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刚走到衙门口,季窈远远就瞧见石狮子底下双手抱胸站着的高大人影。
杜仲傍晚从沼泽林回来,得知她又去了衙门,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迈步往衙门去,此刻瞧见她果不其然又是和那个小白脸走在一起,脸色更黑。
第100章 长辈 别把她看这么紧。
不知道是不是季窈的错觉,她总觉得最近杜仲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
往日除开办案,他白日里都坐在前馆二楼看书休憩,晚上馆里营业的时候他也总是在三楼无人的空房里待着,最多被某个一掷千金的女客包下,被商陆强行推到某间雅舍去,陪着客人闲聊几句。
馆里熟客都知晓杜仲此人,男生女相,精致的像是个没有情感、不知喜悲的瓷娃娃,奈何他身上随时散发出浓浓的肃杀之气,旁人又不敢轻易拿他玩笑,于是但凡遇上点他的女客,都能接受他一尊雕像似的杵在那,点头应答几句已经算是恩典。
可自从开年之后,杜仲在她面前晃悠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到了晚上营业的时候,他也开始出现在大堂里,随意找个靠近柜台的位置坐下,撑着脑袋好像在认真欣赏台上表演一样。
哼,她才不信杜仲这种人会喜欢听说书。不过托他的福,馆里生意倒是逐渐回温,每日净收入的钱银基本能回到蝉衣出事之前的数目。
可现在这人怎么连她出门在外还要管?
看杜仲黑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季窈莫名生出几分心虚,转过身朝严煜抱歉笑笑就赶紧走出来,拉着杜仲往外走。
“你干嘛又来?还老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严大人,搞得好像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
“前脚还在说你与我们同吃同住,有失体统,如今他却在衙门里与你共事到晚上。怎么同一个说法,到了他这里就完全不起作用了?当真是衣冠禽兽。”
推他走出去两步,季窈的手被他反握住,拉着就往簋街另一头走,“做什么,不是回去吗?”
他将季窈受伤的手举起来,上面因为掰开捕兽夹意外划伤的痕迹还在。
“梁大夫吩咐过每日去他医馆做一次治疗,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铁锈入体,如若感染破伤风那便是极其严重的病症,到时候你还指望馆里谁来照顾你?”
“梁大夫给的防风之类的药丸,我每日都有在吃啊。”
“那嫂嫂的伤口怎么不见好?”
这话问的,季窈口气登时软下来,“我怎么知道……”说来她自己也奇怪,以往自己受点小伤总是好得极快,没过几日连疤都会消失。或许真的是沾染上铁锈的缘故,三天了这条口子摸着都还隐隐作痛。
“我明白,我若是真生病了,没人照顾我。你们只是我雇来的伙计,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你们都只指望着我挣钱、找东西,甚至吸我的血,巴不得榨干我身上所有的好处。如今连南星都走了,谁还会在乎我呢……”
她越说越丧气,用力甩开杜仲一个人往前走。
后知后觉,杜仲也知道自己一时激动,方才言之过重。左顾右盼片刻,默不作声跟在季窈身后来到济世堂。
梁之章正打算关门,看见季窈和杜仲停下手上功夫,让他俩进来坐。
“好得慢是因为伤得深,看伤口都知道,那尖刺可是直直朝肉里扎进去的,之前清理创口的时候季掌柜才会叫得这么厉害。”
梁之章一边给她换药,一边嘀嘀咕咕,留季窈在一旁有些赧颜。
那不是废话吗?十指连心!用烈酒洗伤口不算,还把伤口扒开来仔细看里面洗干净没有。若换作一般弱女子,早就疼得昏死过去,亏得她还算半个练武之人,才能极力忍下来。
最后抹上药膏,梁之章站起身来收拾东西,随意开口说道,“听说你们在盘龙山上发现小孩尸体,看来山上传言有山贼强盗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看来老朽我最近,只能换一座山采药。”
他去过盘龙山采药?季窈来了兴致,转头拉着梁之章又坐下。
“梁大夫,你经常去盘龙山吗?”
“是啊,”梁之章一边收拾药瓶一边答来,“那山上瘴气重,草药多、毒虫也多,每逢春雨过后最是采药的好时候。”
“那你进山采药的时候有见过小孩吗?”
梁之章看她一眼,让她自觉好像自己又说了什么看似愚蠢的话。
“那山头山脚都住着人家,看见小孩有甚奇怪?”
