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木板车变轻,回程的时间比想象中的更短,走在寂寥无人的大街上,沈银粟满脑子都是布衣男子所说的无根草一事,导致红殊喊了她几声都不曾听见,只得快步跑到沈银粟面前。
“小师姐,你想什么呢?”红殊伸手在沈银粟眼前晃了晃,见沈银粟回过神来,委屈地瘪了瘪嘴,“师姐,我今日赶去隔壁城看了,他们那儿跟咱们这儿一样,早都没药了,而且到处都是得了疫病的百姓。”
“只怕临近的几座城都无法幸免。”
“是啊,真是的,这洛之淮都当皇帝了,怎么就不做点正事。”红殊叉腰骂着,骂至一半又觉嗓子发痒,忍不住连咳几声。
又是咳嗽声!
沈银粟一惊,立刻向红殊看去,抬手便摸上她的脉。
“师姐,怎么了?”红殊不解,但见沈银粟的脸色有些发白。
红殊的脉搏变化倒是不大,只是微微加快,其余并无什么大碍,但此次感染疫病的人在最开始的变化都不大,而是逐渐发热,起红疹,再慢慢红疹扩散,身体腐坏而死的。眼下就算红殊真被染上了疫病,她摸脉也未必会有什么异常,只能继续等着看红殊之后如何。
沈银粟思索着,慢慢将手放下,只摇了摇头,便同红殊一道回去草屋。
买药的钱依旧凑不够,只够加餐,从硬邦邦的馒头变成包子。沈银粟知道姚二娘舍不得那钱买吃的,自然也不会提,只在无人处摘了面巾把余下的半块馒头吃了,便寻了处离其余人远些的地方待着。
姚二娘又怎会不知这钱怎么来的,沈银粟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不但救过他们二人的命,这一路上还任劳任怨,不曾吃过他们半口白粮,眼下更是一个人拉着木板车出去挣钱。
安置好阿仁,姚二娘忍不住抬眼去看沈银粟,但见她呆呆望着门外的星空,不知在想什么。
“郡主。”姚二娘趁着众人皆已入睡,悄声走过去,“郡主,您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无非是一些过往之事。”沈银粟苦笑一声,但见姚二娘轻轻抬手,将所有铜币推到自己面前,“郡主,这一路您受累了,我只有这些钱了,您收着。”
“二姐这是做什么?”沈银粟蹙眉,疑惑抬眼道,“二姐不畏我与红殊是朝廷重犯,一路照拂我们二人,给我们吃穿,待我们如亲妹,我如何要得二姐的钱?”
“郡主,您便收着吧。”姚二娘轻笑一声,眼角垂下来,慢声道,“其实这钱……留给我们也未必会有用了。而今我们二人俱染上了疫病,本就没什么活下来的希望,可您不一样,您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姚二娘缓缓解释道:“我先前握着这钱不放,是因为心中总存着救阿仁的念想,我们俩青梅竹马,幼时他家中便没钱,所以他发了高烧也没钱买药,活活将人烧成了哑巴,我想着,我总不能放弃他吧。但其实我也明白,就算我再运十次,二十次,三十次尸体,也未必够买那药,所以这钱,还是留给用得上它的人吧。”
姚二娘说着,落下泪来,许是话语声惊动了红殊,一向睡得安稳的红殊竟躁动起来,翻来覆去地折腾着,睡眼蒙眬地看向沈银粟。
“师姐……好冷……怎么不生火啊……我好冷啊。”
“冷?”沈银粟望向不远处燃得正旺的火堆,倏然间心中划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伸手抚上红殊的额头,顿时被那额头的温度烫得松了手。
红殊开始发热了!
沈银粟的指间瞬间一颤,几次试探温度的手被红殊抓住,那双黑漆漆的明媚大眼早烧得没有焦距,涣散地望着她:“师姐,你在试我的体温?我是不是发热了?”
“……没,没有。”沈银粟怕红殊害怕,只能勉强去骗她,却见红殊闻言痴痴笑了一下,缓声道,“小师姐,你从小就不会撒谎,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来。”
两人间安静一瞬,沈银粟搭在红殊额间的手仿佛正被灼烧,片刻,红殊迷迷糊糊地开口:“小师姐,我是不是也得病了?”
“没有,别瞎想,今日下雨,你怕是又没好好穿蓑衣,让自己感染风寒了。”沈银粟说着,竭力笑道,“你以前便总因此生病,你忘了?”
