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大人。”
严煜回身,少女一身翠绿色衣衫轻巧灵动,与之站在一起倒有几分相衬。她巧笑嫣然,为方才杜仲和南星的无理向他道歉。
“方才我馆里的伙计只是心疼钱,并没有冒犯大人的意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无冒犯,郎君心头自有掂量。他不打算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脑海里闪过一事,低头温声道,“前几日我听闻南风馆内出现蟒蛇,关于季掌柜那些不实传言也略有耳闻,你若真想给那畜生一个归处,可以交给我代为照顾。”
第96章 如果的事 人心只有一颗,如何分给两人……
开春之后,天气回暖。
南风馆后舍围墙内栽种大片竹林,入春之后苍翠繁茂更胜从前。
就在竹林里一处阴凉幽静处,足有半人高,宽度也算得上一张双人床榻的四方木箱正端端正正放置其间。箱子东西两侧各挖有一个不大的圆洞,罩半透明素白网布,透光的同时,也十分透气。头顶更是直接开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孔洞,半透明琉璃罩在上方,使得光线可以很好地照进去
打开正南侧木头小门,里面草植丰沛,很好的遮挡住大部分阳光。箱底还铺设湿泥若干,粗壮树枝数条,整个木箱子俨然一片完整的小树林。
季窈蹲在边上往里看,黄金蟒正卷在树枝上,于阴暗处闭眼熟睡,复将木门锁上,抬起头来看身边人。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之前在南风馆门口拦住他,说起馆里有蛇被人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季窈第一反应是丢人。没想到他却主动提起要帮自己养蛇。
寻常人提起蛇都是敬而远之,更甚者一脸恐惧,她以为严煜到新眼里只是想帮自己解决问题,想了想还是拒绝他。
“金哥儿早前被金十三娘拔掉牙齿,猎食其他动物的能力比其他蛇差很多,我怕它离了我活不下去,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她不信任他,严煜也不恼,转而讲起如何搭建一间适合养蛇的木笼子来。
非但如此,他第二日还专门戴了阴沉木到南风馆来,带着季窈一点点将木板搭成如今这个模样。
不同于穿绛紫色官袍时的严肃,着常服的严煜神清气朗,儒雅谦和,他拍拍身上尘土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额间细汗布,“家父祖上世代行医,祖父更是自我出生起就开始养蛇,收治许多从野外救回来的幼蛇、蟒蛇。”
“养蛇做甚,泡酒?”
眼神从天真烂漫的季窈脸上扫过,严煜看着箱子里正酣然沉睡的黄金蟒,面容沉静,“家父最开始是这样打算,但祖父坚决不准我们任何人动他的蛇。顶多允许家父使用褪去的蛇皮和自然老死的蛇来制药。我的孩提时期基本也都与蛇度过,知道它们还算温驯,也有许多饲养它们的经验。”
原来如此。
少女收回目光,想了想还是觉得疑惑,又开口问来,“严大人家中不是生活在江南,怎会有这么多与蛇打交道的机会?”
要说多蛇,理应是在高山深林的地方才对。
走出竹林,男人开始四下环视南风馆后舍,目光落在季窈居住的水上小屋,“祖父五十年前曾到苗疆短暂停留过一段时日,据说那时候第一次与蛇打上交道,算是对蛇这一类冷血动物改观。”
他停下脚步转身,后眸的瞬间刚好被季窈撞个满怀。
“按季掌柜所说,这蛇应该十分听你的话才对,那你尽可放宽心将它养在这里。如今开春,动物都醒了,你每到深夜将它放出,它自会进到树林深处觅食。等白天再去木笼子附近转两圈,它嗅到你的气息,知晓你在寻它,自然知道回来。若是遇到附近有人说自己饲养在家中的鸡鸭、兔子一类的家禽不见了,你记得赔偿些钱银给他们,倒不必点名说是自己家里的蛇所食,就说希望他们都善待那只馋嘴的蛇就是。”
没想到严煜思虑如此周全,人和蛇他都考虑到了。季窈心中敬佩又添一分,拉着他往前馆走。
“今日请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吃个便饭。”
走出两步,严煜已经甩开少女的手,轻声咳嗽两声道,“光天化日,怎好与季掌柜拉拉扯扯?吃饭就不必了。”
瞧见季窈住的地方与杜仲等人的房间仅一桥之隔,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与四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住得如此近,季掌柜到了夏日,不会觉得多有不便吗?”
啊?
他怎么还较上真了?
目光对视,他眼里当真满是疑惑,季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摸着下巴想半天,干脆抬头反问他,“比如呢?”
这……
这一反问,倒让严煜局促起来。郎君低头,眉头快要绞在一起,第一次说话有些支支吾吾:“就比如沐浴、更衣,与男人们共用一间浣室,用具巾帕一类私用物上如何区分?加上不久后入夏,衣着上难免单薄,季掌柜这间屋子三面都是窗户,若是不小心被人把身子看了去,又当如何自处?”
