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喝完一大碗茶,季窈擦擦嘴角茶渍,爽朗地拍拍京墨肩膀,“还是你办事最让人放心。”说完她眼珠子又是一转,京墨知道她鬼主意又来了。
“诶,京墨,这个新来的知府什么来头,老家何处,生平如何,你能帮我查到吗?”
“掌柜对他好奇?”
“嗯嗯,”季窈毫不避讳对严煜的好奇心,连连点头,“你能帮我查到吗?”
“可以,不过——”他的眼中精光闪过,声音低下来,“——掌柜以后若是得了赫连大兄的消息,也一定要最先告诉我,可以吗?”
赫连尘,他不是死了吗?
看出季窈眼中疑惑,京墨又恢复一脸温柔儒雅的模样。
“无论生死,哪怕是日后看见他的游灵,也希望掌柜第一个告诉我,我也好同他好好道别。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说起来,她也从未见过赫连尘的游灵,想来他对这人世间,对她,对他的娘亲和弟弟,都没什么留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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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时节前后,春雨愈增。
护城河两岸杨柳虽已萌芽,气候却依旧阴冷。
因上一任知府江威最终的罪行审理完毕,家中田产房屋尽数充公,一众苦主都要到衙门签字画押,以领取补偿。季窈领着之前给出去的五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刚走到衙门口,就瞧见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一身素衣长衫,面缠白纱,戴着手套钻进一旁漆黑的房间。
严煜这身打扮是要做甚?
李捕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中带着对严煜的称赞道,“衙门里唯一的仵作告老还乡,这几日命案尸首都是严大人亲自验的尸,他如此年轻就如此博学多才,这是让人佩服。”
“他还会验尸!?”
从前迷望山庄发生命案,她最渴望的就是懂一些验尸的技巧,以便在这种孤立无援的紧急时候派上用场。奈何回来以后又是楚绪的事,又是戏兽班子的事,缠得她抽不出时间来找衙门里仵作学习一二。如今倒真巧让她撞上。
季窈嘴角上扬,假意告辞李捕头,看他转身之后,自己提裙缓步,躲开衙差视线,靠墙摸索着推开方才严煜进的那扇门,一猫腰钻了进去。
第92章 拜师 他好聪明,她好喜欢。……
昏暗的验尸房里,只有壁上油灯两盏,哪怕此刻正值白天,小窗内透进来的丝丝冷光也照不亮季窈视野。
房内停尸数具,其中不乏已经腐烂发臭者,少女没有带蒙脸的白布,被臭气熏得直皱眉。
“哇,好臭。”
刚将面前尸体白布掀开,严煜听见她声音起身抬头,看见季窈捏着鼻子,鬼鬼祟祟四处偷看,不悦开口。
“尸房重地,季掌柜进来做甚?还不出去。”
她季窈可不是吓大的。少女不甚在意,翻个白眼凑到跟前,已经适应黑暗之后,她开始自顾自查看起严煜面前停放的尸体来。
“这不就是昨儿个听说蝎子庙那边,上吊自杀的老妪马婶吗?”
龙都城虽大,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传播起来也快。加上如今刚开春,鼠辈宵小出来作奸犯科之人尚少,蝎子庙昨日庙门口吊死一个花甲老妪,短短一日就传得满城皆知。
一有说蝎子庙里供奉的都是些邪神歪佛,马婶常年进出诚心供奉,定是被邪神看中选为祭品,所以才在这开春的大好时节里被邪祟附身,放着天伦之乐不享,赶着上吊送了命。
也有说马婶其实早就有轻生的念头,家里儿媳、孙媳皆不孝顺,儿子腿残,孙子也都是个任人捏圆搓扁的软柿子,挣不到钱就养不活一大家子人,成天的拿马婶出气,她夫君老陈头死得早,她每每被赶出门外,流落街头挨饿受冻,路过人总能听见她念叨着“想死”。
见尸体脖子上勒痕极深,微光下隐隐泛紫,季窈还想上手去将尸体衣领掀开一些细看,被严煜戴着手套轻轻拍开。
“胡闹。快出去。”
他戴了面纱,上面白醋的气味钻进少女鼻腔,引她挑眉,“听说你还会验尸。”
“是又如何。”
面前少女眉眼灵动,神神秘秘道,“其实我参与过几件案子,之前的江狗官和李捕头都知道。要不要我来帮帮你?”
修长手指戴白手套轻轻按压在尸体脖颈,严煜自始至终没有瞧她一眼。
“人命关天,岂是你任意妄为之地?”