那可太好了。
季窈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递到梁之章面前。
“劳烦梁大夫看看,可曾见过这个孩子。”
想着自己馆里的人得空也能到处问问,临走时她便开口从严煜那里要了一张来。
梁之章年过半百,因为常年上山采草药的缘故,身体硬朗。他略凑近些,借烛光看清画像上的人。孩童尖嘴猴腮,脸上没肉,目光却温和烂漫,他眉尖上有颗黑痣,短薄的耳垂似乎是在暗示着他本就福薄的命运。
“看着倒是眼熟,但是何时见的,在何处见的,老朽记不清了。”
没想到来看伤还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季窈将画像再递近些,语气激动,“劳烦梁大夫再仔细想想,能帮我找着他的来历或者家人就算是给家里人积福报了!”
面前人状似努力回想着,神色苦恼的同时伸手捻须。他沉吟片刻后抬起头来,眼神笃定,“应该是以前来过医馆看病抓药,还不止一次,但具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老朽一般都不瞎打听。”
在两人身后沉默许久,杜仲沉声开口,“行医用药,不问来处也是常理。既然梁大夫确认小孩来过济世堂,住家想必就在这附近不远。”
再追问下去,倒给人家徒添烦恼。季窈知趣噤声,谢过梁之章后跟着杜仲走出来。
无垠的月色下,那个高高的背影走在前面,冷白色长袍与清冷的月光融为一体,整个人宛若月宫里走出的谪仙。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渠映在地面,像极了兄长领着顽皮的妹妹家去。季窈心头悸动,走快两步与他并肩,抬头看他。
“以后能不能不要出来抓我?跟逮小孩子似的,让人看见怪丢脸。”
清冷郎君斜她一眼,眉眼带笑,似乎被她可爱的说法逗乐,“嫂嫂自以为自己算是个成熟稳重之人吗?”
少女闻言停在原地,不服叉腰,“不成熟、不稳重又如何?遇事我能挡,惹事我能跑,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吧?不然你现在随便找个人来,看他能不能得到过我?”
仗着自己武功日渐精进,某只小老虎开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杜仲继续往前走,听身后少女一路小跑跟上他的脚步声,心情颇好。
季窈见他不答话,伸长脖子又说道,“况且,你既叫我一声‘嫂嫂’,我当是你的长辈。既是长辈,哪有被小辈一再教训的道理?就算不是长辈我也是你的掌柜,现在我们约法三章,以后不准当着外人的面让我难堪。”
“外人”两个字用得好,杜仲顿步当场,季窈没来得及刹住脚,一下撞在他坚实后背上,鼻尖疼痛酸楚,一下子飙出泪来。
“哎哟。”
他弯腰下压,近得能数清楚季窈眼皮上的睫毛,“嫂……”
嫂字刚出口,他回想起少女方才那番关于辈份的言论,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开始排斥起这个称呼来。
“……掌柜的意思,是把那个小白脸当外人,是吗?”
“小白脸?啊,你是说严大人。”季窈顺着他的话想下去,细长柳眉微微下压,“与你和南风馆里其他人相比,他自然是外人,不过……”
那就行。
他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不等季窈说完抬起头,转身继续往南风馆走去。
两人回到馆中,季窈等不及吃饭就看见大堂热闹,人多更胜平时。加上少了个南星,平日里多以大总管自居的京墨也少不了在大堂内陪着各位女客饮酒畅谈,季窈赶紧加入进去,穿梭在柜台、大堂与后厨之间,兢兢业业做起一个称职的掌柜来。
可她忘了自己没用晚膳,从未时带李捕头等人上山寻尸到现在,整五个时辰只在医馆略喝了一杯热茶,忙碌一阵自觉头晕眼花,单手撑在桌边,稳住心神之后继续给大堂里的女客端水倒茶,全然不知她方才摇晃不稳的一幕被表演台边一个身影收入眼中。
季窈站在后厨门口催菜,靠在门边正出虚汗,胳膊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接着她整个人被拉到后舍回廊边坐下,面前递来白色青花瓷盘,上面盛着三枚玉露团。
过年那段时日,季窈听闻严煜一类士子登科或者官位升迁之时都会举行盛大而隆重的烧尾宴,其中她最感兴趣的当属这外酥里嫩、洁白如玉的玉露团。馆里头诸人虽嘴上没说,却悄悄记在心里,商陆和楚绪空闲时分带着馆里厨子一起钻研几日,愣是把这道烧尾宴上的点心给做了出来。季窈一饱口福的同时,南风馆也因为这道独一无二的点心吸引不少新女客。
闻着酥皮香气,她赶紧接过盘子拿起一枚,抬头看向面前郎君。杜仲面容讪讪,表情不甚自然。
“说你是小孩子还不依,饿晕过去还得害大家分心照顾你。”
不等季窈回答,他说完便匆匆离开,好似多停留一刻都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接连几日,馆里生意好得不行。季窈每每劳累整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仍不想起。
这天她于睡梦中想起什么,叫来三七到衙门给严煜带个话,把前几日她与杜仲从梁之章处得到的零星线索转达给他。不成想自己回笼觉还没睡醒,三七就在门外气喘吁吁的开了口。
“掌柜,我从衙门回来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褥蒙住脑袋打算继续睡,“嗯……”
“严大人让我跟你说一声……”
“道谢是吧……我知晓了,你走吧,我还要继续睡……”
“不是!”三七一口口水咽下去,平复呼吸复开口道,“他……他让我告诉你,这几日衙门里有人报案,又有三个孩童不见了踪影!”
