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
严煜并未在意这些细节,淡淡然挥手示意他不用太过在意,“无妨,来看看也许还能找到其他线索。”
敲响墨黑色木门,来开门的是一高大壮汉,李捕头介绍完严煜后,他便好声好气的将门打开,引众人到门厅坐下。
“有人认出,我们近日在找的这画像上的孩童是你家孩子。”画像递到男人面前,他立刻瞪大双眼愣在原地,眼神扫过严煜又在周围官差身上环视一圈,落回地上。
“是,画像上这孩子与我家小孩莫子衿有九分相似,可他已经失踪七年了啊!”
“失踪?!不是死了吗?”她看见的是游灵,那说明那个叫莫子衿的孩子一定死了。可是他怎么会这么说呢?
严煜脸色沉下去,一拍凳子沉声道,“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原来莫子衿原本不姓莫,姓于。八年前,六岁的于子衿跟着娘亲陈夫人到龙都投亲,不料亲友早已不知去向,幸而母子二人被莫老三碰上,接回家中照顾,一来二去两人互生情愫,结了夫妻,于子衿便改名认了莫老三做爹。同一年,莫子衿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陈夫人虽然患上顽疾但好在莫老三身体强健,靠着在外卖苦力也能挣不少钱,四口之家还算温馨和睦。
“子衿满七岁之后我便送他去了最近的书塾,想着半工半读,好歹能学些知识,若是能读出个名堂来,中个举人之类,也算是给莫家祖上添彩,以后子子孙孙都可以走上文人仕途。谁成想自从他开始念书,整个人一天到晚都没精打采,书背不出来,字也练不好,成天就知道和书塾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起到处顽耍。我那日不过说了他几句,完全没想过他负气出走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季窈听出里面的猫腻,开口问道,“他们玩的是蹴鞠吗?”
莫老三被问住,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支支吾吾说道,“似、似乎是的,以前在门口胡同里看见他们玩过一两次。”
“那蹴鞠里头可有铃铛,踢的时候会发成声音?”
“啊……有、有的。隔着门响个没完。”
看来那蹴鞠果然是游灵的,那小果儿会把手伸进捕兽夹,就一定跟这个叫莫子衿的小孩游灵又关系。
李捕头接过话头,正做一些日常问询,门厅右侧的房间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咳嗽声。莫老三赶紧起身,朝坐在主位上的严煜弯腰抱拳,“拙荆病重,实在没办法下床来见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说话间,他还不停转头朝右侧房间看去,模样十分着急。
“无妨,你好好照顾你的妻子,若是想起什么与你家小儿有关的人或事,记得往衙门传信。”
问询结束,严煜起身带着季窈走出门厅,刚到大门口,一身着藏青色短衫,模样看上去青涩稚嫩,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少年跨步进了院子,看见家里突然出现这么多人也是一愣,直到莫老三送出来后他才稍稍回神,朝莫老三鞠躬,“爹爹。”
这就是游灵那同母异父的弟弟?若是莫子衿没死,就该是已经十岁有四的大孩子了吧?
季窈还没从看见小孩的恍惚中回过神,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
“梁大夫?”
来人正是济世堂药师梁之章。他提着药箱站在门口,院子里乌央乌央全是人,也有些怔愣。严煜那身绛紫色官袍十分好认,加上四个官差在侧,他反应过来,恭敬朝严煜行礼。季窈一看都是老熟人,也不见外,径直走到梁之章面前,开口问道,“梁大夫来这里做甚?”
梁之章已经习惯她会问出一些无脑的问题,耐着性子正准备回答,莫老三赶紧迎上来,示意梁之章进右侧陈夫人房间,“梁大夫是来给拙荆看病的,这边请。”
刚走两步,梁之章又好像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季窈,“今日记得来济世堂换药。”
从莫家走出来,少女左顾右盼,神魂还游离在外,严煜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赞誉,“方才季掌柜问的几个问题恰到好处,该如何查,我心里已经有数。接下来我会派人去盘龙山搜寻莫子衿的尸骸,如若顺利,到时候再让李捕头给你带话。”
嗯?他怎么知道莫子衿的尸骸在盘龙山?
“你怎么知道……”
俊逸郎君温润一笑,眉眼间神韵让人看来如沐春风,“季掌柜在这龙都城中所办几件案子严某有所耳闻,知道游灵只能在自己尸体附近不远处出没。虽然时隔七年,尸体应该早已化作白骨,但季掌柜既然是在盘龙山上看见的他,只能说明他的骸骨就在山里。”
不对,偌大的龙都城里,奇人异事每天都在上演,她到南风馆将近一年,就连簋街上的商户尚不是所有人都认得她,严煜初来乍到,又不常在外行走,如何能知道她那些事?