看来他还真不信。
看尸体一旁的木盘上还放有一双手套,季窈拿来戴上,直接把严煜挤开,擒着油灯将尸体照亮。
“尸体舌头长伸,脖颈处勒痕明显,明显是被绳索吊死。指甲里藏有绳索的碎屑和皮屑,说明她死前可能后悔,挣扎之间双手不停抓挠脖子上的绳索导致。加上鞋底沾有泥土和大量雪水,可以判断她就是独自一人行至在蝎子庙外,在大树上吊自杀。”
她一一说来,头头是道,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道理。严煜终于低头看向面前自信心满满的季窈,沉默片刻后转身另拿起一块白布,滴上白醋递给她,示意她蒙面。
“季掌柜聪慧有余,细心却是不足。”他伸手接过季窈手中油灯,俯身示意她看向尸体右侧脖颈,“若是寻常上吊致死,脖颈处勒痕方向应从下巴往上,绕过耳垂一路朝上,留下的勒痕角度应该呈向上倾斜,绝不会在后颈窝的位置留下勒痕才对。可你细看,这痕迹之下明显还有一道平行的勒痕,只有人为从死者身后用绳索将她脖颈环绕后,从身后勒死方可成形,可见死者应该是先被人勒死后,才挂在树上,佯装自杀。”
“不对,”季窈凑上来,在尸体周身使劲嗅了嗅,“她身上没有失禁的臭气啊。”
人在被勒死的时候,因为窒息濒死带来极度的恐惧,往往会大小便失禁。严煜闻言,眼中对她的赞赏又多一分,伸手按压尸体腹部道,“季掌柜进来之前,我已经检查过她的胃,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排除她在被勒死的时候其实已经断食多日,没有东西再……”
六旬的老妪,明明儿孙满堂,却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饥寒交迫的死在贼人手里,他不忍再说下去。
接着他目光下移,又将尸体的手拿起来,“再看她手中碎屑,若按季掌柜所言,是她吊死时突然后悔,抓挠自己脖子上的绳索留下,那为何尸体脖子上除了勒痕再无任何抓伤痕迹?可见她指甲里残留皮屑肯定不是自己的,而是凶手的。”
最后,他来到床板尾端,将尸体两只鞋子都脱掉,举到季窈面前,语气深沉道,“你仔细看这两只鞋子,鞋面两侧泥浆痕迹一浅一深,鞋尖突出,明显是被脚更大的人穿上撑大。至于鞋底的泥浆和雪水,凶手只要穿着死者的鞋,背着死者到蝎子庙附近把她挂上树,再脱下脚上的鞋给死者穿上,自己再趁下雨之际,光脚离开便是。”
一连串闻所未闻的学识灌进季窈脑子,听得她反应不过来,呆愣在原处。
“脚印一深一浅……穿鞋撑大……我知道了!”她灵光乍现,全然不顾自己的手刚摸过尸体,伸手一把抓住面前男人胳膊,高兴道,“凶手是她那个跛脚的儿子!”
清俊的郎君摘下白布和手套,走到一旁清水洗手,鸦睫闪动,“是他与否,把人带来检查身上有无抓伤,进一步审问这几日的行踪便可知晓。”
擦净手掌,他侧目看一眼方才被季窈捏到的地方,打算去换一件衣服,转过身去对季窈说道,“季掌柜,请回罢。”
这下季窈彻底下定决心,脱下手套追出来,在衙门口又把严煜拦住,眼波流转,充满期待,“严大人才识过人,验尸方面的经验果然名不虚传,我可以拜你为师,多学一点关于验尸方面的学识吗?”
拜师来得突兀,严煜眉峰微蹙,上下打量起面前细胳膊细腿的小女娘来。
“季掌柜一介弱女子,放着女红、刺绣不学,学这个做甚?”
他这话颇带着些古板和偏见,要不是看他确实有些本事,季窈此刻恐怕已经开始动手亲自告诉他,自己到底弱不弱。
少女眼珠一转,随手摘下自己鬓发上一只钗子,看准验尸房内还燃着的油灯,发动内力往前一扔,只听“咻”的一声,钗子脱手而去,直直地从油灯上灯花扫过,掐断灯芯,将油灯灭掉。
严煜一介文弱书生,哪里见过掌力如此惊人的功夫,凛眉注视着那盏熄灭的油灯,看一缕烟雾缓缓上浮。
季窈得意洋洋,歪着脑袋瞧面前身型挺拔的郎君,“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除了练武和赚钱,我就喜欢破案。”
“为何会喜欢破案?”寻常女子别说是见到尸体,哪怕看到鲜血也要变了脸色,她倒是个例外。
各中缘由,她与杜仲说好,定不能与外人道也,可她又不想骗面前这个单纯的正人君子。她想了想,决定捡个折中的说法。
“我曾因亡夫惨死,背后死因不明就被家人匆匆下葬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对于他人丧命,各中若有存疑,便再不能做到袖手旁观。久而久之,心里倒多了几分能者多劳的责任感。”
听她说起亡夫,严煜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过这个理由在他这里站住脚。郎君轻甩衣袖,想起自己身上这件衣服通过面前少女沾到过尸体,他心里只惦记着赶紧把衣裳换掉,便随口答应道,“也罢,拜师就算了,我非仵作,验尸的本领不过是触类旁通。季掌柜若真想学,日后衙门里若来了尸体,你在一旁自学一二即可。”
他这是答应了?
