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里,季窈和商陆对视一眼,端一杯热茶凑上前去,“客人先喝口热茶驱寒。这门外方才是发生何事了吗?”
那女客喝一口水,眉飞色舞道,“你们猜我瞧见什么了?——是知府!江知府让官兵从衙门里给抓起来了!走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枷锁呢!”
“什么?!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她看季窈一眼,带着十成的笃定,“江知府城里谁不认识?就他一个人穿那身官袍,平日里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我还能认错?他身后一队官兵里还跟了个穿红色官袍的,估摸是朝廷里来的大官,专门来抓他也未可知。可见是平日里作威作福,嚣张跋扈,今日总算一朝落马,啧啧……可见家里亲眷还怎么过年啊?哦不,若牵连家人,怕是没命留着过年了。”
经她一言,季窈又沉默下去。那日去狗官府上偷盗,院中江威一家人妻女都在,夫人看上去贤淑得体,小胖丫头也可爱得紧,不知道他们会遭遇什么,季窈心里揪紧。
第二日,她跟随采买出门早早来到官府门口,不一会儿衙门里一衙差拿着告示走出来贴好,少女挤进人群一看,呆愣当场。
“贪污受贿、包庇犯人?”
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知府江威身为朝廷四品官,曾在半年前参与审理京城富商封伯凡强抢民女,伤害他人致死一案中收受贿赂,数额巨大,与当时主审官一起逼迫苦主私下了结,最后以苦主扯案不了了之。其中牵扯受贿官员、衙差及办案人员高达二十人,皆已受到不同程度惩罚,现将江威革去官职,捉拿归案。待日后审理判刑后,再行放榜以告。
季窈看着告示上京城富商的名字,陷入沉思,“封伯凡?南星的爹不是叫封向安吗?”
这个封伯凡又是哪门子京城富商?
三七没听清,在身后嘀咕道,“掌柜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问问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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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这边,城内城外一派过年的热闹氛围。
皇城边一栋古色古香的宅院之中,大理寺卿方仲晏正闲坐书房,随意翻看桌上案卷。锦袍墨发的高瘦郎君推门进来,其眉眼温润似玉,惹房中伺候的侍女不住抬头偷看。
“爹爹。”
方仲晏放下卷宗,吩咐侍女出去后,示意眼前郎君坐到他身边。
“言鹤,封伯凡一案你做得不错,此次一举端掉户部侍郎麾下党羽,大量金银冲入国库,可以暂缓国库空虚,你算是立了大功。”
郎君略向方仲晏抱拳,语带疏离,全然不似寻常父子一般亲昵。
“能发现他们私相授受并找到证据,也算是意外之喜,不算儿的本事。儿此去龙都潜伏,真正要做的事,尚无一丝眉目,是以不敢轻易来见爹。”
他能记住这一点,方仲晏很满意。他以手捻须,满意淡笑道,“你能如此想,爹很高兴。前朝赫连氏孽党一日不除,皇上的江山就一日不稳,派你潜伏龙都接近他们,暗中摸排,也算是对你日后进入大理寺,接爹的班的一种历练,只全力而为,不要辜负我和你娘的信任才好。”
说到信任,京墨脑海中浮现另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是翰林院岑清来院士,他儿时的老师。如今死去已有两年有余。
漠然将眼中失落收敛,郎君起身告辞,“是,儿谨遵教诲。”
第88章 欺骗 “别碰我。”
临近戌时,龙都城中四舍街巷仍明灯错落,华彩暄照。
今日除岁,簋街两边商铺早早关了,只有酒楼茶肆和卖烟花炮仗的铺子还开着,其间欢声笑语流溢,迤逦楼台彩纱飘动,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悦的气息。
杜仲这种万年寡王自不必说,一定是留在南风馆过年的。
蝉衣无依无靠,南星也没打算回封家。
楚绪本就是个孤儿,如今早早和季窈说好,今晚守岁结束,两个闺中密友也要一同回她的小院去喝酒夜谈。
