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爱恨嗔痴
“是师兄他们!”
女子的惊慌声响起, 叶景策揽在其肩上的手一僵,下意识抬首向洛子羡的方向去看,见他静静地望着响箭的方向, 眼中晦暗不明。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这局势恐怕就是他想要的!
叶景策咬了咬牙,同洛子羡对视一瞬,后者垂了垂眼, 沉默地瞥开目光。
“怎么办!不知道现在赶过去可还来得及!”沈银粟急得有戏语无伦次, 开口便想同洛子羡借兵, 只可惜话还没出口便觉自己被人勾腰抱起, 直接坐落在马上,不及回首,就觉身后传来温暖结实的触感。
“北路军听令!随我前去西路支援!”
男子朗声高喝, 身后一众兵马立刻传来应和声, 叶景策有意向洛子羡看去,只见这人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一幕,幽暗的目光犹如死寂的寒潭。
他过于镇定了。
叶景策心中弥漫开不好的预感,随即话不多说, 拉紧缰绳便快马加鞭地向西路赶去。
马蹄扬起层层雪粒,寒风如利刃般刮过, 阴云之下, 细微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下, 寂静无声。
山间响起苍鹰的嘶鸣, 肃杀的寒风穿过, 西路的谷中犹如厉鬼哭嚎, 沈银粟慌不择路地环顾着, 终于在一片纷乱的马蹄印附近看见隆起的高坡, 坡上残留着破碎的衣角。
“阿策……阿策, 在那儿。”紧攥的指尖有些发白,沈银粟自己都未曾留意话语间的忐忑,只恍惚地跃下马,略有些腿软地向高坡处走去。
这里太安静了。
是屠杀过后的,了无生气的安静……
叶景策脸色铁青地跟在沈银粟身后,见她踉踉跄跄地向那高坡处走去,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一处,脚下毫无章法,不等走了几步,便小腿一软,直接绊倒在雪中。
“粟粟!”
叶景策惊呼一声,大掌方握住沈银粟的手臂,就见沈银粟木然的眼睛忽然动了动,随即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头对的面前的雪堆拼命挖了起来。
“粟粟!粟粟!”
叶景策急声喊着,沈银粟头也不抬地翻找着,直至将埋在雪下的面容露出,才呆滞地停下手,脱力般地跌坐在地。
那是个孩子的尸体。
沈银粟静静地想着,她似乎对这个孩子是有一点印象的。
鸿鹄堂的学子,今年不过十二,该是正好的年华才对,何故长眠于此?
沈银粟慢慢蜷起身子,冻红的指尖颤抖地抚上尸体一侧的雪地,一点一点地小心挖找着。
一具,两具,三具……无数具……
见过的,没见过的,似曾相识的,格外熟悉的……
无一生还。
沈银粟跪在雪中低垂着头,肩膀抖地分外厉害,长发凌乱湿哒哒地贴在脸侧,她不知疲倦地挖找着,眼神憔悴麻木,指尖的血迹和尸体上的混在一起,在一片雪白中格外红艳。
营中数百将士在纷飞的雪中沉默地看着,叶景策蹲身在沈银粟身侧,几次抓住她满是伤痕的手出口相劝,却又被她视若无睹地甩开,继续埋头去挖雪下的尸体。
高坡处似有异动传出,沈银粟挖找的手顿住,抬眼匆匆寻找着,察觉到位置,忙将手从叶景策掌中抽出,踉跄地向高坡处跑去,双膝跪在坡前俯身翻找。
“将军,我们现在去追赶阿权那群人可还来得及,若来得及……”
有士兵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不等把话说完,便被叶景策开口打断。
“已经来不及了,”叶景策盯着沈银粟的背影缓缓开口,“把这些尸体好好安葬吧。”
“是!”士兵应下,叶景策垂了垂眼,静默地走到沈银粟身后。
他看着她将尸体脸上盖着的雪轻轻扫开,俯身抱住紧闭双目的温良,那白雪早被赤红的血液浸染,温良的身体下似乎掩埋着什么,在发出微弱的响动。
温良身下的积雪被扫开一角,露出姑娘的半张脸,她的眼睫上挂着风雪,黯淡灰败的双目茫茫然地望着天空,脸上斑驳的血迹还在流淌,见了沈银粟,像是终于有了一丝神智。
“师姐……师姐……”
姑娘哽咽出声,胸口剧烈起伏着,四肢却被温良紧紧压在身下,半点动弹不得。
谁也未曾想到,这场赶尽杀绝的死局中,唯一活下来的,居然是被温良用身体护住的姑娘的。
温良的性格何其软弱,沈银粟几乎无法想象在最后一刻,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挡在红殊面前。
“师姐……带我走,带我走……带我回去。”
红衣姑娘一字一句地念着,好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哭着向人乞求。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师姐带你回去,回去帮你治伤,回去帮你报仇。”
报仇?
