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就对上男人沉沉的视线。
在正常的情况下,两个人头一次距离得这么近,近到江新月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他深邃眉眼里的藏着的不耐烦。
他弯着腰,肩背连成一道曲线,捏着她手腕的手很快松开,忍着火气说:“你先站到旁边去,免得最后伤到了。”
江新月无措地看着男人往外走,从外面带来扫帚之后利落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清扫干净,紧接着就在屋后的角落挖了一个坑,将碎瓷片全都埋进去。
裴延年没在意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其实要说多生气也没有。
毕竟这么大的小姑娘只要家里稍微宠溺些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比比皆是。就连他的侄子裴策洲被家里宠到,连平日的穿衣都要下人服侍。
穿得起绸缎的,想来家中的条件也算优渥。
但是他不想在自己的身边留下一个身份不明的麻烦。
他也做不出那种怜香惜玉照拂的事。
在将铁锹放进杂物间再出来后,他很直接地开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江新月的嘴唇上下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裴延年陈述着事实,“你也看见了,你并不适合住在这里。”
见女子始终没有出声,他也没有执着等一个答案,转身离开前给了最后期限。
“三日,我最多能宽限你在这住三日,三日之后你就必须离开。”
——
江新月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她其实也不想住在这里,她想念自己的家,想念徐宴礼,想念舅舅。
可是要被裴三赶出去的话,她又能去哪里呢?
虽然已经确定裴三没有杀她的心思,但是她也不敢保证在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裴三在面对能一步登天的捷径时,仍旧能够信守承诺地将她送到渭南。
她压根就不敢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褪去怀远侯府的嫡女的身份外,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没有任何的生存能力。腰间还在隐隐作痛,身前还残存着花蛇在怀中翻腾的触感,她的头皮开始发麻。
更加坚定自己要留下来的决心。
裴延年不知道小姑娘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兴趣知道,按照原定的计划将院子外围的一圈篱笆固定好,到天黑之后就开始做饭。
虽然说要人离开,但是他也没有想过在饭菜上苛待人,将先前存放的肉菜全都拿了出来,简单炒了两道菜又闷了点米饭。
视线扫过今日格外沉默的小姑娘,他转过头当做自己的没有看见。
江新月难过了一晚上,就开始想如何安全离开这里,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向村子里的人打听进城的路线。
第二日醒来时候,裴三依旧不在。
她打起精神来往院落下的小山村走去。
村子里来了一个新鲜的面孔,大多数人都是好奇的,三五个人就围了上来,打听她同裴三是什么关系。
江新月自然没有说真话,犹豫了一番说:“他是我远房的哥哥,家里出了点事过来投奔他的。你们也瞧见了,我来得急什么都没有带,想着去镇上买点。”
梨花村偏僻落后,村里的人普遍穷,有人好几年都没有吃过一块肉。
可山坡上那个猎户裴三来了之后,他时不时上山打猎,吃不完的肉拿出来和村里的人换青菜,要是家中富裕点的也能直接花钱在他那边买。
四文钱一斤,足足比镇上便宜了一半。
因此这段时间,村里的人几乎都尝过肉味,对裴三是存着一份感激的。
于是连忙劝说道:“你要是缺什么,叫你哥哥带着一起去买,可不敢一个人去镇上啊。”
另一个人立即接话。“可不是么,这一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窜出一头野猪,运气不好还能遇上毒蛇。除了交粮的时候,平日里几乎都没人去镇上。哪怕是去,也是十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去赶集。”
“你问得真是不巧了,要是赶上前几日,柳婶几个刚好出去,正好能捎带着你一起。”
江新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几个妇人没有城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解答完问题立刻挤眉弄眼问:“小姑娘,你哥哥有没有定亲啊。”
“啊?”
“你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相貌好看的,还是勤快些的。”
“花大娘,你这话说的,裴三相貌堂堂又这样有本事,就不能找个既好看又勤快些的。”
“万一他就是喜欢好看……”
……
江新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完全不明白最后的话题怎么就落到裴三的亲事上。她更没想到,裴三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村里居然很是受欢迎,居然有这么多人都已经惦记上了!
