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请掌柜出来问话。”
“我。”季窈第一次这么高兴地站出来,等着严煜向她兴师问罪。
“我就是掌柜。”
听她如此说,严煜眼中却平静如常,既不惊讶,也没有讥讽的意思,径直从桌上包袱里掏出一根金条,将印有京城省印和重量规格的一面朝上置于季窈面前,并指了指身后三七,朗声道,“我这两日带官差正整顿朝天坑,抓了很多不良商贩,正巧碰见他鬼鬼祟祟,在朝天坑里四处打听有无融金的匠人,包袱中还藏有这些官家金条被我抓个正着。据指认,此人是你们南风馆中伙计,可有此事?”
朝天坑是龙都最为出名黑市的名称,那里位于龙都城边缘一地缝凹陷处,像个裂开的峡谷一样常年不见天日,是以得名朝天坑。
没想到严煜新官上任三把火,刚来两天就开始对朝天坑下手,京墨思虑再三,正准备上前答话,遭季窈抢先开口。
“对,三七是我店里的伙计。”
“那这些金条,也是你让他带去,打算找人融掉的?”
“嗯,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季窈看见他眉宇清朗的模样就很高兴。
没想到她如此爽快,严煜甚至一度被她干脆的模样打断思路,神色忽地顿住,好一会儿才悻悻地眨眨眼。
“那……姑娘这是承认,这些朝廷丢失的金条,也是你们非法所得?”
“当然不是。”眼珠子提溜转两下,季窈决定耍赖,“我捡来的。不犯法吧?”
“胡说!”严煜身后,一同前来的主簿郑佐指着季窈,唾弃她吊儿郎当的态度,“这么多金条,上面还刻有朝廷省印,岂是你说捡就可以捡到的?分明就是说谎!”
“诶,大人此言差矣。”季窈一个转身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大人说我这金条是非法所得,是偷是抢,总有有个证据吧?谁看见了?又是谁丢东西报官了?”
“你!”
严煜伸手示意他退下,脸上仍不喜不悲,一本正经道,“就算在姑娘无人瞧见的情况下,于无人之地捡到这些金条,也该知晓神域律法相关,拾到不属于自己的官银官饷者,应第一时间交由官府处理,而不是私自拿去融掉,调做私用。”
季窈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歪着脑袋看向一侧,“是吗?大概我不是神域人士,所以不知晓神域律法。不过我倒是知道你们这里有一句话,叫‘不知者无罪’,是不是?”
若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量他们也给不出什么严厉的惩戒。季窈正暗自得意,却不料面前男人又只眨眨眼,眼中清透丝毫未减,缓缓开口道,“神域历来的户籍制度和人口管理已经精确到每家每户,即便如龙都这样人口密集的大城,地方户部也分农户、兵户、丁户和贵族户来登记人口,甚少有错漏出现。姑娘非神域人士,那请问是否有其他身份证明?进入龙都之前可有在边关兑换通关文牒与严某一瞧?”
季窈这才想起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黑户,若是因为没有户籍被他赶出去,那岂不是亏大了?