红殊的眼泪忽然不受控般地流出来。
报仇……杀谁?杀了洛子羡吗?让她的师姐,亲手杀了自己的二哥吗?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啊!
他们身上还维系着骨肉亲情,维系着大殿下的嘱托,维系着大昭的江山社稷。
他们是割不开的绳索,她怎能将真想告诉她的师姐,让她陷入两难之地啊。
红殊忽然咯咯笑起来,眼泪大股大股地涌出,过往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茫茫然地想起那个潇洒不羁,总是逗着她玩的俊朗男子,他给她买任何想要的东西,跟她说莫名其妙的话,她觉得那就是好人。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心中好像有什么在生根发芽。
她觉得胸腔拥挤地难受,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部都拥挤在一起,在她的心口压迫,紧缩,崩裂。
恍惚的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懂了。
沈银粟和师兄们予她的亲情,叶景禾予她的友情,洛子羡予她的……或许存在过一瞬的,微薄的爱。
可惜她刚懂了这情,便已经生了无解的恨。
红殊定定地看着沈银粟,豆大的泪珠话落,她艰难地摇头。
“不,不回去那里,也不回去京都,京都的人太过凉薄……”她喃喃道,“京都……不是个好地方……”
“好,好,去哪里都好,师姐带你回去。”沈银粟连连点头,脸上早已不知是紧张激动的汗水还是肆意流淌的眼泪。
她看着怀中的红衣姑娘,她盯着她的双眼,望着那双曾经纯粹澄澈的目光被打碎再拼凑,脱胎换骨,有了愁与恨。
“阿策,带着军队回营吧。”沈银粟的声音干涩麻木地传来,她心思机敏,如何能察觉不出这全军覆没下的异常,只是她无瑕顾及,她迫切地要将红殊带走。
带去哪里都好,去远方,去能让她无忧无虑的地方,去远离这权利漩涡的地方。
“阿策,带他们走吧,这里的人越少越好,你不用管我。”沈银粟低低念着,“如若有人问起,就说今日西线,无人生还。”
沈银粟说着,叶景策自知她什么意思,洛子羡想让这群人全军覆没,自然不希望会留下活口,更何况这活口是红殊,如若被洛子羡知道,只怕是会想尽办法将其带回,故而绝不能让人知道红殊还活着。
“我知道。”叶景策应了一声,艰难地迈步回去,将马留给沈银粟后,率军回去大营。
晚些时候的大营燃起了篝火,欢呼雀跃的将士围着篝火谈天说地,酒气浓重,人人都知五道峡之战一旦取胜,嘉楠关便已是囊中之物,大昭共有三关难破,而今已占据两关,可谓是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回京指日可待。
军队行至营前,叶景策翻身下马,刚落脚在地上,军队便被营中将士簇拥着包围。欢笑声中,叶景策下意识向洛子羡的营帐看去,见那营帐立于人群之外,帐中火光熹微,竟显得格外安静寂寥。
他以为他已经愿意放过那些人了。
拨开人群,叶景策径直走向洛子羡的营帐,帐中一点声音都没有,和热闹喜悦的大营犹如两个被隔绝开的世界。
他不知道掀开帘帐会看见一副什么样的场景,甚至没想好同他的第一句话说上什么。
他只是下意识地走过来,恍惚地听着士兵的通报声,然后听闻帐中传来男子的声响。
“阿策,进来吧。”
掀帘走进,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景策皱眉看去,只见帐中昏暗,燃着两盏微弱的灯火,幽暗的主位上,他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人身子懒散,是在强撑着面颊盯向他的。
帐中寂静得可怕,酒气辛辣浓烈,叶景策静静望着那高位上的男子,片刻,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总叫人辨不清是真是假。”
这话似乎也只是无意识出口,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最先说出口的竟会是这样一句话。高位上似有低低的笑声传来,叶景策抬眼看去,见洛子羡的眼中噙着疲惫笑意,语调轻飘飘的,像裹了棉絮。
“我待你,自是真心。”洛子羡痴笑着放下酒杯,叶景策深深沉下一口气,静默道,“不问问西线如何吗?”