所以龙都里的女娘,哪怕只是被人看了身子,以后都难以自处?
对标男人们,季窈可是把馆里这几个美男子里里外外看了个干净,又做何解?少女无谓叉腰,一副“老娘才是占便宜的那个”模样。
“不怕,他们的身子也都被我看光了,大家公家不说婆家,都是自己人。”
啊?
严煜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两道剑眉比方才绞得还紧,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番话。
“……终……终究是不妥……”
遇事果断,一向镇定自若的知府大人好像独独在这方面谈起自己的见解来束手束脚,不禁让季窈对他好奇心更重,想了想又问道,“那,若是严大人不小心看了哪位女娘的身子,又当如何?”
这话可把面前人问住了。
严煜自小饱读圣贤书,一心求考取功名,家中也并未安排结亲的门户,到现在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仅限于“书中自有颜如玉”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要说君子礼仪,看了哪户闺中佳人的身子,自然是要三书六聘,迎娶女娘过门。
可他自认万事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娶亲一事上他随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死脑筋,相信“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两人身旁,池塘里清理一新,荷叶稀稀疏疏在书面上冒头,承托水珠粒粒,如同一粒粒鲛珠布散在星星点点的绿意之中,犹如一幅浑然天成的春景图。着明黄色团蝶百花凤尾裙的少女与一身黛青色雨丝锦锻长衫的英挺少年郎站在一起,相互映衬,赏心悦目更胜枝上迎春。
风光霁月的年轻郎君突然严肃起来,好像是在回答什么重要的问题。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若真发生如此荒唐事,自是先到府上向小娘子一家致歉,以求原谅,并承诺绝不外传,绝不挂心。她若执意要嫁,我便绝了对外人的心思,只将她明媒正娶进来,一心好好相待。不求情真意切,但求相敬如宾。”
好单纯的心思,真是个书呆子。季窈在心里偷笑,决定捉弄捉弄他。
“若那时,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你的心上人也钟情于你,你们二人原本约好此生不相负,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又当如何?”
也就是严煜这样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人愿意由着季窈发问,竟也顺着少女的话认真思考起来。半晌他自苦恼中抬头,脸不知何时悄悄烫起来。
“既约好此生不相负,自然是身心如一,再没有第二个选择。哪怕倾尽所有,自毁双目,严某也绝不会再娶旁人。”
他红了脸,好像真有人逼着他现在就要娶亲一样。季窈觉得好玩,坏笑着朝他走过去,眼神得意的模样让严煜没忍住后退一步。
“可若那小娘子扬言非你不嫁,若你另娶,便要在你和心上人成亲那日以身投河,了却残生,你又该如何?”
这……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选不出来。
她凑得近,娇俏可爱的脸蛋上粉扑扑的透着机灵。严煜有一瞬间的失神,大脑空白一阵,整个人僵住。
“那……那……”
他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噗,哈哈哈哈哈。”少女突然开怀大笑,捂着肚子后退两步,银铃般的笑声漾在严煜耳边,让他从苦思中回神。
待笑够了,她收敛神色,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声音婉转动听,“我以为严大人会说,男人自古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她若真想嫁,你便娶,左不过家里多双筷子,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那怎么成?既然娶了她,就一定要好生待她的。可人心只有一颗,如何分给两个人?那岂不是要将两个人都辜负了?”
他问得真诚,字里行间皆是真情实意。少女看他一本正经但又略显痴傻的模样看愣住,唇瓣微抿,心中无端生出一丝感动。
是啊,人心只有一颗,如何能分给两个人?看来面前这个人也不完全是个死读书的,至少知道专一二字何解。
少女欣慰一笑,声音骤然沉下来,“是我小人之心,严大人莫怪。”
严煜眼皮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低头整理衣衫,面上又恢复往日肃清的神色,“蟒蛇住处算是解决,接下来季掌柜与它再相处几日,自然能摸着它每日猎食与休憩的规律。我记得祖父家中尚存几本养蛇之书,皆是他亲手所写。如若季掌柜需要,待我回去后就给家中写信,让他们将书卷找人送上龙都。”
养蛇的书?甚好甚好。季窈心中悦事又添一桩,蛾眉曼睩的脸上笑靥如花。
“那就有劳严大人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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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几日和严煜走得近,连蛇都替她处理妥当。男星几次三番没找着机会和季窈独处畅谈心事,这日赶在东街档头第一笼羊肉韭饼出锅就买了几个回来,揣在怀里还烫。他紧赶慢赶想趁季窈晨起拿给她配早膳食用,一只脚刚迈进南风馆大门,身后一布衣荆钗的女娘哭丧着脸匆匆忙忙越过他跑进来,冲着大堂里正伸懒腰的季窈而去,“咚”的一声就跪在少女脚边。
“求季掌柜救救我的孩儿!”