“这……”
不知道怎么回事,话题突然就扯到季窈的身份去了。杜仲恨季窈这张嘴只会惹是生非,赶紧上前略拱手行礼道,“严大人,嫂嫂从前大病一场,许多事情已不记得。她是我们前任掌柜赫连氏的发妻,只因前任掌柜莫名惨死,她不得已才抛头露面,把这里的担子接下来。想来也是赫连大兄还没来得及给嫂嫂上户籍就撒手人寰,才让嫂嫂如今陷入尴尬的境地。个中心酸,还望知府大人体己。”
这本来也不是他来此一趟主要目的,见终于有人松口,严煜垂目敛神,继续道,“无论如何,私融官银官金未遂都是犯法,便劳烦掌柜随严某回一趟衙门,说清楚再议罢。”
看来这一趟衙门,是无论如何避免不了。
就在李捕头为难上前,准备将季窈带走时,一声沉闷的男声响起,“慢着。”接着京墨站到严煜面前,温润似水的眼神里浸上一丝寒意。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面对身着官袍的严煜,郎君眼中澄澈未减,好似比严煜还要更光明磊落些。两人对视,气势一时间竟分不出高下,末了严煜其实内心对他也存着几分好奇,便点头应下。
两人行至后舍无人的回廊,严煜将手中令牌还给京墨道,“没想到你竟是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鹤。”
京墨笑着接过令牌放回怀中,停下脚步,再次低头向他行礼,“我此次携带重要任务潜伏龙都,是替皇上办事,不可打草惊蛇。所以保住南风馆众人安全,也有利于我躲在暗处。实不相瞒,那些金条便是我带人从江威那狗官宅院中寻得,末了尚未来得及上缴衙门。他从前对我们多有苛待,私自严刑拷打南风馆的伙计,全龙都人尽皆知。为此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些赔偿,也理所应当。
所以今日之事还望大人海涵,我自会找机会将剩余金银全部送回衙门,不让大人难做。”
若换作旁人,如李捕头之流,听见京墨大理寺卿之子的身份,办的还是天子的事,早已经点头哈腰,全部应承下来。可严煜其人,早在科考答题,哪怕进宫参加殿试,都是一丝不苟,绝无一丝人情参杂其中的。
他听完这番话沉思片刻,最终于呼啸的冷风中抬头,眉目清明。
“话虽如此说,还请让掌柜跟严某回衙门将事情来龙去脉一应全部招供写下,方可了结。”
第91章 貌美老古板 杜郎君如今愈发有个人样了……
严煜处理完今日在朝天坑中抓捕非法黑商小贩所有所得,全部登记在册后,看向窗外已经天色渐暗。想起这些卷宗之中还缺一项,他脑海中闪过季窈明媚的小脸,起身走出房门。
大牢里,烛火幽微,季窈正坐在堆满干稻草的地上,昏昏欲睡。
不是她不想睡,这地上又硬又冷,如何睡得下?
原本心里想着配合那个新来的小知府,谁知一进衙门他就把自己甩给司狱司盘问,这会子人影都不见。季窈越想越气,站起身扒在栏杆上问道,“诶,你们什么时候放我走啊?”
司狱司受李捕头嘱托,自然知晓季窈背后是有人撑腰的,可夹在她和严煜中间,自己也只能摊开手耍混。
“季掌柜只要交代出,你是在何时何地,拾得官银金条多少条多少两,我再派人到南风馆悉数取来,你再在这招状纸上签字画押,就可以走了。”
要她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想都别想。
“哎呀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记不清也想不起来了,你们倒是听没听见啊?”
司狱司轻蔑一笑,低下头继续和身边几个狱卒喝酒烤火。
她在里头又冷又饿,抱紧双臂叫喊起来,“跟你们这些人说不清楚,叫你们知府大人来!”
牢里这几个人只当作耳旁风,回应季窈的只有飘香的酒气和嗑瓜子的声音。季窈干脆深呼吸,扯开嗓子大喊。
“严煜!严煜你放我出来!”
“大胆!”
一个狱卒拍案而起,“知府大人的名号也是你混叫的?”
“哼,狗仗人势的东西。”她翻一个白眼,心想有些日子没练功了,就此机会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也无妨,“严煜你快出来!”
“别叫了!”
狱卒吵嚷着正要上前,大牢外门推开,明眸皓齿的少年郎从黑暗之中走出,举止清雅得体。
瞧见他终于现身,季窈赶紧说道,“严煜你可算来了!快放我出来!”
对于季窈直呼其名,他似乎并不在意,而是转过身去看向案桌,司狱司面前纸页一片空白,他才蹙眉回头,走到季窈面前轻声道,“为何还不配合司狱司将招状纸写好?难不成是想在这阴冷潮湿之地过夜?”
隔着栏杆,少女在里头翻个白眼,不想再回答。严煜猜到她可能就是想将那些金银留下,洞察一切的眼神将她看穿。
“方才你们馆里的人已经把印有省号的金银全部送来,我着人清点过,也与之前江威落马一案中,他招供自己所收受的官银数目一致。你只需要配合司狱司,把江威从前如何联合苦主从你们手中骗得钱银一事交代完就可以走了。”
末了他又想起什么,脸凑近些补充道,“另外留下你的姓名、生辰和住所,我让他们明日替你去户部补上户籍。”
如此,她便可以配合,将此事完完整整悉数道出了吧?
