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徐清来此人,市井坊间从来都只有传言,不见其人。如今天气日渐回暖,南郎君这伤拖不了几日就会恶化,只怕到时候没找着人,少年性命也是无力回天。”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京墨侧眸,将目光落在床榻上面容沉静的少年脸上。
“我们没有办法,但别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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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清晨,商陆抱着从济世堂取回的药材,刚走到南风馆门口,就看见四匹高大骏马疾驰在簋街正中官道,上面人皆高大威猛,手持利刃直直在他面前停脚。接着两辆装陈豪华的马车接踵而至,在四匹骏马身后停下。
四名护卫模样的人上前掀开车帘,一张沉静威严,年岁看上去将近五十的脸出现在商陆面前。还没等他开口,男人扫他一眼,挥手吩咐护卫推开南风馆大门。
以为是有人闹事,商陆大着胆子跟上去,“你们干什么?”
“商陆。”
京墨从后舍走出来,示意商陆不要激动。
“封老爷。”
封向安环视一圈,看清室内环境,脸色不佳,“犬子尚在何处?”
“请随我来。”
季窈听见前馆动静,披上外袍刚走过木桥,就瞧见京墨带着一个中年男子往南星的房间走去,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身材壮硕,护卫打扮的人。
难道这就是徐清来?还是京墨说的“有办法的其他人”?
跟上众人走进去,季窈瞧见中年男人负手而立,看清床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南星后面容仍波澜不惊,只伸手示意身后护卫展开担架,将床上人带走。
“等一下,你们做什么?”
面对少女的质疑,封向安冷眼,京墨赶紧将之拦到一边,示意护卫们将南星抬走。
“掌柜,这位就是南星的爹,他们已经找到徐清来并把他带到龙都,现在就是要接南星去见他。”
啊?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封向安?
“既然徐清来就在龙都,为何不能到南风馆医治?”
“断骨再生所需药材、器具皆非同一般,他们只在龙都做短暂停留,就算这骨头接好了以后,漫长的复健和锻炼也要有京城无数名医一同帮忙。加上南星本就是封家人,封老爷亲自来接,哪有不给之理?”
话虽如此,可他们刚相识不到一年,就这样不告而别,她一时心里难受。
跟众人走出来,季窈默默的看着那道往日总是围绕在她身边吵个不停的身影被抬上另一辆空置马车,眼帘下双眸是深深的失落。
封向安转身向京墨拜别,目光复从季窈身上扫过,面带责备。京墨温声道别,听着脚步跨上马车,接着车轱辘和马蹄声渐次响起之后,一行车马逐渐消失在簋街上。
季窈还呆愣在原地,小舌不时清舔嘴唇,面色哽咽。
“你说,南星醒了以后知道我们把他送回封家,会不会很难过?”
浓睫微动,温柔郎君伸手拍了拍少女肩膀,“掌柜是想要他开心,还是想要他活着?”
自然是活着。
收回目光,眼泪仍似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落在季窈手背。她沉默片刻,最终艰难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也对,我才伤了他的心,哪里能做到让他开心呢?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活着。只要知道他在这人世间某处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第99章 游灵与蹴鞠 她又和那个小白脸在一处。……
南星被封向安亲自接走之后,季窈还沉浸在这场沉默的告别之中,情绪低落。
往日热热闹闹的南风馆此刻尚未到营业之时,三七和楚绪各忙各事,时不时转头看一眼趴在桌上的少女。
京墨从后舍出来,将手里物品递到季窈面前,温声道,“掌柜,这是南星的东西吗?”
一条鎏金腰带出现在少女面前,除开卡扣处断裂,整条腰带一尘不染,还上去被主任保护的很好。
是她除岁那日送给南星的礼物。
少女眼神晦暗,伸手接过那条腰带拿在手里,心里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目前人,“京墨,你为何会知道南星是封家人?”
本以为她不会察觉到的。
郎君眉毛上扬,掀袍坐下,“那日我们一同前往知府家中偷取赃物,从你们二人谈话中,我大约能听出南星与封家相识。后来我家去那次,顺道打听到封家长子目前出门在外,不在京都,是以便猜测到几分。”
是吗……
感受到手里腰带上镶嵌珠宝冰凉的触感,季窈又趴回桌上。京墨目光左右转动几下,决定趁她没想明白之前岔开话题。
“掌柜那日同南星深夜进山,可有收获?”
