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南星一个人站在季窈身后,他知道现在不是表决心的时候,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选择留在原地,看季窈发现会如何吩咐他。杜娘子看着南风馆里的人陆续离开,心里刚提起来的那口气又落下,强忍住泪水冲少女摇头。
“他们说得对,小果儿虽然失踪,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出事,兴许这会子真在哪家小孩屋子里玩闹也未可知。我不该耽误掌柜你们正常营业的,大家请回罢。”
季窈不甘心,抓着杜娘子正色问来,“你确定小果儿之前常来玩耍的地方这是附近,再无其他地方?他不见的时辰也刚好入夜?”若是走得远,兴许是被京墨口中的“山贼强盗”撸去,想找机会勒索杜娘子夫妻。
“嗯,”杜娘子擦净眼角泪水,愣愣点头,“他从来没走远过,婆婆回忆找不见他的时候,太阳刚落山。”
既然是晚上丢的,那便晚上再来看看。
她低头沉默,跟着杜娘子一步步下山。南星知道她如此紧张小果儿,背后原因多多少少跟迟子意有关,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别担心”。
晚上南风馆营业,季窈心不在焉,站在柜台里像尊石像。待戌时过去,眼瞅着馆里女客走得七七八八,她赶紧跟商陆打个招呼,只身又往外走。
看她没有要带上自己的意思,南星心里憋屈,手上茶杯几近捏碎,最后还是没出息的跟了出来。走出两条街,季窈察觉身后人存在,心头一时回暖,转过身去招呼他。
“出来罢。”
青衣长衫的俊美少年从墙角走出来,眼神在少女脸上转悠两圈又移开,一副受气包模样。季窈回身一把拉住他往前走,神情却是潇洒自在。
“旁的事都先放一边,只等先帮杜娘子找着孩儿再说。”
她独自出来,非是故意逞强,南星也知道她如今身手了得,哪怕是衙门里那些官兵都打不过她,她肯带上自己,至少还当他是自己人。
“好。”
夜间有雾,盘龙山上浓雾更甚。两人一路出城进山,离开五尺开外便不能视物,南星时刻记得紧跟着她,以防她突然消失在浓雾之中。
照理说这个时辰,山里除了鸟鸣和风声,应该再无其他声音才对。可季窈走着走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却自不远处深邃似猛兽血盆大口一样的黑暗之中传来。
像是铃铛摇晃的声音,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翻滚发出的声音。
她与身旁少年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眼里惊恐,登时感觉浑身汗毛竖起。
“你也听见了?”
自从迷望山回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再见过陌生的游灵。云意和迟子意死之前都已经与她相识,以游灵身份再见,也只当遗憾大过于恐惧。
所以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怕再看见像孙乐知那样整张脸都碎掉的游灵。
“窈儿莫怕。”南星捉住季窈双手,顺势紧紧搂在臂弯里。两人大着胆子潮声音走过去,听丁零零的声音愈发明显,两人心都提到嗓子眼。
“在那,看地上!”顺着南星手指方向,季窈瞧见一只藤编蹴鞠出现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山路上,蹴鞠内部空心,一只比藤条略大些的铃铛正在里面丁零作响。此刻明明没有风,那只蹴鞠却诡异的朝前滚动着,季窈吓得浑身僵直,抓住南星的手,指甲深深嵌入少年胳膊,疼得他蹙眉。
还没等她从诡异的场景中回过神,浓雾之中,一缕看起来不像是烟雾的半透明白团从中升起,渐渐幻化出一个半大孩童的身影。他像是在追赶那只蹴鞠一样,背对季窈二人一蹦一跳就朝着蹴鞠走过去,藤编蹴鞠在他掀起的阵阵阴风驱使下,继续往前滚动。
雾太浓,季窈无法将膝盖以下的路面和丛林看清。两人跟着游灵一路绕道,不知道此刻身在盘龙山何处。看着头顶最后一抹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完全遮挡,季窈心里打起退堂鼓。
“要、要不咱们还是回罢。”
她想回,自然听她的。还没等南星应答,少女眼角余光却在浓雾里陡然瞧见一抹黄色的身影。两人面前游灵消失,蹴鞠发出的铃铛声也不见。她鼓起勇气伸长脖子,赫然瞧见地上那抹黄色的身影像是一个背对着自己趴在地上的小童。
她记得杜娘子说过,小果儿走丢那日,身上穿的澄黄色比肩短甲。
“这里!小果儿找到了!”
