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前,之前树林里遇到过的那条黄金蟒正绞缠在杜仲手臂,尾巴单独掉出一段,快速抖尾发出嘶嘶的声音。它看上去似乎不是很有精神,身体缠绕住杜仲用不上力,被捏住七寸后之凶巴巴的张嘴,不停吐信发出嘶嘶声。
即使是动物,他也能看出黄金蟒此刻对他充满敌意,自然是不喜欢他。季窈却来了兴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黄金蟒,它才收回舌头,乖乖的从杜仲手臂下来,游走爬行到季窈身边,贴在少女肩膀,一边频繁吐舌一边看她。
“哎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相比上次相遇,它的精神看上去没那么好,连宝石一样的眼神光都暗淡下来。季窈大着胆子往它白白的肚皮一路下摸,软软绵绵,按得它不太舒服,低头用脑袋顶开季窈的手。她摸着蛇头,侧身问杜仲。
“诶,你说它是不是没吃饱吗?”
被蛇偷袭,他有些狼狈。男人坐起身来整理衣襟,斜眼看她和她怀里的“宠物”。
“没有牙齿在捕猎的时候释放毒素,如今刚开春,许多动物尚在冬眠,想必它应该是饿急了才会跑到有人出没的这附近来觅食。”
好死不死,自己刚好就被它扑了个正着。
蛇本身是冷血动物,摸在手里冰冰凉凉。季窈低头,像抚摸珍哥儿一样逗它,“所以你就是看到杜仲那厮在追我,以为我被他欺负,才从竹林里窜出来保护我的吗?”
真是太可爱了。
这条黄金蟒通体金黄,夹杂白色水波纹斑点细密,在月光下如波光宛转,流淌在季窈怀中。完全成年后的黄金蟒据说可以长到二十尺的逆天长度,她面前这条目测不足八尺,应该还是个半大的宝宝。
看她和蛇打得火热,身旁清冷郎君翻一个白眼,准备起身,“你还真是受欢迎。”
看他准备离开,季窈赶紧开口叫住他,“诶,你别急着走啊,帮我去厨房找找有没有厨子做饭剩下的肉,鸡肉兔肉都可以。”
南风馆所用食材都是三七和采买每日按照厨子前一天写下清单,现从集市上买来的,怎会有过夜的食材,见杜仲拂袖而去,她又开口补充。
“这几日做凉拌兔肉,冰窖里有剩下的兔子,真的,你去帮我取一只来吧。”
她连这个都知道,对南风馆倒也不算完全不管。
南星躲在门后看杜仲当真去冰窖里给她取来了半只冻兔肉,眼神更加阴冷。
没等杜仲走近,黄金蟒已经嗅到生兔肉的味道,从季窈身上下来,游走到杜仲脚边,弓起身体想抢。但它同时又摇晃脑袋,其实内心是有点害怕的状态。杜仲跨过小家伙将兔肉递给季窈,它才解除紧张状态,慢悠悠爬到少女身上吃她喂给自己的兔肉。
“就叫你金哥儿好不好?”它通体金黄,叫这个名字正合适。说完季窈抬头看杜仲,小声道,“我能养它吗?”
什……
杜仲仿佛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目光漠然从蟒蛇身上移至季窈脸庞。少女自月光下抬头,双眼闪闪发亮,满含期待。
“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也一定不会让它伤害到不管是馆里伙计还是女客的,可以吗?”
“你以为所有人都可以你一样,觉得它可爱吗?”
“它不可爱吗?”她说这话时声音变小,唇瓣抿成一线,眼尾下垂像是装可怜要讨主人欢心的猫儿。杜仲对她却再了解不过,求人的时候看似温驯,背后随时会露出来尖牙利爪。她才不是只小猫。
可她从来都不是会照顾别人的主,别说人,就连珍哥儿现在也基本都是商陆在替她照顾。偏偏这些动物就好像认死理一样,不管商陆怎么贴心它仍然对季窈最是热情,如果是商陆是衣食父母,那口气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它可不是珍哥儿,你若不管,馆里没人替你管。到时候它饿死了你别哭。”
这话中道理,季窈自然听明白了。她低头沉思的间隙,杜仲独自回房,片刻后又端着白布、剪子和药瓶走出来,惹得季窈将怀中黄金蟒脑袋护住。
“做甚?你现在就要杀了它泡酒?我不准。”
郎君怒瞪她一眼,放下托盘在石阶上坐下,扯过她方才被咬破的手指,开始给她涂药、包扎。季窈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头被包成粽子,把手指伸到杜仲眼前来回晃悠,笑得促狭。
“包得比严大人差多了,杜郎君可要多多练习才好。”
严大人、严大人,她今日到底要提多少句那个小白脸才甘心?
杜仲气得鼻子皱起,一把抓住她粽子似得手指头,连人一起拉到怀里,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那就有劳嫂嫂这手指头让我多吸几口血,也好给我多几次练习包扎的机会,如何?”