严煜此举原本是希望她就此妥协,答应配合,却不料落在季窈眼里,莫名又让她心里高兴起来。少女从栏杆边凑近,两人仅隔不到三寸。
“严煜,你确定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两人对视一眼,严煜眼中波澜不惊。他直起腰身后退一步,背对季窈重新走入烛光之中。
“季掌柜,趁天色不算晚,这份招状纸写完你就可以走了。”
嘁,真是个老古板。明明赃银都收到了,还非要她写招状纸。往日里这些东西都是交给李捕头找人随便写写就可以交上去,换到他这里就全部成了秉公办理。
季窈陪着司狱司写完整五页招状纸,走出衙门时已是月上三杆。
如今年虽过,气候却还在寒冬之中。季窈瞧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头顶萧瑟寒风,站在衙门口冷得直呼气。
“还以为你要在里面过夜了。”
熟悉的阴阳怪气声传来,杜仲虽然双手抱胸斜靠在衙门口柱子边,季窈却分明瞧见他怀里抱着她的那条大氅。
她赶紧走下台阶,自顾自抓过大氅披在身上,身体立刻回暖,她舒适得直叹气。
“我还以为会是南星来接我。”
高大郎君横她一眼,撇见她眼里促狭的笑意。
“你们不是刚吵完架?”
南星这几日闷在房里足不出户,就算出门也是拉着商陆同他喝酒,两人深夜各有各的伤心事,杜仲偶尔经过,能听见里头酒罐子滚落在地的声音。
昨夜他甚至直接去了商陆新购的宅子通宵买醉,一睡不醒,是以今日连馆里出事他都未曾察觉。
季窈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又自顾自说道,“再不济也是京墨或者商陆来接我,又或者是蝉衣……总之,我没想到你会来。”
这倒让杜仲心生不甘,下意识就问道,“为何?”
他也是南风馆的一员,难道就不该来接她、不该担心她这个掌柜的安危吗?
话一说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冷脸转向一边,半晌又补充道,“大家都各自忙着,独我重伤刚愈,有这个空闲。不然你此刻看到的也不会是我。”
他一边发脾气一边找补的样子有趣极了,季窈凑上前在他面前来回晃悠,笑得贼眉鼠眼。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就是变了。要是换作以前,见我被人叼难,你只恨不得加入他们,哪里会像今日这样主动站出来替我说话?再说方才,以前只要我一酸你,你立刻就跟刺猬似的反扎过来,决不会像刚才那样,下意识关心我如此说的理由。
新的一年,杜郎君越发的有个人样了。”
分不清这番话是褒是贬,倒叫杜仲半天说不出一句应对的话来。他状似无趣只快步朝前走着,季窈心情不错,在后头迈着小短腿不时小跑,一蹦一跳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小调。
她今日似乎特别高兴。
追随月光走一阵,街道上已经彻底无人。寒风卷起地上尘土,杜仲也想起一事。
季窈正边走边到处看,没注意前头人停下,猛的一下撞上一堵硬邦邦的石墙,抬头看原来杜仲停下脚步转身,自己刚好一头撞进他怀里。
“做甚突然停下来?疼死我了……”
郎君眉眼下压,声音低沉下来,“难道……严煜就是你口中那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句话算是彻底打开少女话匣子。季窈立刻伸出双手抓紧郎君双臂,兴奋的直点头。
“嗯、嗯!你也觉得很眼熟吗?”
眼熟个屁。
一把甩开她的爪子,他继续往前走。少女见他不搭话,追上去眉飞色舞继续说道。
“我真的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绝不是梦里,因为我印象里他穿的不是这身衣服。那款式有些老旧,倒像是寻常文弱书生穿的……白色?不不,灰白色吧,表情也不似现在不苟言笑,眉眼间的温柔更多些……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口口声声“绝不是梦里”,又是“文弱书生”又是“不苟言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杜仲脸色更黑,“还没到春天,嫂嫂这就开始做上春梦了。”
“我说正经的!”
回到馆里,京墨还守在大堂。杜仲径直走过他身旁进了后舍,留他看季窈走进来,又是会心一笑。
“掌柜,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为追上杜仲,季窈跑得气喘吁吁,此刻解开大氅在桌边坐下,摇了摇头。
“没有,只让我写了招状纸就放我走了。”
“这样便好。”他放心坐下,不一会儿又开口道,“掌柜放心,我交上去都只是那些带有省印的金银,其他名贵字画和珠宝玉石还留着,等严煜这阵子新馆上任的火烧过去,我亲自找人把这些东西卖掉,也能换不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