“阿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洛子羡声音淡淡,叶景策苦笑出声,“所以你对如今的结局很有把握,你确信不会有人活着回来,对吗?”
“他们是谁的弟子,该不该活着回来,阿策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清酌已沉寂数十年了,他若真有反心,早早便会相助于梧国,何至于今日仍旧隐姓埋名!”
“他没有反心,可他能保证他的弟子没有吗!就算他的弟子没有,他能保证他的徒子徒孙没有吗!”洛子羡闻言冷笑起来,持杯一步步迈下台阶,慢条斯理地将酒杯递去后,抬眼,冷寂的眸光紧紧盯着叶景策,“阿策,你也看见那日温良的驭鸟之术了吧,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技法最初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技法,本是是军中与埋伏的细作联络时使用的,当初大昭与梧国开国战争时,你们叶家没少吃这技法的亏。”洛子羡微微抬眼,盯着叶景策慢声道,“阿策,谁敢保证他日,怀有这技法的人,不会再次相助与敌军?再次相助于梧国?今日他们之中有出卖我军的叛徒,有与我等为敌的林行,他日便可能涌现更多试图搅弄风云之人!”
“所以你不光杀了祝无声等人,就连鸿鹄堂的那群孩子也一样下了死手,为的就是斩草除根,断绝一切可能。”叶景策抬眼看去,一字一句道,“可是洛子羡,那群孩子才多大啊!他们不过是想看一看战场,想将来建功立业,守家卫国,你何故于如此!”
“但你也不能确定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已经学了那些技法,也不能确定他们将来是否有不臣之心,不是吗?”洛子羡垂了垂眼,叶景策气极反笑,“就为这一个可能?”
“对。”洛子羡嗤笑一声,“就为这一个可能。”
帐中安静一瞬,灯花炸响,光影摇曳,帐外的笑语声一阵高过一阵,帐内却是压抑至极,烈酒的气息浮动,争吵声留有余韵。
“阿策,你应当明白,我不会给大昭留有任何隐患。”洛子羡缓缓转过身去,声音低微,像是呢喃,“今日是放弃她,放弃他们,明日或许是放弃哪个亲人,哪个臣子,只要是对大昭有利,我什么都可以割舍,哪怕我自己,也一样能够摒弃。”
颀长的身影隐没在暗处,洛子羡抬脚,一步一步地向高位处迈去,黑金色的外袍在烛火下发出星星点点的碎光,他沉默的,孑然的背影忽然让叶景策觉得陌生,似乎在他的印象中,这人该是穿着身月白色的锦衣,摇着把招摇的扇子,清风霁月地对着人笑。
“阿策,明日陪我去郊外打马吧。”
“阿策,你见没见过兵部尚书家那儿子啊,哈哈哈哈,笨得好笑,昨儿见我一口一个三殿下,那态度恭敬得我都不忍心骂他,谁跟老三那蠢货像啊!”
“阿策,阿策,鸿运馆出了新酒,我请你去喝,怎么样?”
……
无数纷杂的,少年的声音充斥在耳边,叶景策缓缓抬首看向面前高位处站着的男子,他的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中,神色疲倦又寂寥。
片刻,叶景策苦笑一声。
“殿下,会是一个很好的君主。”
“那你呢?”洛子羡静静开口,抬眼凝视过去,“你会是一个忠心的臣子吗?”
光影斑驳,明暗交织,熹微的烛火映在男子的脸上,长睫在眼中落下一片阴翳,叶景策静静盯着他的面容,半晌,在一片诡异的寒凉中垂了垂眼。
他们之间是割舍不断的年少情谊,是经年累月的并肩作战,是报仇雪恨的共同志向。
所谓大局,是在他们选择站在同意阵营的那一刻开始,就再无法背弃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