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苍老的手握着帕子,一点点擦拭地沈银粟脸上的泪水,声音缓慢而轻柔:“是做噩梦了吗?”
不,是做了个美梦,做了个让她不愿抽身的美梦。
沈银粟轻轻笑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滚出,顺着眼角,一路滑至鬓间。她的身体依旧难以动弹,每一次抬起都是皮肉撕裂的痛楚,她就像一个废人一样摊在一张破旧的塌上,连哽咽时胸腔的起伏都觉得炙热酸痛。
“阿婆……阿婆。”沈银粟竭力地侧过脖颈,湿漉漉的双眼望向桌上的水。
她的嗓子干裂地发疼,她的心口,她的四肢都疼得要命。
“好孩子,给你水,给你水。”阿婆说着,忙给沈银粟倒了杯水,冰凉的井水下肚,五脏六腑俱在炙烤中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阿婆,这是哪儿,我睡了几日了?”
“孩子你别害怕,这儿是我家,你已经昏睡两日了,是被一群官兵捡回来放到我这儿的,他们说他们一群大男人不方便照顾个陌生姑娘,这才让我这个老婆子来。”
“官兵?”沈银粟声音发颤,“哪……哪儿的官兵。”
“好像是朝廷的吧,不然这时候还有谁会来这儿啊。”阿婆说着,沈银粟的脸色顿时难堪起来,她还没把药草送回去,若此时落在洛之淮手里,那她的草药岂不是白采了,红殊,姚二娘,阿仁,还有那么多人岂不是都要活活等死?
她本就疼痛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吃力地去尝试活动每一条肢干,一旁阿婆察觉到沈银粟脸上吃痛的神色,忙道:“别动别动,你先躺着,一会儿那几个小伙子过来会想法子抬出去的,你不必急着下地走动。”
那几个官兵一会儿就会过来!沈银粟心中顿时更急,奈何阿婆在旁看着,定是不会让她跑出去,她只能想法子先调开阿婆。
“阿婆,我饿,我好饿,能不能麻烦您……”沈银粟的声音嘶哑,阿婆闻言立刻点头,“好孩子,我这就去给你找点东西吃,只是我这儿穷,也就剩点昨日的白粥和野菜了,你别嫌弃……”
阿婆说着,见沈银粟急切地点头便以为她饿得不行,忙抬腿外屋外走。
眼见着阿婆走出屋子,沈银粟咬牙活动了下自己的四肢,勉力支撑起身子,扶着墙壁向外走。
脚步迈出房屋,空中的落雪冻得她打了个寒颤,薄雪覆盖了整个村落,她眯眼向远处望去,只觉漫长地望不到尽头。
“姑娘!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啊!”
阿婆的呼喊声传来,沈银粟微微向后望了一眼,见阿婆迈着蹒跚地步子急急赶来,忙松了扶着篱笆的手,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跑去。
茫茫落雪中,她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嘴唇微微打颤,呼吸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作一团团白雾,眼睫上残余的泪珠结成稀碎的冰晶,将前路映得晶莹雪白。
到底哪里才是回去的路啊。
沈银粟茫然地环顾着,只拼命向光亮处跑去。
郊外的军营内,篝火燃起,明亮的火被安置在每一个营帐前,映得营中灯火通明。
叶景策早倦了喧闹之景,见篝火前的将士愈多,便起身离开,一侧的生龙活虎望见,忙抬腿悄悄跟上,行至人烟稀少处,二人怼了对方一下,活虎被怼了出去,只好率先张口。
“少爷,您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走走散散心。”叶景策淡淡道,“你们二人近日辛苦了,若是劳累便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们俩有什么好辛苦的。”生龙笑道,“我们俩不过是觉得少爷你以前喜欢热闹,今日提前离去兴许是心情不好,想着能不能为您分忧。”
喜欢热闹?叶景策闻言皱了皱眉,他之前喜欢热闹不过是因为他阿娘喜欢热闹,逢年过节,外出打仗,只要是遇见高兴的事便喜欢将人聚在一起,他和叶景禾谁敢提前跑便要被她呵斥。
而今他阿爹阿娘已然离去,他看着那热闹喧闹之景便只余痛心碍眼,如何还待得下去。
“我没事,你们俩先下去吧,过两日洛二的军队会到此与我们会和,届时有你们二人忙的。”
叶景策说罢,生龙一乐:“二殿下也要来了?太好了,这回大家都聚齐了……”
生龙话音未落,一旁活虎忙伸出手臂怼了他一下,眼下大家的确都要聚齐了,可偏偏云安郡主寻了大半年都没有踪迹,生龙此时说这话,不是相当于往叶景策心头戳嘛。
二人挤眉弄眼地知会着对方,前言不搭后语地想去弥补出口的话,却见叶景策充耳不闻地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茫茫白雪,见纷飞的落雪下,那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火焰在燃烧,无数的雪花落入又融化,它跳跃着,将明亮的光影打在那人的脸上,使得他清晰的,真切地去望见她的面容。
她瘦了那么多,脸色差得他几乎不敢认,一双水盈盈的杏眼还红着,看着他,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粟粟……”
叶景策的声音都在打颤,却见沈银粟紧紧抿着唇,唇角略微向下,似乎在抑制着自己的委屈,不让自己大哭出来。
