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 施故渊神情很是悲凉。
他重伤未愈, 又一路纵马从玉京寻至雍州,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少岔路才寻到谢珩马车的踪迹。
玉京城里风雪不沾的偏偏少年郎,眼下哪怕的再落魄,那笔挺的脊骨都不可能弯一下。
雍州的雪尤其寒凉, 在生了炭盆的屋子里站得久了,湿气就顺着衣裳料子侵入骨肉中,本已冻得麻木的四肢在迅速攀升的温度中,生了冻疮的四肢犹似有蚂蚁啃噬。
施故渊咬紧了牙,无畏无惧盯着谢珩:“你让我见她。”
“孤若不呢。”
“那殿下就赶紧杀了我,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便寻她一日。”
“这一生若说有什么东西非得不可,曾经没有, 臣现在有了。”
施故渊说完,深深朝谢珩鞠了一躬:“殿下就当臣不知好歹,罔顾多年情谊。”
他说完, 头也不回地就准备往外边走。
能看出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保不齐得冻死在外边。
谢珩冷冷看着施故渊转身准备离开,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抬手,修长有力的掌心在半空中微微一顿,带着凌厉的暗劲,没有半点犹豫落在他后脖颈上。
“你......”施故渊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声音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真的要杀我?”
“不然?”谢珩冷笑,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些。
施故渊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往后方直挺挺倒下去。
后脑勺磕在地砖上,那声音听得都叫人牙酸。
“伯仁。”
谢珩朝书房外喊了声:“把人扛到后罩房安置,再请芜菁娘子过来。”
“是,主子。”
伯仁不敢耽搁,很快就退了下去。
夜里雪下得大,谢珩经施故渊这么一耽搁,晚膳没用,过了饭点他更是习以为常直接不用了。
出了书房漫无目的穿过廊庑,不自觉走到了姜令檀居住的后院。
灯芒昏暗,只能照出脚下方寸之距的路,仆妇早就歇下,重新落雪后少扫出来的地方再次被白雪覆盖,踩上去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刚才施故渊说要娶她,表哥表妹的关系,若能嫁得良人,他该替她欣喜才对。
可那一瞬间,心头不受控制怒意涌出,他是真的生出了杀意,就像是他小心翼翼藏了许久的宝贝,忽然间被人觊觎上。
他怎能容许。
不知不觉在后院垂花门前站了许久,暗卫不敢上前,全都大气不敢喘一下远远避开。
吉喜本在屋中伺候姜令檀,得了小丫鬟的禀报,她连伞都来不及拿匆匆走了出去。
“主子。”吉喜行礼。
谢珩眸色极深,探不出喜怒,语调淡淡问:“姑娘睡了?”
吉喜也摸不清太子这个时辰过来的目的,只能捡了一些他爱听的回答:“姑娘刚睡下不久。”
“睡前喝了一碗羊乳羹,连带半块点心。”
“许是白日骑马累到,奴婢给姑娘上药,姑娘沾了枕子没多久就睡着了。”
谢珩点头:“夜里多注意些。”
“是。”
吉喜见太子把要交代的事情说了,依旧有些出神站在原地也不走,她又不好回去,只好僵着手脚恭候在一旁。
直到伯仁从黑暗中走出,行礼后压低声音说:“主子,施小侯爷醒了,主子可要去见?”
谢珩眉心微拧了一下,朝伯仁摆手:“不了。”
“让人看好他,没有孤的允许,不能踏出房门一步。”
“是,属下这就去办。”
吉喜冻得受不了,没忍住轻轻跺了跺脚,她实在搞不懂太子殿下连大氅都没有披,身上穿的衣裳也单薄,可就像是感受不到冷似的站在外边雪地里。
“退下。”谢珩抬眸,扫了吉喜一眼。
吉喜不敢作声,浑身抖了抖,欲言又止退了下去。
谢珩想了足足半夜也没想明白,僵冷的指尖摁了摁冰冷的眉心,抬步往施故渊暂住养伤的后罩房走去。
风雪裹着他颀长瘦削的身影,推门而入的瞬间带入满室寒意。
施故渊同样也没睡,身上的伤清洗后全部重新包扎过,梳洗干净的他又恢复成玉京偏偏少年郎的模样。
“殿下?”
“啧。”
“真的稀客。”
施故渊倚在床上翻了个身,仗着生病也不起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盯着谢珩看。
谢珩也不气恼,静静看了他一会,霜冷的目光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孤允你见她。”
施故渊冷笑:“条件?”