大可不必。
少女及时认怂,见好就收。缩着脑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跟捞面条似得两三下把黄金蟒折成几段抱起来,往自己房间走。
“那就不必了,杜郎君早些休息,我回房了。”
隔着长长的回廊,南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俩状似亲密,杜仲也一反常态,不仅耐着性子给她包扎伤口,还允许她把那条蛇抱回房间,面色不禁又白一分。
第95章 手帕 “严大人留下吃个便饭罢。”
翌日清晨,从商陆那里飞回季窈房间的凤头鹦鹉与正在少女床榻酣睡的黄金蟒蛇撞了个正着,珍哥扑腾翅膀满屋子乱飞,嘴里不停喊着“来人呐”、“来人呐”。
金哥儿好久没看见这么肥美的大鸟,“噌”的就从床上弹射一样窜上去,弓起身体不停张嘴去咬珍哥儿。季窈在蛇鸟大战中醒来,抱这个吧,那个不高兴;抱那个呢,这个又马上扑过来。惹得她只好打开窗户将珍哥儿赶出去,屋子里才重归宁静。
正如杜仲昨夜所说,馆里除了季窈,再没人敢碰她的新宠物一下。京墨第一反应退避三舍,商陆和三七吓得抱在一起哇哇大叫,蝉衣更是在看见蛇脑袋的一瞬间抽出剑来,准备一剑结束掉面前这个冷血珍兽的生命。
南星心里憋屈,但最终还是跨过自己的自尊,打算走出来与季窈稍稍说话。奈何金哥儿远看尚有些吓人,近看简直令人头皮发麻,他挣扎半天没能迈出步子,站在馆内一众人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把蟒蛇抱起来。
楚绪步子刚跨过大门口,看见季窈手里蟒蛇又缩回去,颤颤巍巍道,“这、这、这是什么?从集市里买来泡酒的?”
怎么一个二个只惦记用它泡酒?
季窈不满撅嘴,抱着蛇往前一步,楚绪立刻退后两步。
“这是我新养的,叫金哥儿,你要摸摸看吗?”
“不了不了,”楚绪头一次发现自己摆手能摆出这么快的频率,看季窈不死心还在朝她走过来,赶紧眼神向商陆求助,“我最怕蛇了,我不摸。”
这下所有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季窈放下蛇头(?),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无妨,我偷偷养。
杜仲看她低头瘪嘴的倔强模样,指不定心里又在计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缺的事情,歪头盯着她。京墨则是眉眼带笑,侧过脸去问杜仲。
“你猜,她会把蛇养在哪里?”
谁知道呢,反正她一定会养的。
果不其然。
两天的晚上,南风馆正照常营业,一只足有七寸长的凤头鹦鹉扑腾着翅膀从二楼窗户飞进大堂,抓扯表演台两侧布帘“嘶啦”一声裂开,随便寻了张桌子落下,粉色羽毛落进女客们餐食里。
京墨还没来得及走近将珍哥儿抓住,身后坐在靠近柜台一侧的女客们开始惊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有蛇!”
“好大的蛇!”
此言一出,惊诧众人。大堂内美娇娘们霎时间跟没头苍蝇一样四散逃开,慌乱之中京墨瞧见那条黄金蟒真从柜台里后面的门里吐着信子游出来,眼神坚定地朝着珍哥儿落脚的桌子爬过去,蛇鸟大战再次打响,那一天的收益也几乎为零。
不仅如此,南风馆内出现黄金蟒蛇的消息渐渐传遍整个龙都,大家对于“南风馆的掌柜会用法术控制猛禽野兽”一言深信不疑,甚至传言“她不仅会法术,还在馆内私自养了一群可怕的动物,不知道在秘密策划着什么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大阴谋”,诸如此类,云云不可戏言。
尽管南风馆后来挂出公告,称那日蟒蛇误入只是意外,馆里生意逐渐恢复正常的同时,女客们还是会下意识离季窈远些。偶尔见面,也总带上几分敬畏。
季窈不死心,又花重金找人做了个巨大的笼子把它养进去,可金哥儿得救之前原本就一直被金十三娘关在笼子里,饶是动物也会产生心理阴影,所以它一关进去立刻就开始绝食,逼得季窈又把它放出来,守在房间和竹林交界的地方看着它。
但总不能一辈子看着它吧。季窈才养三天,就感觉自己真的累了。
初春的龙都,绿意正浓。竹林里新芽旧叶,郁郁葱葱。季窈正坐在边上,守着金哥儿叹气,三七一路小跑进来,临到竹林跟前停下,伸长脖子怯生生往里面看。
“掌柜,你在里面吗?”
“在呢。”她正无聊,提裙起身走出来,“何事?”