至于商陆,早在五日前就放他探亲假,估计这会已经和家里人喝上热鸡汤。
南风馆今日不到酉时就早早打烊,季窈带蝉衣收拾好大堂,跟厨子老白说给他们多做几个菜再走。
“南星只会些简单的面食,我和蝉衣、杜仲也不会做菜,就辛苦老白叔给我们多做几个菜再走,我们也好过个年。”
楚绪从厨房门后面探头,表情有些不满。
“怎么不叫我?我也会做饭啊。”
“那不是想让你多休息,过个年还要把这一年的账都清了,别累坏身子。”
女娘边挽袖子边走进来,在另一口锅灶前站定,“不会,这一年的账我早在十日前就开始算了,每日算一些,不至于堆到这两日。我也来帮忙。”
杜仲现下也大好了,出门买了些茶果点心,拎进厨房递到季窈手里,“那就辛苦嫂嫂装盘。”
他如今倒是愈发不客气了。
季窈嘴角抽动,决定今天先跟他停战。
在厨房忙活一阵,厨房里三人各自端着鸡鸭鱼肉和干果蜜饯回到大堂,商陆也提着大包小包进门。
看见他,季窈喜上眉梢,“商陆?不是提前给你放了探亲假,怎的没回家?”
俊美少年抖落肩上雪,打开怀里油纸包,香酥的油淋鸡还冒着热气。
“回了,在迷望山庄住了一晚,心里还是惦记大家,想跟大家一起过年,就又紧赶慢赶回来了。”
团年又多一个人,季窈打心里开心,“那快来帮忙炒花生米,我到街对面买些炮仗回来。”
这是她失忆以来过的第一个年,看什么都新奇、都有趣。正穿戴外袍准备出门,南星伸手过来阻止她系大氅的带子,闷声道,“外头冷,我去就行。”
这些时日,季窈满心都是重新开张和准备过年,将和他之前那些拉扯抛之脑后。她之前曾经说过,在他没有向杜仲道歉之前绝对不理他,可看他情绪低落,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事儿,索性顺他意思解下大氅,顺手披在他身上。
“好,那你记得多买些烟花回来,楚绪应该喜欢。”
他眼神幽暗,直直的看着她,“那你呢?”
她?她什么?
“你喜欢什么?”
他问得暧昧,季窈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问她喜欢什么烟花。
“我记不得自己玩过没有了,不过前几日从烟花铺子店经过,看那些小孩争抢什么‘天地灯’、‘走线兔子’一类的炮仗,还有‘竹节花’和‘金盘落月’,你都买一些吧……身上银两够吗?不够我这……”
“够了。”
他扔下两个字转头就走,季窈看他高大身影消失在白雪之中,叹一口气。
不是她不想回应,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她对自己的心意越来越难捉摸。与南星在一起的时日很开心,让她能拥有暂时忘却人世间一切烦恼的安宁。可这种安宁与快乐一旦结束,伴随而来的则是对现实更深的恐惧。
趁大家都在厨房和大堂忙活,季窈回房拿出早就买好的一打红包,每个红包里放上她亲笔写的一句吉祥话,再塞进去三五两岁印和一块印有“南”字的白玉龙形佩,将红包封起来。
虽然没算到商陆会回来,但幸好她给每个人都买了玉佩,此刻再拿出一个红包来单独包好,待除岁声响之后给他们。准备好一切,季窈正要起身,余光扫到首饰盒里子一条鎏金腰带,动作慢下来。
那是她从迷望山庄回来以后,托金铺老板找金匠打来,准备送给南星的。足足做了三个月才送上门来。腰带通体鎏金,软若无骨,上面每隔一段串紫色海珠一颗,看上去华而内敛,佩戴在他身上必定风流俊逸。
踟蹰半晌,季窈还是从首饰盒里拿起那条腰带,趁少年尚未归,开门偷偷进了他房间。
找半天,季窈没找着好地方藏,干脆塞在他枕头底下,只盼他能早点发现。
不过以他的个性,就算是偷偷收到礼物,事后恐怕也是会吵嚷得人尽皆知。他那个人啊。
少女嘴角不自觉上扬。
就在她转身准备出门的刹那,少年房中书桌镇纸下压着的纸页随风翻飞哗啦啦作响。隐约见纸上墨迹未干,像是刚写好不久,季窈心生好奇,走过去将纸页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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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抱着一堆“走线兔子”和“金盘落月”回来,在大堂不见季窈,四寻到后舍,瞧见自己房里亮有微光点点。
推门进来,见她正背对自己静坐无声,南星不见有些疑惑,“窈儿?”