“……好像是,那时仗着有师姐给我治,所以总肆无忌惮的玩。”红殊喃喃道,“不是这疫病便好,腐烂着死去,好丑,我害怕变得那样丑,师姐,我害怕。”
红殊抓着沈银粟的袖口,小声地说着,话语间待着浓浓的鼻音,沈银粟的心像被一块一块地撕扯着,强颜欢笑地同红殊一遍遍安抚,“不害怕,你只是受了风寒,明天我带你去喝姜汤。”
“好,好。”红殊点头,许是烧迷糊了,不多时便又倒头睡去。
沈银粟起身寻了附近的湖泊将帕子浸地湿凉,回到屋内将其盖在红殊额头间,随后贴着红殊坐下,背靠墙壁,环抱着自己的双膝,静静望着门外的夜空。
姚二娘的钱就在脚边,方才见红殊辗转反侧睡不安生,那妇人便以为是自己吵到了她,忙丢下钱就跑回阿仁身边,不多时便也睡着了,只留了一摞钱在地上。
沈银粟垂首摆弄着那钱币,翻来覆去的,总是在变,像她这一路的遭遇。
如若早知今日会到这等境地,她当初在叶景策尚未离京时就同他成婚,否则这人杀回京都后定要在镇南侯府门前怒斥她失言,就该在叶景策离京之时怀疑他的能力,请命让叶将军叶夫人和他同去,就该在得知这婚约对象是他时,同她那不常见面的爹说,好了,您该去哪座仙山就去吧,这婚我应下来了,您老就别回京了……
如若早知……算了,哪来那么多如若……
沈银粟停下翻转铜币的手,抬眼看向外面蒙蒙亮的天,此时去往西山,到西山时刚好天大亮,她尽早采药回来,红殊,阿仁,连同这一屋子的人也好早些获救。
沈银粟想着,拿了两个铜板,迈步到姚二娘面前,俯身将余下铜币放下,许是铜币的响声吵到了阿仁,沈银粟方站起身,便见那哑巴男人睁眼看着自己,手在空中比划。
同行近五个月,沈银粟自知其手势的含义,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去西山看看,听说那里有药。”
一听要去西山,男人的手立刻比划得更快,画了个山的形状,又比了比危险的意思。
“山险,我知道,我会小心的。”沈银粟轻笑了一声,见男人瞪大了眼睛摇摇头,手臂挥舞了大半圈,怕她看不懂,指尖沾了一旁的湿手帕在地上写。
“贱命,不值钱,不要去,危险。”
“哪有人会说自己的命不值钱的啊。”沈银粟轻微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出草屋,只同阿仁含糊道,“放心吧,我命硬,死不了的。”
行至西山面北的山坡边,沈银粟探头向山下望了一眼,这山倒不是多高,只是这山坡十分险峻,几近悬崖,看着便让人心惊。
将备好的绳子捆绑好,沈银粟向下又看了一眼,抑制住自己胆颤的心,将挖药的小刀挂在自己的腰上,随后慢慢向下爬去。
坚硬的石壁只给手留了攀爬的缝隙,沈银粟小心地向下迈着,指甲缝内满是鲜血,脚下的石壁时而坚硬稳固,时而狭窄脆弱,耳边风声呼啸,山谷回响,她壮着胆子在崖间一点点地挖着无根草。
“救了一个人,救了两个人,救了三个人……”
沈银粟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缓慢向下走,背后竹楼的底端渐渐装满,沈银粟方满意一笑,便觉脚下石块一松,噼里啪啦地向下掉落,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腰间被绳索勒住,整个人半坠在空中。
她的手早被磨得全是伤口,紧攥着绳索的掌心勒痕遍布,皮肉翻卷,脚下却寻不得一个安稳的落足之处。
上面的麻绳被石块磨砺着,越发单薄,沈银粟匆匆向上望了一眼,眼见细绳即将断裂,忙向下一望,寻了个下面树多的地方随手抓住块石壁。
细绳断裂,脚下的石壁顿时承受更大的重量,自湿润的泥土中滑落,连带着沈银粟也向后仰去。
一层层的树枝刺进皮肉,数不清的石块磕碰着身体,沈银粟抱着自己的身子不知滚落了多久,直到山坡慢慢和缓,她挣扎着去抬四肢,只能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像什么刺透了她的肩膀,小腿,手臂,满身的剧痛让她连呻/吟都张不开口。
是疼啊!她还能感觉到疼啊!
沈银粟满身是血地躺在山下,却张口笑出声来。
她还活着,她果然死不了!
艰难地侧过头,竹楼中的无根草散落在她身旁,沈银粟指尖微动,挣扎着去够那根草,指尖脏兮兮的血将无根草染得通红。
抓住无根草的那一刻,沈银粟终于放下心来,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黑暗逐渐占据了她眼前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又下起雨来,浩浩荡荡的军队行至山脚下,早疲累不已,眼见着雨势似乎只急于一时,众人便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去赶路,但听前方传下休整的命令,便各自原地休整。
定安军的战旗插在山坡上,早有饥饿的战士趁着休整的机会三五成群地去附近寻些野菜,没走两步,几个士兵似觉不对,小心向前探去,只见一个满身鲜血不辩面容的身影倒在不远处。
“这是……一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其中一个士兵疑惑出声,伸手探了探倒地之人的鼻息,“还活着,先带回去让军医看看吧,待她醒了再带她见将军。”
第71章 再相见
暮色四合,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下,狭小的屋内灯火熹微,烛光跳动。
榻上, 合目的女子眉心紧皱,似乎睡得极不安稳,一侧的阿婆拿着帕子擦拭着女子额间不断渗出的汗珠, 又瞧了瞧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体, 忍不住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怎么伤成了这样。”
额间似有凉意在安抚, 沈银粟躁动不安的意识终于舒缓了些许,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身上隐痛不断, 沈银粟挣扎着睁眼, 只觉眼皮沉重,好不容易掀起了一道缝隙,顿觉一道夺目的白光刺进眼中。
沈银粟缓慢地睁开眼,入目即是温和的日光和少年明媚含笑的眼。
“粟粟, 你是不是醉了,怎么不说话?”
