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仲望今日过来, 并不是一帆风顺。
徐氏不知怎么也有了脾气,居然还敢让下人们拦着他,说是除了“和离”两个人之间就再也没什么好谈的。
幸好几个下人还有几分眼色, 在他发怒之后也没敢拦着,他便直接走进去。
徐氏再见到他之后, 瞬间就变了脸色, 抓起手边的茶盏就砸过去,情绪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 “你走!给我走!”
“我是来道歉的。”
“我不需要。”
江仲望见人如此决绝, 脸色也沉下来, “先前你在气头上, 我不想说。现在过了几天, 你也该冷静下来。原先你伤了身子, 不能生育已经犯了七出之条,可我从来没置喙过半句。就是同她在一起,也不过是想留个子嗣, 天下男人谁没有这样的想法?你大闹一场之后, 我在京城中颜面尽失, 卢家也因此抬不起头,这样还不够吗, 你又在闹什么呢?”
他三言两语, 就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徐氏身上,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徐氏怎么能这么大惊小怪。
徐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眶迅速泛红有眼泪涌出, 捂着自己的心口,“难不成还是我的错, 你可记得未成亲之前,你可答应过什么?你说这辈子只会有我一个人。”
她难道是什么天大的傻子,就喜欢让江家的人作践?这些年血与泪咽进肚子里,也不过是相信他是真心待自己的,她也愿意回报真心。
可现在所有一切都是假的,那她这些年的苦楚算是什么?
江仲望反问道:“难道我府中不是只有你一位夫人,至于卢苏氏算得了什么?还能威胁到你?”
他走上前去,不顾徐氏的挣扎,用双手禁锢着她的肩膀迫使徐氏看向自己,语气诚恳,“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能否原谅我这一次?”
见女子还想要反驳,他右眉挑高,眼神在瞬间变得阴郁。男人依旧是那个儒雅的相貌,可违和的眼神却撕下他长久以往的面具,如同猛兽亮出自己的爪牙,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
“难道真的要和离,要害得江、徐两家的小辈在婚事上被挑挑拣拣,害得初初走出去时被人指指点点,说不定还连累得你哥遭人攻讦?他们可都是至亲至近的人,何必连累他们?”
这便是威胁,别看怀远侯府势弱,可真要是闹起来也能让徐家喝上一壶。
徐氏瞳孔的紧缩,身子都开始微微发抖,“你……”
而已经走到这一步,江仲望也不在乎显露出自己原本的性子,语气缓了缓,温声劝着:
“淑敏,我们年纪都已经不小了,你怎么怪我怨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孩子们的路还长,我们这些长辈没什么能给他们的,总不能看着他们因为我们而蒙羞。我在这里保证,后面绝对不再有这类的事发生,往后我们好好在一起过日子,不好吗?”
江仲望不是个东西,可他恰恰好抓住了徐氏的一个弱点。别看徐氏总是让徐家收拾烂摊子,可她对徐家的感情并不少,醒悟过来之后就更加不愿意因为自己拖累到他人。
她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做对过一件事,怎么临到头又祸害上别人?
那种悲伤、难过、愤怒如同洪荒般涌来,她站在深谷中瞧着滔天洪流,由内心生出无力感,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一滴眼泪压着眼眶流下。
就那么一滴,甚至泪痕都很快消失,连哭都成了一种奢侈的事。
江仲望倒是轻松很多,知道今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洋洋自得起来。
徐家和小祸害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徐氏还不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过还是要装装样子哄上两句,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低声哄道:“哭什么,我日后会好好对你的。我们回去吧,在镇国公府呆了这么多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笑话。”
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句清亮的女声。
——“她不会跟你走的。”
他朝着门口看过去,就见到年轻的女子在众人的拥簇之下进来。
江新月看了眼站在最后方的徐氏,递给十二一个眼神。十二立即点点头,松开了原本扶着她的手。
江仲望嘴角的笑容僵硬,没想到顺利了一天,等要回去还出岔子。
顾忌这是在镇国公府,他耐着性子说:“这是我们长辈的事,没有你说话的地方。现在,你母亲已经同意和我一起回去,也就不打扰了。”
“我说了,她不会回去的,和离书过两日便会送到怀远侯府。”
江仲望侧过脸,上半身往外倾斜,眼神不善,“你这是何意,就这么一点小事,难不成你真的想让这个家分崩离析,才肯罢手!”