“以殿下深不可测的心思,我可不信你会做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谢珩抬眸,凤眸凌厉:“不能告诉她你的身份,不能带她走。”
“不许提任何与齐家有关的事。”
施故渊当场被气笑:“殿下打的倒是好算盘,好端端的姑娘不清不白宿在东阁,日后殿下娶妻她又当如何自处?”
谢珩冷冷盯着施故渊,毫无波澜的眸子溢出冷光:“三日后老师会抵达雍州,你若不想节外生枝,那便按孤说的去做。”
“淮阳侯和嘉兰郡主就算再疼你,你把她带回去,又要以什么身份安排。”
“若论她身上的秘密留在哪里何适,全南燕就没有比孤的东阁更为安全的地方。”
施故渊喉咙一哽,一时间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以司家为首的四姓若是知道姜令檀身上藏着的秘密,必定是要把人悄无声息除去的。
当年齐家三百多口人,几乎无一幸存,若是那四大家族没有联手,绝对不可能。
而且这种时候,宫中新岁将至,往年祭天都是老师和太子主持大局,今年太子不在,老师也来了雍州,施故渊眸光闪了闪又极快掩饰下去。
“好。”
谢珩颔首,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在他背影消失在风雪中的瞬间,既轻又淡的声音顺着呼呼的风落进施故渊的耳中:“齐家的冤,孤当年说的话,自然不会食言。”
施故渊愣愣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拳头紧紧握着,喉咙里涌出鲜血,又被他拼了命咽下去,脖颈青筋暴起冷汗倏地涌了出来。
他记得十多年前,他被嘉兰郡主夫妻从雍州带回玉京,拜师严既清名下,成了太子谢珩的伴读。
那年施故渊已然七岁,因为当年嘉兰郡主夫妻比他小一岁的长子早夭,施故渊在淮阳侯府藏了半年后,夫妻二人
便对外宣称施故渊是他们的长子。
施故渊年岁大,身量也高也,为了不被看出端倪,整整半年他硬抗着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然后慢慢以病恹恹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渐渐时日久了,加上小孩子都是见风就长的年纪,嘉兰郡主又对外宣布长子病愈恢复健康,所以就算容貌上有些许变化也是正常。
回玉京后,施故渊就跟着严既清读书,虽是太子伴读,两人相处整整半年都没说上一句话。
直到有一日,太子被帝王责罚,好像是因为在书房里偷偷养了一只兔子,被宫人发现揭发出来。
那时候,施故渊看着太子被帝王责罚,看着本该高高在上的幼年储君,倔强宁愿饿着也要那兔子活下来。
最终,兔子还是死了。
可那些揭发欺负太子的宫人,也被太子困在偏殿差点一把火烧死。
那年,施故渊心里记得齐家的仇恨,他生出了要把太子推进去一起烧死的歹毒念头。
这事,自然是不成的。
因为最后被他们的老师严既清发现了,两人一同罚跪,夜里谁也不服谁扭打在了一处,他年岁比太子大些,阴狠程度却不及太子。
两人年岁都不大,气急了什么话都说。
到现在施故渊还记得,那时候他气疯了,口不择言说出了齐家的事。
趁着太子愣神的工夫,他狠狠给了太子一圈,这一下太子却没有反驳,流着血的唇角像是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施故渊以为自己会死,太子会揭发他,他会连累很多人。
可是太子什么都没有说,就算陛下和老师问起他身上的伤,他也只说不小心摔的。
两人武艺上,太子一直都不是他的对手,直到半年后,施故渊被太子狠狠摁在地上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已初现锋芒的少年,眼神锋利如刀。
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父皇犯下的错,孤会扶正。”
“齐家的冤屈,孤会去查。”
“你若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从那日后,施故渊再也没有生出要杀死太子的心思,他就像一个混不吝的伴读,受太子信任,是太子十分信任的左膀右臂。
那些被仇恨蒙蔽的时日,他唯一的慰藉,恐怕就是儿时太子的承诺。
想起过往,施故渊长长一叹,阿爹阿年若是还在,恐怕也是满意他的吧。
第76章 雁荡山的风
施故渊躺在床上久久出神, 至于什么时候睡着他没了印象,等到再睁眼,屋外已然天色透亮。
后罩房住的人多, 不时能听见扫洒的动静,落雪声更是一夜没停过,枯枝受不得重量, 便一茬一茬砸在地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上的伤清理干净又涂了药后, 经过数个时辰的休息他已经缓过来。
屋里才发出一点动静,外边就有侍卫敲门:“小侯爷若是醒了, 属下便把早膳搁在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