三七递上一条手帕,她低头细看,发现是自己前几日不见了绣杜鹃花的那条。
“知府严大人来了,说是在衙门里捡到一条手帕,猜测是掌柜遗失,叫我拿进来予掌柜瞧瞧,看看是否真是掌柜掉的。”
严煜来了?
“他何时来的?”
“就刚才,他把手帕递给我,我这不就赶着送进来给掌柜看看了?”说罢他还往竹林里探头,生怕金哥儿会突然钻出来咬他一口。
刚才?
季窈攥紧手帕,赶紧就追到大堂。
严煜今日在验尸房捡到那条手帕,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季窈那日无意丢下,送来予她的同时,碰见京墨就顺便聊上几句。
早前京墨就对他为何选择来龙都赴任表示过疑惑,严煜则言,比起在皇帝跟前当差,比不上来到百姓中间。
“龙都是仅次于京城的重要城池,民风与秩序同样重要,我行万事,不为前程,只求无愧于心。”
“严大人。”
正在攀谈的两个郎君闻言转身,瞧见季窈面色泛粉,因为小跑的缘故气息微喘。杜仲自晨起后一只坐在二楼自己的老位置闭目晒太阳,听见季窈声音不悦睁眼,从楼上看她一步步朝严煜走去。
“严大人怎知,这条手帕是我的?”
她晃动手里绢帕,眼神明亮。严煜看一眼那手绢上带血的杜鹃花,面色清朗周正。
“府衙内近日并无女性苦主或者囚犯出入,加上这手帕是在验尸房内拾得,更是将范围大大缩小,是以带来给季掌柜看看。”
“的确是我的,多谢严大人。”看见他,季窈的心情好很多,她低头将鬓角碎发撩至耳后,小女儿姿态展露无遗,“马上就到晌午,不如严大人留下,与我们一起吃个便饭?”
京墨看准严煜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加上年轻气盛,必能在官场上肃清风气。或许他会愿意与自己一起……
想到这,他也点头开口道,“听闻严大人是江南人士,馆里厨子做的饭还算清淡,大人可以一尝。”
“是啊、是啊,”少女若小兔子般蹦哒几步,走进柜台把架子上过年买的梅花酿抱下来,脸上满是期待,“不光有好菜,还有好酒呢。”
她殷勤得有些过分,杜仲眼神覆霜,在二楼默默黑了脸。
还没等严煜开口,二楼先传来一个冷冰冰的男声。
“馆里前些日子莫名少了一大笔钱银,划给厨子和采买的那一份例银还是现从去年利润分红里临时凑出来的。杜某记得前天京墨还带着大家重新规划了目前可供支配的银两数额,告诫大家未来一月内尽量省吃俭用,待天气完全回暖,生意好起来之后再行分红。怎么有些人倒上赶着让厨子多做几个菜来招待外人?”
这话摆明了针对严煜,季窈抬头,当着严煜的面又不好开骂,气得她叉腰走出柜台,登登登跑上二楼,冲着杜仲小声抱怨,“你又来劲是不是?他吃几口菜能穷死我吗?发月钱的时候一分不会少你的,赶紧给我闭嘴。”
大堂里,严煜听完也不恼,冲京墨点头示意后准备离开,“季掌柜盛情,严某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
季窈闻言又瞪了杜仲一眼,转头提裙下楼,“诶诶你别走啊……”
严煜看季窈跑下楼来,目光扫过二楼那抹纯白的身影一角,又开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季掌柜虽然巾帼不让须眉,但好歹也是个女娘,做生意的时候与各位郎君待在一处尚是为了生计,其余时间还同郎君们住在一处,实属不妥。若季掌柜也觉得束手束脚,不如早些搬出来为好。”
南星一听这话立刻拉长脸,站出来大声道,“你这话是暗示谁手脚不干净吗?师娘要住在何处与你何干,也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这里指指点点?”
好好好,早前只是惹得她成天往外跑、不着家,如今倒直接当着人面劝她搬出去了是吧?
二楼郎君脸色吃瘪,手扶在栏杆上恨不能将木头捏断。他起身探出头来,双手撑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神色傲慢地看着大堂里一身常服的严煜,口吻满是不屑。
“馆内郎君虽多,却都是行事端正、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全然不似其他地方,专门引别家女娘整日外出不着家。这一点,严大人尽可放心。”
也不知道严煜年纪轻轻,面对南星的讥讽与杜仲的为难怎么就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然不当回事,镇静得可怕。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看面前少女陷入沉默,明显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便再递一个眼神给到京墨,转身离开。
若是换做别人说这种话,季窈当场就已经加倍反问回去。可严煜一本正经,话语之中未带丝毫先入为主的观念,句句以她的感受为先,实在中肯。看他身影消失在街上人群之中,季窈将手帕揣进怀中,迈步跟着走出来。
人来人往的簋街街头,严煜宽肩窄腰,鸦青色素面缂丝长袍衬得他素雅矜贵。季窈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他,穿过拥挤人群来到他身后,伸手一点郎君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