江新月觉得这句话真的够好笑的,“父亲要是真的在乎这个家,又怎么会做出如此荒诞之事。如今不责怪始作俑者,反倒是怪起了揭发之人,这又是何种道理!”
她说着说着就烦躁起来,转念一想,她现在有权有势,为什么在这里多费口舌。她直接指向自己的身后,看向江仲望掷地有声道:“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我娘不会再回到怀远侯府!”
门口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出现了一批护卫,恭敬地等在门口看向江家人时候目光中充满了不善。
镇国公府的护卫大多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一眼就能看出来身上的凶煞之气,乌泱泱站在门口给人的压迫感很强。
别说江仲望今日只带了随行的小厮,就是带上整个江家的护卫,都不可能从镇国公府闯出去。
江仲望知道今天带徐氏回去怕是不可能,心里懊悔得如同吞了黄连一般。当初在汾州地界,那群人怎么就没有得手,倒是叫这个小祸害活着回到京城!
他的脸色由白转向青,最后脸色如同锅底一般黑。
江新月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别说,这仗势欺人的感觉就是好!在江家也不是没发生过冲突,然后种种规矩和道理压下来,就是明白人都糊涂了。
哪里像现在这么简单。
拳头就代表着话语权。
她原本气得发昏的脑子也跟着冷静下来,“父亲,我娘亲要休息,要是没什么事情就请您先回去。”
说完话,就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家丁相继从门后走进来,大有一副“不走就请你走”的架势。
这要是被丢出去,江仲望的脸都可以直接不要了。
他气得都发抖,又想起兄长的威胁,进退不得中将火气都撒在了徐氏身上,“你看你养的好女儿!”
“你以为她是来帮你撑腰的,她就是来拆散这个家!谁家不盼着父母和顺,偏偏她要在这中间作祟,两头挑拨想要我们和离。呵,你看着吧,她以后要是遇上这种事,比谁都要快妥协,偏偏要反过来劝你,还不是记恨你。你要是听了她的挑唆,才是天大的蠢货。”
“还有你,”骂完了徐氏,他又指向江新月,“你在这惺惺作态什么,你不也是靠着成亲有了今日的身份,拿着这个身份压迫起你的父亲来。要是镇国公有了外室,你还能舍得和离?你都不能……”
“我能!倘若有一日他负了我,我绝对不会委曲求全。”江新月看向他的眼里全都是厌恶。
她略过男人,看向站在后方木然的徐氏,认真地说:“我有自己的产业,也有存银,只要我愿意的话,在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开始我新的生活,我怕什么?又凭什么要和让我委屈的人过一辈子?”
徐氏愕然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年轻女子。
女子着锦衣华袍,脸上还有因为急速奔走而有的红晕,美丽却不柔弱,而是带着青年人独有的风发意气,昂扬不可挫折。
她足够年轻,也足够坚定,或许莽撞又或许被人说做是痴人说笑。
但在此刻,她身上宛若笼着一层光晕。让人怯懦,又让人想要接近。
裴延年就站在门外,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到第一次见小妻子的场景,怔愣住之后,眼底浮现笑意,歇了进去的心思。
而同样赶过来的温氏视线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心绪彻底乱了。
江新月也不想再拉拉扯扯,直接示意侍卫上前。
两个魁梧的大汉走过来时,江仲望双耳赤红,气急攻心,“你们想干什么!”这句话刚说完,他就被侍卫一人一只胳膊架起来往外面拖。
他何时遭受过这种侮辱!何时啊!
“孽障!孽障!”
可是没有一个人去理会他。
江新月转过身去,看着江仲望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嚷着被拖走,内心很是平静。直到男人彻底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之后,她才看向一直站着发呆的徐氏。
“他和你说了什么?”