少女眯缝双眼,朝严煜走近一步,“严大人找人调查我?”
她直言不讳,严煜面不改色,“知根知底,方可用人不疑。”
这回答倒让她十分满意。这个严煜,她真是越看越顺眼。
“好,那我就先走一步,回馆中静候严大人好消息。”
第102章 他的名字 养只小老虎,叫季窈
傍晚时分,日落洒金。
季窈回到南风馆,刚好看见杜仲将一封书信交给布衣小童,凑上前好奇道,“杜郎君想念家人了?”
男人斜她一眼,拂袖转身。
“某人不是对自己的身世之谜念念不忘?我画了你的画像给苗疆人送去,看还能否找到认识你的人。”
“真的!?”季窈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替自己着想,欣喜若狂拉住他的袖子跑到他面前,两眼直冒金光,“还有可能找到认识我的人吗?”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收起利爪,小猫咪似的看他。
杜仲低头盯着那双抓住自己的手没有答话,反过来拉起她往外走。
“去济世堂换药。”
她没有第一时间站稳,跟在他身后步伐踉跄,“可是梁大夫现在尚未回呢。”
“你怎么知道?”
“我和严大人去查案的时候看见他到外头出诊。”
又是那个严煜。
刚走出门外,杜仲放开她,两人就这样迎着夕阳面对面站着。季窈知道他又要说自己整天不着家,只知道跟着严煜四处跑,声线放低解释道,“城里又有不少小孩失踪,大家都怀疑是有人故意做的。我还不是为了给南星报仇,才想着去帮忙……”
“为了南星”无可厚非,饶是他心里如今生出几分不乐意,也无话可说。但是为了南星去找那个小白脸,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心平静气。
“看掌柜对他、对那个衙门颇多留恋,不像是惦记苗疆亲人的样子,不如我把送信小童追回来,趁信尚未送到驿站之前让他把信还给我。”
“别别别,”季窈恨自己没出息,明知道他在威胁自己仍然只能选择妥协,“馆里每日采买和营业之时我一定会跟大家在一起,努力当好这个掌柜的。其余时间……衙门我尽量少去,旨在破解谜题,找出真相,到时候若是帮游灵完成心愿,能再助杜郎君你一臂之力,岂不双赢?你说好不好?”
杜仲生得高大,季窈只能抬头仰视他,目光闪烁间带上哀求,看上去柔弱可怜。郎君被她这样赤裸裸的目光盯一阵,耳垂悄悄红了,别过脸叹气,然后径直转身继续朝济世堂走去。
“去济世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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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盏从酉时三刻燃至亥时,季窈趴在桌子上都睡了一觉,梁之章才从外头回来,将药箱放在桌上,发出“咚”的声响将她惊醒。
“今日倒准时。”
在少女对面坐下,梁之章熟练地拆布清创,消毒擦药,医馆里一时安静,落针可闻。
睡醒起来,季窈自觉腹中空空,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肚皮。杜仲余光扫过,淡然起身,不一会儿从外头回来,手里多了几个豆皮卷。
还没等杜仲手里这个吃完,季窈已经将剩余几个全部塞进肚子,手上伤口也已经处理完毕。梁之章吩咐下人把余物端走,起身洗手。
“季掌柜今日怎么到那莫家去了?”
这当然要问他自己啊!
她填饱肚子,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随口答道,“那还不是多亏了梁大夫你。是你回忆起莫子衿来过你的医馆,衙门派人就在你这医馆附近挨家挨户的问,两天不到就把他家里人找到了,说起来我们还要好好谢谢你呢。诶对了,你今日不是去他们家给她娘亲看病,怎么会没有想起来呢?”
梁之章闻言顿住,片刻后明白过来,继续低头洗手,“或许在莫家也见过吧,不过早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记不清了。”
他擦净手转过身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从蒸腾的热气中轻抬眼皮,随口问起他们今日为何会找上莫家。听季窈一点点说来,面前人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莫老三就没同你们说起,他当初把那个孩子带出去卖掉,后来又被那孩子自己悄悄找回来的事?”
什么?!