一语惊醒梦中人,季窈想起山上那具明黄色的小孩尸体,“噌”的从凳子上站起来,神色懊恼。
“对了,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们那日找着小果儿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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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盘龙山。
李捕头带一小队官差走在前头,季窈和京墨紧随其后。她回头看看身后无人的山路,低声问道,“怎么不见杜仲?”
小果儿已死,他们若将这件案子办成,对杜仲寻找他要找的东西也算有益,为何今日不见他跟来?
此午时刚过,明晃晃的日光打在京墨脸上有些晃眼,他抬手遮住头顶光线,面色温吞。
“他这几日白天都在外头,偶一问起,只说是在戏兽班附近那片林子里头的沼泽地里找东西去。”
再细问下去,量他也不会如实相告。季窈想起沼泽地里毒蛇甚多,心里暗自怀疑和那晚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看到的巨大蛇皮有关。
“找到了!”
最前头的官差突然吼起来,季窈赶紧上前几步,与李捕头一起看着两个衙差一前一后,手里白布上包着一具脏兮兮的尸体往山下跑。
来到跟前,她略挡住鼻子凑上前看,确认就是那具害南星误踩捕兽夹的孩童尸体。从发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三日,尸体较三天前腐坏程度更严重,围观者皆捏住鼻子,一脸痛苦。李捕头挥手让他们把尸体送回衙门,自己则是让季窈带路,到前面发现尸体的地方看看。
经过一番仔细勘察,捕兽夹放在山间隐蔽处,属于寻常上下山之人不会轻易走进的密林之中。夹住小孩的捕兽夹两处带血,目测是同时将小果儿双腿同时夹住以致被困,其原因不得而知。旁边还有一只捕兽夹,上面大片血渍,应该就是将南星的脚踝夹断的那只。
季窈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四处翻看,小声嘀咕,“怎么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
“蹴鞠。”
她将那晚看见小童游灵和蹴鞠的事情如实相告,诡异的遭遇加上刚好小果儿遇害,给所有人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这荒郊野岭哪来的蹴鞠,季掌柜别是看花了眼。”李捕头话音刚落,头顶太阳瞬间被层云遮挡,光线骤然暗下,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疾风,将树叶草丛吹得哗哗作响,众人一时后背泛冷,没了后话。
小果儿尸体送去衙门,多半还是严煜亲自验尸,季窈心头疑惑挥之不去,想了想便打发京墨先回,自己跟着李捕头到了衙门。
推开验尸房,严煜果不其然在里头。眉宇英挺的少年郎正俯身,端着烛盏查看尸体的手,余光扫到少女进来,波澜不惊地收回,继续用手指轻轻按压尸体。
“尸僵已经消失,按春秋时节的气温来看,死亡时间应在三到四天左右;尸体身上没有尸斑,生前应该没有遭受暴力或者殴打。”手指继续按压尸体腹部,严煜表情平静,“腹部凹陷,胃是空的,如果他死前都是正常时辰进食,那他最后一次进食至少在死前三个时辰以上。”
“三到四天,那不刚好是小果儿失踪的第二天?”原来在他们进山寻找小果儿之前,小孩就已经误踩捕鼠夹身亡,季窈跟在他身后,决心将心中疑惑讲给他听。
“严大人,发现尸体那晚,我曾经看到一个小孩的游灵……就是鬼魂,当时他面前还有一个藤编蹴鞠叮铃叮铃响个不停,今天去找却没找着了……你说,这件事会不会跟小果儿的死有关?”
“蹴鞠?”严煜双眼闪起精光,目光陡然从季窈脸上移开,落在尸体某处。他沉思片刻,带着季窈绕到尸体前面,随后蹲身下来。
“你来看这里。”
顺着严煜手指方向,季窈看见白布下尸体双手手腕处豁口极深,几乎断裂,吓得她跟着蹲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处伤口。
“怎么和南星脚踝的伤口形状一模一样?难道小果儿被捕兽夹夹住的不是双腿,竟然是双手吗?!”