浓雾虽大,看不见短衫下小孩的头,但好歹有所收获。季窈喜出望外,赶紧弯腰打算将黄衫小童抱起来。
“我来。”南星先她一步走上前,弯腰将地上小童抱起。
还没等他将小童翻转,一股淡淡的尸臭味已经钻进鼻腔。少女的心瞬间漏了一拍,停在当场,没了上前的勇气。
不要,千万不要。
南星看她脸色变差,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却没想到他另一只脚刚往迷雾中挪动一步,脚底板感觉踩着什么硬物。接着一声金属捕兽夹咬合的声音从少女面前传来,南星只觉左脚一阵钻心般的剧痛自脚踝处传来,疼得他瞬间失去全部力气,手一松,连人带着手上小童尸体一同跌在地上,闷哼一声随即昏死过去。
季窈几乎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踩着捕兽夹了!
“南星!”她这下彻底慌了神,蹲下身一边拍打少年的脸,一边努力拨开浓雾想要查看他脚上伤势。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直接把季窈吓得哭出声来。
夹住南星脚踝的捕兽夹快赶上两个她的脸这么大,每颗尖刺足有少女拇指粗,此刻正深深地嵌在南星脚踝以上,与小腿连接的关节处。血流满地,肉也外翻。
更甚者,季窈分明瞧见那堆血肉里白生生的,分明是骨头也断了。少女顿时瞪大双眼,痛心疾首到忘了呼吸,整个人颤抖起来。
“南星……南星!”
第98章 断骨再生 “南星,再见。”……
开春之后,气候回温,南风馆每日打烊时辰延长到亥时二刻。
京墨从二楼雅舍走出来,送走最后两位熟人女客后,发现季窈和南星都不见了。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去哪。
杜仲久不接客,近几日忙碌下来,自觉身上疲乏,正在大堂帮蝉衣收拾古琴,余光扫到门口京墨准备出门。
“去哪儿?”
京墨头也不抬,在柜台里专心致志的找灯笼和蜡烛。
“去寻掌柜。”
她又出去了?
郎君眸色幽暗,放下古琴朝柜台走去,“我同你一起。”
既要上山,多带些烛火总归保险些。两人各持一盏灯笼上山,暄明烛火将山道照亮,刚走进几步就看见一个瘦小的青色身影正背对二人吃力地拖拽着什么。
“掌柜!”
她在做什么?
少女转头的瞬间,脸上惊恐绝望的神情让杜仲临到嘴边的责骂又咽下去,定睛细看,她手上拖拽的正是南星,可少年昏迷不醒,面无血色,看上去……
“不好。”
京墨低呼一声,擒着灯笼赶紧上前。季窈转头看见两人犹如看见救世菩萨,将南星放在地上,哭喊着朝二人扑过来。
“你们快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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簋街街尾拐角处最后一间名为“济世堂”的药铺里,药师梁之章解开昏迷少年左脚脚踝上被腰带和布条简单裹住,但仍血流不止的伤口,看清伤势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季窈已经没办法站稳,被京墨搀扶着在南星床前藤椅上坐下,豆大的泪珠仍止不住的滚落出来。
“都是我不好……我们上山去找小果儿,雾太浓看不清脚下,他误踩捕兽夹,才会……才会……梁大夫,你快帮他治疗啊!”
梁之章一边有条不紊的清理、消毒,准备器具的同时目光扫过伤口处露出血肉模糊的骨头断口,无奈摇头。
“看这伤口深度,仅剩几丝血肉相连,里面骨头已经完全断了,就算是菩萨下凡也无力回天啊。”
啊?