她怎么了?
“窈儿。”
呼唤再三,他绕到季窈面前,骤然瞧见她拿着自己才写好放在桌上的那页书信正细读,面容冷漠,比面前雪白的纸页还要白上三分。
看清她手中书信,少年瞪大双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它抢过来,犹豫之中伸手缓缓抚上季窈手背,被她一把打开。
再转头,季窈红了眼眶。
“这是写给你妹妹的?”
信上写今日是少年已故亡妹忌日,特写此信以聊表哀思。上面虽然多写他如今远离封家,有心爱之人陪伴左右,生活得幸福顺遂,但其中一句“青涩懵懂时心底深处最是纯粹无暇的那一缕情思也随亡妹而去,且求亡妹能安渡彼岸,来世莫再重蹈覆辙”却让少女于万里无云的夜色中遭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久久不能释怀。
她颤抖着双手站起来,将悼亡信递到他面前,“所以,你曾经还是对她动过情,对不对?”
被架在当场,南星不敢直视季窈双眼,接过信件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出门之前将之时烧掉。他像个做错事情被逮到的孩子,喉结不安的上下滚动。
“那只是年少时的后知后觉……而且其他部分你也都通读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满身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你……”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骗了我!”
一想到那日他靠在她肩上哭诉,自己竭尽全力安抚他,他却对自己有所保留,季窈纠一阵心绞痛。
她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骗她、瞒她。
听她语气激动,南星赶紧扔下书信上手来牵她,“窈儿……”
后者连连后退,一脸厌恶地躲开,“别碰我。”
“我怕的就是你这样,”见她闪躲,南星也慌张起来,情绪逐渐激动,“那时候你还不喜欢我,所以我才会怕,怕你知道了会嫌弃我、看轻我,会拒绝我……”
都这个时候,他还在说着顾影自怜的话,季窈侧过脸去,默默攥紧衣袖。
“你这根本就是歪理!你把我当什么人?正是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曾喜欢上你,所以就算让我知道你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一直陪伴你的小侍女产生过朦胧的感情,我仍然选择喜欢上你,那才算真正的喜欢你不是吗?但若像今天这样,让我发现你曾经的谎话,我之前所有的喜欢才会变得不堪一击,因为我喜欢上的,根本不是那个真实的你,那个完全的你。”
她越说越激动,转身开门就走出去。南星见状赶紧追上来,在回廊上死活抱住她再不肯松手。
“是我的错,我那时候不自信,不相信你会喜欢这样的我,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好吗?”
可惜现在季窈心里结已经打下,她虽然任由南星抱着,整个人却像断线傀儡一样浑身松软无力,“我现在总算知道。”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南星害怕起来。他从少女颈窝抬头,小心翼翼看她,“知道什么?”
对上他的眼神,季窈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在迷望山庄吊桥出事,我会下意识选择杜仲而不是你,也许——”
她目光凿凿,像一根根钉子钻进南星心里。
“——我那时的潜意识不信任你就是正确的,你确实欺骗了我。”
信任或许一直都和喜欢旗鼓相当,少了哪一个都不行。
当真正的喜欢来临,季窈才知道,如果自己不相信他,注定没办法彻底喜欢上他。
听她又提到杜仲,南星绝望闭眼,努力忍住内心几乎暴走的愤怒,沉声道,“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起他。”
季窈听完,冷笑着在他怀里挣扎,想把他推开。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好好反省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