【卷五·绝命黑骨】
第97章 小果儿 “窈儿莫怕。”
申时,初春的城郊外尚有一丝阴冷,龙都以北不足两里地,一座当地人称龙盘山的林子里,每一段路便有个弯腰驼背的身影在树丛里翻找着什么。
“小果儿!小果儿你能听到吗?”
季窈提裙穿梭在荆棘丛生的密林里,时不时伸长脖子朝着丛林深处喊一声,全然不顾开年新置办的罗裙被藤条刮破,参差不齐地挂在小腿肚边。她没功夫心疼买衣裳的钱,一心只想赶在天黑之前找到杜娘子的孩儿。
今晨早些时候,她才刚起,正在大堂里等着楚绪煮的鸡蛋面条做早膳,门外素未谋面的布衣女娘直冲少女就闯进来,吓得她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何时得罪了她。
自从金十三娘的事情结束之后,她对外的性子已经改了很多,自己一时冲动就惹祸上身是小,连累朋友替她受苦便是她千般万般的不是。
谁知道那女娘一冲进来就跪下,抓着季窈的裙摆死活不肯松手。京墨和南星见她哭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手里还攥着季窈不松开,赶紧上前硬将她拉开。询问之下后知道她是来求季窈帮她找自己走丢的儿子——小果儿。
按坊间传闻,季窈可是这龙都城中比安西那帮驯兽师还要厉害千百倍,说驯兽都算折煞她,要尊称一声“驭兽仙师”才对。话本摊子上说书先生最是通晓市井传言之人,将季窈带领一群野狼上山抓金十三娘的故事编得绘声绘色,临了还不忘往下定论。
“我在这龙都城中生活数十载,驯猴、驯鸟的人见过无数,驯虎、驯豹的表演也看过不下百场。唯独没见过能把野狼驯成狗的人,南风馆掌柜其人,深不可测。如果不是惊世之才,只怕是个潜藏在人间的妖精山鬼。”
杜娘子的儿子小果儿年仅五岁,因家中贫困,其夫君白日里都在田间耕作之时,她则都是在城中做些零活补贴家用,小果儿就跟着婆婆待在山脚家中。谁知前日夜里夫妻二人回家,发现婆婆也刚从一旁林子里走出来,浑身沾满泥土树叶,一看便是在林子里摔倒所致。
见着儿子儿媳,婆婆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杜娘子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失踪半日。她苦寻小果儿整整一日不得,想起城里关于季窈操控野狼帮其寻找金十三娘一事,便横下心来找上季窈。
“呸,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才不是什么妖精、山鬼。”季窈又找完一小片林子,走到山路中间查看其他人寻找的进度。
“诶,你们那边有发现小孩脚印之类的印记吗?”
山路另一边,楚绪、南星和京墨一众人陆陆续续在丛林里冒头,脸上皆是抱憾之色,失落摇头。或许是她自觉心头仍怀着对迟子意的歉疚,此刻没找着人,她心头着急,拨开脚边荆棘朝杜娘子走去。
“小果儿失踪,你为何不报官呢?”让李捕头带着官兵和山民进山来找,不比他们几个不熟悉山里地形的人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要好?
杜娘子脸上蒙尘,面若死灰,眼中泪水早已经苦干,“何尝是我不想报呢?衙门口那些官差一听我只是孩儿走失,都不当一回事,让我左右邻舍四处问问,指不定是上哪家找小孩玩耍去了。我哭闹着说都找遍了他们也不理,说知府和衙差都忙得很,没空替我找。”
“真是荒唐,”季窈低声咒骂,转身过来看着京墨,脸色古怪,“要说咱们与李捕头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他分明不是这样见死不救的人才对。要不京墨你先别找了,去衙门问问他,老百姓拿赋税养活的这些人怎能如此不顾衣食父母的死活?”
她心里那股子见义勇为的劲又上来,京墨拍掉身上灰尘和树叶,眉宇间平静似水。
“据我所知,盘龙山背后附近传出有山贼强盗出没,不少赶车的、拉货的路过附近都遭了殃,是以李捕头才临时增派人手出城,调不出人来帮杜娘子找人,也是情理之中。”
“狗屁情理之中,赶车拉货的命是命,小果儿五岁的命就不是命了?”
说罢她挥手赶京墨走,要他无论如何去一趟衙门,就算找不着人来,好歹叫严煜知道,这边有个小孩失踪的案子还等着他安排人过来帮忙。
见京墨准备离开,商陆和楚绪对视一眼,朝季窈支支吾吾开了口,“掌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店里就该营业了,我们也得赶紧回去准备,否则今晚定了间舍和小倌的那些熟客们该红脸了。”
楚绪也从林子里走出来,连连点头,“今天知道杜娘子和掌柜着急,跟着出来找一天,我现在才想起,昨儿的账都还没算完呢,可不能再拖了。”
店里生意刚刚回暖,加上自己大手大脚惯了,如果再短些钱银,日子也不好过。季窈一时为难,只好先放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