季窈没听得太明白,吓得“哇”一声哭出来,转头抓着一旁杜仲胳膊痛哭起来,“呜哇哇……都怪我……是我害死南星的……呜呜呜……”
虽说和南星平日里不太对付,听药师如此说,杜仲心里也不好受。他几欲挣脱季窈的手,心里烦闷,“梁大夫没说他要死,你放开我。”
这样吗……
看少女呆愣着松开杜仲,梁之章垂目,继续替南星处理伤口。
“幸而未伤及要害,加上季掌柜包扎得还算及时,命是保住了。而且……”他握住少年手腕把脉,面露疑惑,“……照理说这伤得这么深,应该会造成失血过多才对,没想到他脉象还算平和,真是罕见。”
说话间,他瞧见少年嘴角带血,歪着脑袋疑惑更重,“他还吐过血?那失血应该更严重才对啊?怎么脉象上……怪哉。”
杜仲听出其中猫腻,拉着季窈到门外,低声问来,“梁大夫说的,怎么回事?”
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季窈像只从树林里钻出来的花狸毛。她吸吸鼻子,说话不甚连贯。
“我……我怕南星死了,掰开捕兽夹的时候又刚好被划破手指头……那,我记得你说过,我的血可以缓解你体内蛊虫,就想着是不是也可以……”
说话间她举起自己的手,食指尖端旧伤口已经愈合,一条新伤口才刚刚结痂,看着像是刚受伤不久。
“所以你就拿自己的血喂他了?”
“嗯,”想起方才梁之章的话,她庆幸自己当时决断及时,“我也算将功补过了是不是?”
补她个大头爷爷!
杜仲一拍少女脑门,疼得她叫出声来。郎君疾言厉色,脱口而出,“那捕兽夹放置山野,常年风吹雨淋,锈迹斑斑,伤口若沾染上锈迹是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被那东西划伤为何不说?”
她到底是真蠢还是心大?
举着季窈受伤的手走进来,杜仲将她被捕兽夹划伤一事告知梁之章,辛苦他晚些时候替季窈处理一下伤口。少女看床上少年脚踝的伤口还露在外头,柳眉蹙起。
“梁大夫,你为何还不替他缝合伤口?”
油酥灯微弱,梁之章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冷眼抬起头来看着季窈,“季掌柜还没听明白吗?南郎君重伤是因为断骨,而非简单的皮肉之伤。光是缝合伤口作何之用?里面骨头一样是两截,你让他之后如何行走?”
这……
“那该怎么办?”
梁之章洗净双手,在木质托盘里取来手套、面罩和锯刀,双眸沉静,“事已至此,唯有截肢。”
“截肢?!”
此言一出,床前三人都忍不住惊唤出声。锋利锯刀在微光下泛着白光,让梁之章看上去像是从阎罗殿里走出来取南星性命的判官。
“对,断骨难再生,继续与南郎君血肉粘连,腐败的骨头只会让他感染其他病症,直至最后不治而亡。所以为了让他活下去,惟有截去断肢,方可保命。”
“不行!”季窈最先反应过来,扑在床边挡住梁之章和他手上的器具,“我了解南星,少了一只脚只会让他生不如死!梁大夫你万不可将他的脚截掉!”
他那样爱美,又心高气傲,哪里能接受自己身体残缺?可若他伤不至此,以往用药总是温和为上的梁大夫定不会做出如此决断。
想到这,她难掩痛心,又落下泪来。
遇上这样的病患,梁之章最是苦恼。他“啪”的一声扔下锯刀,低头脱去手套,“该说的我都说了,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你们自己定。”
“慢着。”
床边两人闻声转头,一旁沉默多时的京墨缓缓从黑暗处走到灯前,眸光灼灼。
“梁大夫,我听闻世上有一位名叫‘徐清来’的神医,传言他医毒双绝,对人体脉络了如指掌,可做到断骨再生、解世间一切奇毒。”
这话点到梁之章话头上。他摘下面罩,眼中闪着光,“不错,老夫对此人也有所听闻。传说他精通《黄帝内经》等医学典籍,普通人仅能参透表象,惟他深解其内里,利用人体经络血脉能做到断骨重生。”
京墨突然提及此人,意图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