这次换成季窈惊呆,她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噌”的就从板凳上站起来,站到梁之章面前,杜仲脸色也凝重起来,看着梁之章一言不发。
“梁大夫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呵。”梁之章冷笑一声,开始讲起他这些年给陈夫人看病,从她口中得知的一些事情来。
陈夫人当年之所以会带着子衿不远千里来到龙都投亲,是因为其夫君生性好赌,嫁过去不到三年将家中值钱的家当败个精光。当初莫老三愿意收留她们母子两,也不过看中陈夫人容姿艳丽,算得上倾城佳人。自从两人生下莫子衿的弟弟之后,好日子才过一年,就被子衿的生父找上门来,开口闭口就说莫老三强占民妇,让莫老三要么给钱留人,要么他就此告到官府,要莫老三人财两失的同时,恐还有牢狱之灾。当时莫老三被逼得没法,只能东拼西凑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了那赌鬼,却不想就此种下祸根,那赌鬼三天两头就以看自己儿子为由找上门来,顺便再找莫老三和陈夫人要钱。
为此,莫老三的性格慢慢从憨厚老实变得喜怒无常,稍有不如意就对着子衿拳打脚踢。子衿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寄人篱下又有个不逼死他们不罢休的亲爹,承受莫老三再多拳脚也只能忍气吞声,连哭都只敢躲到门外去哭。
后来有一次,那个赌鬼又找上门来,赖了半天找陈夫人拿了一吊钱骂骂咧咧离开。莫老三回来以后喝了很多酒,陈夫人听他一个人嘀咕,说什么“死了才好,死了他就不会上门来骚然我”之类的气话,第二天子衿出门以后就整整三天没有回来。她官也报了,漫山遍野、街头巷尾也找了,都没找着。
直到第十天傍晚,子衿衣衫褴褛地出现在门口,看见她气若游丝地喊了声“娘”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她那几天忙里忙外,又要照顾弟弟又要照顾他,等他醒过来,私底下才悄悄提起是莫老三四日前借着带他上街买糖人的理由将他哄骗出去,打晕之后套上麻袋,不知道被卖给什么人。他好不容易挣脱看守,一路上又累又饿,辗转吃了很多苦才找回来。
陈夫人有苦难言,饶是心里再难受,表面上也只能忍住不开口。一来二去,内心郁结成疾,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太过分了!”少女拍案而起,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这种人也配当人家夫君、做人家爹?我呸!禽兽不如,畜生!他七年前既然能做出卖掉子衿的事情来,那如今他再对这些小孩下毒手,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
杜仲在一旁也算是完全听明白,低头略整理衣襟,淡然开口,“他当初选择卖掉子衿,其背后根本原因在于那个赌鬼生父。与如今四件孩童失踪案背后可能存在的原因截然不同。且如果真是他做的,为何中间相隔七年?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不要妄下定论。”
这杯茶喝完,梁之章起身走到门口准备打烊,面容上波澜不惊,“说起来,老夫这两月替陈夫人看病的诊金他们尚未给我,往年都是每月结清的。看陈夫人缠绵病榻,我也没好追问。”
季窈柳眉上扬,心里有了想法,“那就对了。他们近日定是缺钱用,那莫老三才会旧事重提,惦记起七年前买卖孩童得到的甜头来。我一定要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严大人,让他派人时刻盯着那个禽兽。”
杜仲听她嘴里又又又提起严煜,蹙眉沉声,“嗯?”
这一声莫名带着满满压迫感。少女缩了缩脖子,不敢看他。
“三七……我派三七去告诉他行了吧。”
这人真是,怎么会这么排外呢?非要人家严煜成为南风馆里的小倌他才会把人家当自己人看待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严煜真的来南风馆当小倌的话……嗯,此等正人君子估计会被调戏到哭。
想想还挺有意思。
接下来几日,季窈知道杜仲主动帮她去信到苗疆替自己打听身世,乖乖待在南风馆没有再去衙门,只是让京墨拜托李捕头,小童失踪案一有进展就派人来告诉她。
杜仲每隔几日陪着她去济世堂换药,伤口愈合的同时,疤痕也淡褪不少。回家路上看见有穿青衣的郎君路过,看她眼神恍惚,杜仲知道她心里在想南星。
“京墨派人去封家问过,封啸尘在徐清来和一众京城名医的照顾下已经醒了,接合的骨头正在恢复期,预计至少还要半年才能下床行走。”
“封啸尘?”
四目相对,季窈看见杜仲眸色闪动,反应过来后有些失落。
“对,他不叫南星,他叫封啸尘。”与那个幼稚的青衣少年相处的一年,如黄粱一梦般短暂,醒来之后,她才恍然明白自己曾心动过的那个少年郎,其实只是她想象中无忧无虑,能与她携手同游之人。
真正的封啸尘,她知道得太少。
少女苦笑一声,抬起头看向身边人,语气带上几分试探,“你呢,杜郎君。”
“我什么?”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从没想过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杜仲停步当场,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季窈问完就慌张起来,生怕听到他直截了当的拒绝。
当然也怕他随便说个名字来哄骗自己。
于是她爽朗一笑,故作潇洒地拍拍面前郎君肩膀,朝他摆手,“我随便问问,不想说可以不说。走罢,赶紧回去吃饭,我好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