他们之间明明只有二十余步的距离,却相顾无言,不敢先走一步,只怕靠近会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
片刻,叶景策迟疑地迈了一步,在确定眼前的身影未有半分消散后,整个人快步飞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抱住沈银粟。
“是真的,是真的……”
叶景策的身体在抖,在他真真切切地触碰到这具冰冷的身体时,惶恐与庆幸一起涌了上来。他不敢去用力的抱她,怕抓疼她,却又怕一松手人便会消失,只得贪婪地汲取着这具身体上的温度,他想要确定这是真实的,她活生生地在他怀中。
“阿策。”
嘶哑的声音传来,叶景策的心疼得像要被撕裂,沈银粟的眼睛直直望向他,虽有些泛红,却不曾落下泪来,只满含割舍地望着他,声音哽咽道:“我……我知道你是假的,定是我这梦还没醒,但我急着去给红殊送药,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她的手甚至没有触碰过他,她只任由他动作,而自己沉默地看着,纹丝不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的存在,哪怕是知道他会消失,也不去触碰,只开口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
“粟粟……”叶景策直起身,笑语声中却有着浓浓的鼻音,他握着沈银粟的手摸上自己的脸,拼尽全力地笑给她看,“你摸摸,热的,真的是我,我还能骗你不成?”
“真的是你?”沈银粟仿佛愣住了一半,盯着叶景策一遍遍地呢喃着这句话,片刻,眼睛眨了又眨,从呆滞慢慢变作委屈心酸,嘴角几度向下撇去,又被她咬唇抑制住,不敢大哭出声。
“想哭就哭吧,我在这儿呢,没人敢笑话你。”
叶景策轻轻顺了顺沈银粟的背,但见她伸手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小声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随后便抑制不住地大哭出声。
她怎么可能不委屈,怎么可能不难过,在火中看着烧焦残骸嘶吼奔跑的是她,看着父亲死在眼前的是她,在乱葬岗翻尸扒衣的是她,在悬崖边挖草药的也是她。
梦里是火海地狱,恶鬼嘶鸣,睁眼又是成堆的尸体,布满红疹的病人。
她每一天都想歇斯底里地哭喊,她想念初回京都之时,沈铮尚未归京,名叫阿京的少年在义药堂里日日想方设法地恐吓她退婚,那时她尚有机会去忐忑,去期待,去埋怨,可眼下她什么都不敢,她只能不做多想地走下去,活下去。
她不敢大声哭,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害怕,她不能让红殊担心和恐惧,她要让所有接近她的人都觉得她镇定且无所畏惧,这样才不会有人去轻易伤害她们。
终于结束了……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沈银粟紧紧抱着叶景策的脖颈,泪水将他的肩膀浸湿,他只管给她披了大氅任她在雪中哭得痛快,一遍遍地委屈道:“你知不知道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我活不下来,我怕我报不了仇……”
“我知道,我知道。”
叶景策一句一应,哪有人会永远不害怕,他也怕,他怕找不到她,他怕回不了京,他怕报不了仇。
他们都是胆小鬼,他们就该抱在一起取暖。
“不害怕了,现在有我了,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害怕。”叶景策笑起来,脸颊轻轻蹭过沈银粟柔软的发丝,他知道她疲累,知道她受尽了苦,他舍不得她再累上一点。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下个不停,他背着她一步步地走回大营,满天的雪落在两人的发间,他们慢慢走着,在寒夜里相依,用火把照亮未至的前路。
什么都不必怕了。
叶景策笑起来,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在乎的,执着的,终于都回到了他身边。
今夜过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第72章 团圆
晨光熹微, 风雪初歇,一夜暴雪过后,天地皆白。
军中一大早燃起了篝火, 不多时雪地中便传来了走动之声,一墙之隔的营帐内,火盆烧得正旺, 架子上搭着几件墨色大氅, 男子坐在榻边虎皮毯上, 俯首看着面前伤痕累累的白皙双手, 两道剑眉忍不住拧在一起,上药的手轻了又轻。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皮肉翻卷之处,一瞬间的刺痛让沈银粟下意识地缩回手, 只是指尖刚微微蜷缩, 腕子便被叶景策轻轻箍住,带着薄茧的指尖便温和地拂开她的手掌,伴随着一声满是自责的询问。
“粟粟,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叶景策的声音低低, 沈银粟听得心中钝痛,既不忍拒绝他上药, 又不想再受这刺痛, 无奈之下只好想着法子同他扯谎。
“阿策, 我急着去瞧红殊和二姐他们, 这药莫不如回来上?”