“不错,”严煜起身,掀开白布后将整个尸体翻转,季窈立刻看见尸体双手手背,靠近手腕处被夹刺扎穿的痕迹,“这也是我方才验尸之后,唯一疑惑不解之处。若这个孩童是从树林里走失,误踩捕兽夹,最多向南郎君那样单脚被困,就算最后致死,致命的伤也只会出现在其中一只脚才对。为何尸体非但是两处伤痕,甚至伤着的还是双手。”
也对,虽然捕兽夹虽然暗藏在草丛里,但位置处于山路一侧密林,觉不会有人看见捕兽夹反而会双脚跳进去,最多一只脚踏进草丛时不小心踩到才对。
“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验尸房内光线昏暗,严煜借烛火微光看一眼身旁少女,那眼神似乎是在疑惑她为何不同往常一样聪明。接着少年郎站直腰身,转身回来与季窈目光对视。
“季掌柜方才说,曾在尸体附近看到蹴鞠,还听见蹴鞠声音响个不停是不是?”
“对,”季窈点头,认真回想起那晚的场景,“那藤编蹴鞠内里空心,装着的小铃铛比藤条之间的缝隙略大些,滚起来叮铃叮铃,我听得很清楚。”
听完这话,俊逸的少年郎眉眼微动,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有无可能,尸体手腕处的伤,是他当时双手伸进捕兽夹去拿什么东西造成?”
拿什么东西……等等!
少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话到嘴边有些迟疑,“严大人的意思……小果儿是为了从捕兽夹里将蹴鞠拿出来,才会……才会……”
“目前我能想到的,惟有此一种可能。”严煜脱掉手套和面罩,走出验尸房清洗双手。回头看季窈还恍惚,回想起她方才的一番说辞来。
“季掌柜方才说,在发现尸体当夜还看见一个小孩的鬼魂。”
“嗯。”季窈跟着走出来,还有些不适应头顶刺眼的阳光。
“不是你口中这个叫小果儿的孩子的魂魄吗?”
“不是。那鬼魂身量更高些,目测年龄应该在七岁左右。且我能看清鬼魂的面容,与小果儿并无相似之处。”
先前京墨差人到衙门报案,说是在山上发现尸体的时候,严煜曾简单听人描述过盘龙山的情况。那样大的浓雾之中,又是深夜,她能看清鬼魂的长相?
“季掌柜这双眼睛着实厉害。”
知道他夸人从不带恭维,季窈跟着他往外走,穿过府衙中堂进到书房。他到案桌边坐下,边研墨边说道,“如此看来,小果儿遇害并非偶然,如果排除掉人为因素,那么季掌柜在山上看到的鬼魂便有最大嫌疑。他利用蹴鞠引诱小果儿误入捕兽夹致死,其背后的原因还有待追查,现下找出鬼魂身份,才好追溯前因后果。”
这话听着头头是道,季窈却听出里面不对劲,略显促狭问道,“严大人不怀疑人,怀疑鬼?”
书桌旁,严煜正奋笔疾书,将验尸结果一一写下,头也不抬地答来,“无论是人是鬼,有了害人之心,严某就要追究到底。”他写完搁笔,又另拿来一张画纸铺开,抬头看向季窈。
“季掌柜可否将那鬼魂的面貌详细说来,我画成画像即刻分发出去,派人去找。”
“你还会画画?”
绛紫色官袍下的手纤长却有力,少年郎复低下头去,大致先勾勒出一个七八岁孩童的外轮廓,“略懂些皮毛。”
这个严煜,怎么什么都会?跟他站在一起,倒显得自己五大三粗,没学识也没手艺了。
少女收起小心思,在严煜对面独凳坐下,开始配合他一点点作画。严煜此人,从来都是个精益求精的老古板,季窈心直口快,像与不像也从不藏着掖着,两人画了一张又一张,稍有缺漏便重新开始,一张七岁小童的画像直到夜色降临才完成。
走出书房,少女肚子一阵咕咕声,在沉寂的夜色中格外明显。严煜此刻也觉腹中空空,开口说道,“今日辛苦季掌柜,不如我请你到附近吃个晚饭。”
自己出来一整天,现在店里说不定正忙。季窈心怀愧疚,笑着摆手,“不了,馆里什么吃食都有,我回去吃就行。”
“那我送你回去。”
“也不用。”她想起杜仲那副恨不得把她和严煜一起杀了的嘴脸,决定主动规避与他争吵,“路上行人尚多,且一般毛贼也打不过我,严大人留步,我就先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