徐氏这才有了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整个人如同枯朽的老木,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撑着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抿了抿干涩的唇,“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又是什么?江新月觉得头疼。
而在此时,徐氏又补上一句,“我想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
徐氏没说话。
屋内的边边框框都用棉布给蒙上,室内的光线并不好,在一片将要沉寂的昏白中,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低垂着头,用尽力气吐出两个字,“江家。”
江新月闭上眼,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才好,很想问问徐氏怎么同意了。
可看着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徐氏,她又说不出一句重话来。很显然,徐氏自己也不情愿回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先前江仲望肯定又开始半是哄骗半是打压地逼着她改了主意。
徐氏从来不是勇敢的人,甚至说是懦弱,不然也不会被江家欺压这么多年。现在遭遇巨变,她就算是有心想改,性格也没办法一下子扭转过来。
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重新打起精神来,退让了一步,“也成,不过你等上几日成吗?总不能受了这么大委屈,连一个像样的说法都没有。总要冷一冷江家,让老夫人亲自来接你,做出个保证来。”
徐氏想了想,好像江仲望只要求不和离,就没什么关系。
于是她点点头。
——
裴延年处理完军中的事,商定好出行的日期之后,便快速赶了回去。
他是等江仲望被侍卫压着送出去之后才离开的,并不知晓后面发生了什么。等回来,他就看见小妻子两眼亮晶晶地迎了上来,开口就丢出个惊天大雷来。
“你说,我能不能替我娘和离?”
“你说什么?”裴延年疑心是自己听差了,将披风挂在木架上,转过身来又问了一遍,“不是,什么叫替人和离?”
江新月将自己同徐氏的对话又说了一遍,说着说着自己都来了气,懊恼当时将江仲望丢出去的时候没趁机打上几拳。
“没有这样的先例。”
江新月也没了办法,“真的不行吗?要不找府尹大人……嗯?”
她右手捏在一起,做出一个清点银票的手势,“之前不是有两家不和,娘家强行将女儿带回去的先例吗?”
“那最起码明面上,那家的女儿也同意了。”裴延年将她比划的手抓住,沉沉道:“与其这样的话,不如直接状告江大人毒害发妻。”
“我倒是想,可证据从哪里来?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江新月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当时派过去保护徐氏的女侍连中毒都未发现,事后再去找到毒药无异于痴人说梦。
裴延年轻笑一声,在她的头上胡乱揉了一把,心中迟疑。看见人着急了,他才收敛了笑容,慎重道,“证据并不是要看我们能不能找到,而是看我们想不想找到。只要他拖延一日,所谓的证据就更多。要么进去,要么就和离。”
江新月反应过来,第一反应是:“不能真的送他进去?”
“不能。”裴延年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往里间走去。
“为什么?事情明明就是他做的,为什么他可以逍遥法外。”江新月没有放弃,追了上去试图说服他。
裴延年一开始没说话,见她也不顾身孕来回走动,眉心直跳,最后一把将人按坐在床边。“你给我老实点。”
他身量很高,投下来的阴影将女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罕见地动了怒气,语气不容置喙,“江仲望可以下狱,甚至可以死。但是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能和你有任何的牵扯。”
“我知道,你是怕旁人非议我,可是我不怕,我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说。”江新月仰面,倔强地看向裴延年。
“我憎恶我娘的怯懦,可我从来没恨过她,因此所有加注在我娘身上的困苦,都是因他而起。他上下欺瞒,愚弄我的母亲,更因此对我们母女痛下杀手。我为何在有能力的时候,不能还回去。这原本就是他的报应。”
裴延年盯着她看,又偏过头不同她对峙。过了好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很多,“可是我怕,我不想你日后会有任何的负担。证据的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若是只求和离,有卢家的丑闻在先旁人最多只会议论两句。可若是动了真格,人们不会体谅你从前受了多少苦,只会说你行事过激、叛离人伦。
这世道便是这个世道,生恩养恩大过于天,便是割肉剔骨都偿还不仅恩情。你当真愿意为了这种人,日后被人挂在嘴边上议论,这些事被反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