“可昨日你说完红殊和姚二姐之事我便派人去送药草了, 方才士兵来报说她们情况已然稳定, 你又不是没听见, 粟粟, 你分明是不想上药。”叶景策说着, 手上动作放得更轻,只待药膏刚渗入皮肤时便张口对着掌心呼了呼气,同沈银粟哄着道,“听说吹吹气伤口就不疼了,这回呢,有没有好一点?”
“阿策,我又不是三岁幼童,你何必说这样的傻话哄着我?”沈银粟嘟囔一声,口中虽这般说着,手倒是乖巧地不再向回缩。
叶景策闻言眉眼皆弯起来,一边用布条帮她缠着掌心,一边慢声笑道:“不哄着家中的夫人,难不成要我哄外面的姑娘?”
“你哄一个外面的姑娘试试看!”沈银粟小声骂了句,见叶景策埋头系了半天绳结,忍不住好奇地俯身探去,方以为他被这绳结缠住了指尖,便见叶景策猛地一抬头,结结实实地在她的侧脸处亲了一口。
沈银粟一诧,侧首向叶景策看去,斥责这人偷占便宜的话还没出口,就对上叶景策一双笑盈盈的眼睛,虽仍旧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沈银粟却莫名的觉得这笑同原来一点也不一样,是一种清浅的,不达眼底的笑意,看了只让人觉得心疼。
联想到昨日叶景策抱着她的小心又胆怯的模样,沈银粟不由得怔了一瞬,斥责的话还未等思索好就被她尽数咽下去,一双杏眼难得的露出嫌弃,包得像个粽子似的手戳了戳叶景策的肩头,眼尾上挑着道:“叶景策,你好没出息。”
“嗯?”叶景策笑着扬起眉,但见沈银粟倏然间俯首过来,闭眼去浅啄轻尝他的唇,待痴缠了他片刻后抬首傲然道,“你要亲就大大方方的亲,偷偷摸摸的小气得很。”
沈银粟话落,一声低笑传来,叶景策抬眼,手指轻轻摩挲过沈银粟的耳垂,笑意俱化在眼底,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受教了,受教了,夫人放心,我以后一定照做,日日练习。”
“你想得美……而且……而且我何时成你夫人了!”沈银粟被叶景策揶揄地有些心虚,侧过头去不肯看他,余光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叶景策便知她是饿了,笑着去给她端了饭菜过来。
屏风半遮着二人的身影,日光从营帐的缝隙内洒进,将二人的身影勾勒的暧昧又缠绵。
帐外,四个脑袋摞在一起,叶景禾小心地控制着帘帐的缝隙,偷偷摸摸地向里望,看到屏风上的叶景策的影子有举起汤匙喂饭的动作,忙激动地去拍下面三个偷看的脑袋。
“般不般配!般不般配!”
“配!配!”三个女兵连连点头,却见叶景禾鄙夷地俯视下来,“你们别光回答我的话啊!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人试探道:“配!真是郎才女貌!”
另二人对视一眼。
“配!祝百年好合!”
“配!祝……祝早生贵子!”
“这还差不多!”叶景禾满意地转过头,将脸探回帐中,小声同三人道,“我就说我嫂嫂貌美温柔得很吧,若论起比嫂嫂,我在京中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大小姐说得是!”
亲兵话音刚落,叶景禾忽觉自己的发顶被人惩戒般的轻敲了一下,方要回首打回去,便见洛瑾玉正站在她身后,提着个沉甸甸的木匣温和地看着她。
“殿下?”
“小禾,带人偷窥可不是好习惯哦。”洛瑾玉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和顺,目光只略略扫过四人,便让余下三人心虚地退了一小步,留叶景禾一人独自面对。
“殿下,我这怎么能算偷窥呢。”叶景禾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我,我这叫监督他们的感情进展。”
“狡辩。”洛瑾玉淡笑着开口,叶景禾心虚地吐了吐舌尖,见洛瑾玉没有继续责备自己的意思,忙讨好地凑上前去,围着他手中的木匣打转。
“殿下,您这匣子里装得是什么啊?”
“没什么,不过是些补品罢了。我听说云安此次伤得很重,本想着昨日便来瞧一瞧她,奈何她昨日回来时睡着了,我也不好提着东西来叨扰她。”
洛瑾玉略有些担忧地说着,叶景禾一边听着,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又抬眼看了看洛瑾玉的木匣,纠结片刻,小声道:“我不似殿下想得那样周全,什么也没带便来寻云安姐姐,会不会太过失礼。”
“小禾不必担忧,你特意来瞧,云安自会明白你的心意。”洛瑾玉口中说着,却见叶景禾依旧执着地盯着自己的匣子,思绪片刻,只得无奈一笑,将匣子递出打开,“反正这匣子里的补品多,小禾若是不嫌弃,就挑几样出去当做自己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