少年俯身盯着她瞧, 浓密的眼睫像蝶翼般轻颤, 笑起来时一侧的酒窝清浅。沈银粟呆呆地盯着他的面孔不敢动, 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去, 又在即将触碰到那人脸颊时红了双眼, 双手僵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
“粟粟, 你怎么了?”
似是察觉到沈银粟的委屈心酸, 叶景策的眉眼微微垂下, 主动伸手握住沈银粟的手, 轻声道:“做噩梦了?”
噩梦?
沈银粟怔了一瞬,慢慢抬眼环顾四周,雨后初晴的院落中洒满了和煦的春光,洛子羡和叶景禾正在檐下围炉煮酒,不远处的屏风后,颜卿岚摩挲着棋子等着洛瑾玉下棋。
“这是……听澜阁?”
沈银粟茫然地张了张嘴,有些恍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目光定定落在叶景策脸上,但见那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指尖顽皮地点了下她的鼻尖。
“粟粟,颜太傅的酒可都是烈酒,我劝你少喝些你又不听,你看,眼下醉得做噩梦了吧。”
“就是啊嫂嫂,你都睡了好久了,没了你管束我哥,他便到处撩闲,烦人得紧。”叶景禾也起身向沈银粟看去,叉着腰一边说话一边瞪向叶景策。
喝醉?噩梦?
沈银粟口中喃喃念着,过了良久,方才轻笑出声。
“看样子,我确实是醉了。”
“那是自然,不然还能是什么?”叶景策笑道,屈身在沈银粟身侧坐下,低声道,“粟粟,你快同我讲讲,你都梦到什么了,竟然在醒后见我时那么主动?”
“我,我梦见……”沈银粟皱了皱眉,刚想说出,又觉着梦中之事实在晦气,便住了嘴,一双美目向叶景策瞥去,嗔道,“谁主动了,你少自作多情。”
“是是是,我主动,我自作多情。”叶景策只笑,抬手,将摘下的花漫不经心地置于沈银粟的发间,轻声道,“好粟粟,看在我这么诚恳认错的份上,明日你可要在岳丈面前帮我说说好话。”
“我爹?”
“对啊,你忘了?明日岳丈大人请了我们一家去府上做客呢。”叶景策笑道,“这可是我在讨好岳丈大人的道路上取得的巨大进展。”
叶景策话落,一侧的洛子羡闻言笑起来:“乐吧,你就乐吧,别到时候发现是场鸿门宴,镇南侯当场让你跪着背诵沈氏家规。”
“洛二,你少嘴欠,宣阳做的吃的怎么就没毒哑你。”叶景策听闻后反骂回去,洛子羡无所谓地耸耸肩,“急什么,宣阳不是也请你们俩进宫了嘛,要是她做的东西有毒,咱们几个谁也别想跑。”
……
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斗着嘴,沈银粟抬眼看着,只觉这场景闲适得让她陌生,忍不住去悄悄拽叶景策的衣袖,小声道:“你们俩说得都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宣阳邀我们进宫的事吗?当然是真的。”叶景策眨了眨眼道,“粟粟,你莫不是睡傻了?咱们俩近日可忙着呢,明日,岳丈邀了我去府上吃饭,后日,宣阳请我们俩进宫为我们贺喜,大后日,洛子羡这厮要咱们俩陪他去郊外打马,大大后日,义药堂的药材又要清点了,对,清点完药材你记得要去演武场看我比武,还有大大大后日……”
叶景策满眼希冀地同沈银粟细数着二人之后的日子,沈银粟只愣怔地听着,心中莫名抽痛。
她好像曾拥有过这样的日子。
某个她不曾在意的,平凡的春日。
上午去看演武治病人,下午要去郊外打马温酒,晚些时候或许会同她爹坐在桌前听他说吃素对身体好的大道理。
可为什么,她听他说着,却只觉得恍若隔世,美好得有些虚幻?
“阿策,阿策?”沈银粟的心突然惶恐起来,身体似在隐隐作痛,她伸手抓住叶景策的手,却见叶景策转过身,擦过她伸去的手,只站在原地难过地望着她。
“粟粟,你为什么哭呢?”
“哭?”沈银粟被问得一怔,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她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在伤心在流泪,可她的指尖偏偏触碰不到自己的脸颊。
“你不要哭呀。”
“你不要哭呀……姑娘。”
陌生的声音倏然间闯入耳中,沈银粟心中一颤,抬眼只见面前扭曲起来,疼痛感从四肢百骸中传来,她挣扎着抱住身体,猛地抬眼,顿觉眼前一片朦胧的光晕。
“你不要哭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