给她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用厚重的铁链将她锁住,让她忘记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她用一辈子将自己活成了江二夫人,将自己身边的亲人推远,甚至连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将全身心都放在了怀远侯府。
在这一点上,她也不过是相对幸运些的徐氏,遇上的是不那么糟糕的裴三和后来有权有势的裴延年。
她没有办法释怀徐氏曾经带给自己的伤害,可更加没有办法去怨恨。
见到捂着脸默默哭泣的徐氏,江新月最后还是没有绷住,偏过头去时鼻尖开始发酸。
最后她同样躺到床上去,如同小时候徐氏抱她那样,笨拙地将徐氏抱在怀中,学着自己曾经听来的安慰人的话,“没关系,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正是这样的安慰,让徐氏原本的默默溜泪变成了哽咽,然后猛得将她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