她最后脸都快要抽筋,同几位村里的大娘道谢之后才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走到院子里,她的肚子又开始咕咕。
走进厨房面对冷锅冷灶,她捏了捏自己的脸,舀了一瓢生水,做好心理建设想象着自己最爱的酒酿牛乳的味道,皱着一张脸喝了下去。
喝完之后她就直接打了个饿嗝,抹了抹自己的嘴巴,超大声音地告诉自己:“好甜啊。”
她也算是想清楚了,现在出山最好的办法就是请裴三护送自己一程。
至于到了清水镇后面要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比现在的情况更差。
于是裴延年晚上回来的时候,对上的又是一张喜盈盈的笑脸。
往常一片黑暗的堂屋点着蜡烛,小姑娘穿着宽大的衣袍,像是偷穿了的大人衣服的小孩,安静地坐在门槛上。她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自己的脑袋昏昏欲睡。
却在听见动静抬起头的一瞬间,圆圆的眼睛弯成两枚好看的月牙,往起一窜小跑着走到他身边,声音里都是雀跃。
“裴三,你回来啦!”
男人垂下眼帘,心中冒出一股烦躁来。
他先前说过的话还不够狠?够狠的话今天就不该在院中看到她,她也该像昨夜一般老老实实地缩着脑袋不说话。
怎么能做到眉眼弯弯、没心没肺地朝着他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小姑娘顶着一脸的红疹,他居然还觉得她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啧。
他的脸色更加冷,下颌处都紧绷成一条直线,原本凌厉的眉眼从女子脸上扫过。
江新月一瞧,这又不知道是怎么不高兴了。
她想了想自己的打算,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今日累不累啊,身上怎么这么脏。要不你教我怎么生火吧,我来烧热水,你先去洗洗换身衣裳解解乏。”
裴延年往厨房的方向走过去,声音冷冽。“没两日你就要走了,不必要学怎么生火。”
江新月噎住,接着说:“可你救了我,又收留我很长时间,我也想要报答你啊。难不成,我报答也有错?”
见裴三不理人,她跟在身后自顾自地说:“我觉得你就是对我有偏见,可是有些事情也不能怪我啊。家中没出事之前,我身边也跟着几位婆子和丫鬟,有些事情不会做又不是不愿意学,你为什么就不能教教我呢。”
真叽叽喳喳,像极了一只小麻雀。
裴延年身份高,又早早担起了重责,身边的人无一不敬畏,哪里见过这么吵闹的。
他握着菜刀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喝止着:“闭嘴!”
江新月缩着肩膀,看见男人小臂上鼓动的肌肉,立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说一句话。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裴延年吐出一口郁气,将砧板上的肉剁得震天响。
想来心情并不怎么美妙。
晚上还是裴三做饭。
两个人吃完之后,他一边收拾桌子一边交代:“将碗筷放进木盆里,等会洗干净。”
“添加柴会吗?要是洗漱的话,里面的锅是用来烧热水,自己解决。”
他交代了两声,都没听见身后的人应声,烦躁地转过头。“怎么不说话了?”
江新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不大确定,小声地用气音问:“我现在可以说话啦?”
裴延年难得被噎了下。
就看见小姑娘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我觉得你不大喜欢我。”
他一点不意外小姑娘能察觉到,毕竟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继续收拾碗筷。
江新月也不觉得不被喜欢是一件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毕竟喜欢她的人也不多,她早就修炼出一颗金刚不坏的心!
不过也许是这段时间积攒的负面情绪太多,被人这么的明显地嫌弃就像是一根锐利无比的针,在她金刚不坏的心上戳了一个细微到看见不见的小孔。
小孔“噗嗤”往外冒血。
她觉得这样很不好,深吸一口气之后又打起精神来,安慰自己。
“算啦算啦,不喜欢我的人太多了,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她其实都做好了裴三会奚落她的话,毕竟裴三可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好人。
可是这一次,裴三却没有说话,而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屋内点着烛台,但是也算不上有多么明亮,连看人的时候都是模模糊糊的。这份模糊柔和了男人身上那股冷硬的煞气,连带着英挺的眉眼都柔和下来,黑沉沉的眸子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悯?
老天爷!裴三居然是会心疼人的?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吧。
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睁大眼睛正准备看得更仔细一些时,男人的神色就已经恢复正常。
裴延年很难昧着良心说出不讨厌的话,低头想了想之后,回答道:“你别想多了。”
江新月撇撇嘴,没说话。
两个人后面没怎么说话,江新月端了一盆热水擦洗身体,涂抹药膏之后和衣躺在竹床就直接睡着了。
第二日天不亮,听见屋内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江新月一个激灵直接坐起来。
她的眼睛都没有睁开,就低头开始穿鞋子,如同游魂一般跟在男人的身后。
等堂屋的门被推开,冷冽的寒气从敞开的门中兜头给她一巴掌时,她打了个哆嗦,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
裴延年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等简单用完早饭准备要上山,见到小姑娘仍旧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