第101章 莫子衿 “严大人找人调查我?”
刚下过一场春雨的龙都城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严煜刚整理完三名苦主的状案词,起身到窗前准备将窗户关上,就看见一抹粉色的身影急匆匆走进府衙内堂。
“季掌柜?”
她左手提起裙摆一路疾走,右手还擒着一把湿透的油纸伞,看见严煜站在屋内,少女随手将伞立于门边,迈步进去。
“严大人,听我馆里小厮传话回来,衙门里又来了三个报孩童失踪的苦主,如今可都派人去找了?”
看少女神色迫切,因为小跑的缘故面颊泛红,正朱唇微张,低声喘息。严煜莫名想起那晚来接她的那名白衣郎君冷漠讥讽的脸,关于三个孩童的情况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季掌柜馆中小倌说得不错,这些到底只是衙门的事,与季掌柜无关。严某亦没有告知的必要。只一句,案子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请季掌柜回罢。”
说罢他转身,拿起桌上状词准备离开,被季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
“严大人此言差矣。整件事起因经过我皆参与其中,且不说小果儿的尸体和那蹴鞠都是我找到的,我馆中伙计因为这件事还废了一只脚。若背后的凶手只是爱捉弄人的恶鬼,解除他的邪念以保其他再上盘龙山人的安全是严大人你的一方责任也就罢了,可如果凶手是人,那我就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为我馆中伙计报仇。”
少女一番激昂陈词将严煜触动,他低头看一眼季窈,递上手中写满字的卷纸。她顾不上坐下,站在房中一页页看起来。
“都是年龄在七八岁左右的男童……这个住城东,这个怎么住城北?”
除年龄外,失踪男童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口供单独有问到男童父母,三个孩子是否曾去过盘龙山,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去过,或者不清楚。
那住城北的人家与盘龙山距离遥远,哪怕是坐马车都要花上半个多时辰,以七八岁孩童的玩耍范围和脚力,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到这么远的地方玩耍。
口供的最后,写到三个孩子的失踪情况也大不相同。有出门上书塾未归的,也有替家里人上街买米面就没看见回来的,还有一个同小果儿情况类似,都是在家中人忙碌之时悄悄溜出家门,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严煜负手而立,站在季窈身边看着她专注的神情,语气清朗,“前两个苦主相识,昨日一同到衙门报的案,我已经派人去将那盘龙山脚和山腰处小孩子能去到的地方又搜了个遍,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为防止小果儿和南郎君的情况再次发生,我也命人将山上所有捕兽夹拆除,并吩咐附近猎户,近日不要在山中放置捕猎野兽的夹子,以防有孩童误踩受伤。”
他倒想得周全。
“可若不是意外走失,而是被人挟持带走,岂不是一点关于贼人的线索都没有?”
“不排除这种情况。”郎君面对季窈在太师椅坐下,如画的面容隐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出情绪,“这三位苦主已经问过,最近都没有与人结仇,惟今之计,只好等小果儿的爹娘来领尸体的时候,再向他们问询一番。”
说起这事,季窈脑子里立刻浮现当初池子意的爹娘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画面。要他们倒衙门来领取自己孩子的尸骨已经是极其残忍的事,还要接受官府盘问,怀疑他们的孩子是被仇家所害。杜娘子看上去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瘦骨嶙峋,脸上有皮没肉。她如何能承受得了?
季窈沉默着在严煜身边坐下,正想着再问问其他,两人身后一个官差匆匆跑进来,抱拳在门口大声道,“禀大人,画像上男童的人家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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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季窈掀开帘子看出去,发现他们正在朝城东方向而去,而距离盘龙山最近的城门,就在东门。马车拐进一处隐秘的胡同里,路过三两青砖黛瓦的小院之后,在一棵梨树边停下。
严煜和季窈走下马车,四个官差引他们往梨树后那户人家走去。
“怎么不把人直接带到衙门来?”
李捕头闻言转头,看季窈一脸真诚,方知她是真心发问,而非在严煜面前故意挑拨,便略躬身答来,“大人吩咐过,对待百姓不要过于强硬。我们找上门的时候那莫老三还在家中照顾自己病重的妻子,脱不开身,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