少女一激动,又想伸手来抓他的衣服,被他眼疾手快躲开。她也不恼,双手抱拳,向严煜郑重行礼,“多谢严大人。”
自那以后,季窈算是找着新去处,隔三差五就往衙门里跑,基本上都能碰见官差和衙役送回各类尸体。
轻者有死于溺亡、窒息和各类硬物、钝器和刀剑的全尸,通过验尸查出死因十分容易,重者还有被分尸的尸块和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气味难闻、触目惊心。
季窈话多,严煜又是个闷葫芦,最开始她在一旁插话,总少不了挨几句训。久而久之她收敛性子,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学习,严煜也就默认了她的存在。
就算偶尔扑了个空,他也松口,同意让季窈在他的书房里查看最近验尸了记录下的卷宗。只是档案室和其他地方,没有他的允许,她仍然不可以进。
这日,她刚去验尸房转了一圈没瞧见人,来到知府书房看看,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扒在窗户边往里瞧,严煜一本正经坐在案桌边看书,旁边站着通判周正仁。
周通判低声下气,话语中明显带着不解,“严大人,恕卑职不明白,为何要让南风馆的那个女掌柜随意出入我们府衙,还让她跟着大人您一起验尸查案?人言可畏,卑职认为实在不妥。”
从窗户边看过去,案桌边撑头看书的严煜鬓若刀裁,丰神俊朗,一身绛紫色官服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隔着窗户,季窈看见他放下书卷,眉眼间神色若有所思。
“祖母在世时,经常讲起祖父死后,她只身一人将爹爹和几位叔父们抚养成人的艰辛,故也经常教导我,要善待守寡之人、失孤之人。且不说若将季掌柜换成一个寻常书生,你们就会将他看作仵作接班之人正常相待,哪怕明看出来她能力在你们之上,你们也是不会承认她比你们更聪慧、干练的。”
听里面周通判连连点头抱歉,季窈心里暗喜。
原本她那日说出自己寡妇身份后,第一反应是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同他说这些,可转念一想,那她如果一开始藏着掖着,与当初南星故意瞒她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她没想到,严煜这么个古板老成的文官,能在这件事上如此豁达。
连日宿醉,南星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浑浑噩噩从后舍来到前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季窈。
吃不准大家是否知道他和季窈已经分手的事,少年羞于启齿,只下意识认为所有人投来的目光皆带着怜悯,他在大堂转悠一圈,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
杜仲从二楼一间雅舍出来,脸上胭脂印记明显是某个女客趁其不偷占他便宜,郎君面若冰霜,抬手将脸擦拭干净后下到一楼,见柜台里只有楚绪站在里面埋头算账,脸色更加难看。
“掌柜呢?”
圆脸女娘从算盘和账本里抬头,往门外看一眼,又看看钟漏,低下头继续算账,“尚未归,估摸这会子还在衙门里。”
京墨给女客们添完茶水,眉眼带笑走过来搭话,“又是去找那个严煜去了?”
有人替自己问了季窈的去处,却没想到蹦出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一听便知是个男人。
南星醉眼惺忪,终于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三分,“严煜是谁?”
商陆早看出来南星和季窈这几日不对劲,比起往常斗嘴,这几日倒真像是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一般。他凑到少年身边递给他一杯醒酒的茶。
“是咱们这儿新来的知府,貌美无双的探花郎,据说验尸经验丰富,掌柜这不就天天上衙门拜师学艺去了。”
学艺就学艺,找个经验老道的仵作不行,找什么貌美探花郎?
少年刚要发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发火的身份,悻悻然把这股邪火又按下来,哼了一声起身又回后舍。
第93章 嗜血 “看够了没有?”
衙门这边,季窈来到验尸房外,看见头顶高悬的明月,才察觉天色已晚。严煜做完手边最后一点活计,以为季窈还在身后跟着,下意识把铁钳递过来却落空,侧过脸来没瞧见她。
“怎么了?”
出门瞧来,她正背对自己洗手,看见水流里暗暗带红,走近才发现她手指不知何时割破了。
“何时弄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季窈没当回事,把手放进冰冷的清水里止痛,“我也不知道何时在哪里弄的,就一条小口子,不用担心。”
割伤可大可小,若是不小心碰着那些腐败变异尸体上什么东西,被感染上异症就不好了。严煜返回屋内,片刻后端着木盘又走出来,坐在长椅上示意她过来包扎。
他动作温柔,带着骨子里文弱书生的气韵,低头靠近时连呼吸声都弱不可闻。季窈没想到他连包扎伤口也十分在行,手指上缠绕不过三圈已经包扎结实,不像其他人包扎完打个丑兮兮的结,而是细心将尾端塞进布里。吸水棉片上涂抹的药膏冰冰凉凉,几乎即刻就止住血。
“这两日伤口不要沾到水,药膏一日一换,这两天我验尸你就在一旁看着,不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