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伸手,杜仲再次抓住季窈胳膊,瓶子回到他手上的瞬间,光芒也随之消失。两人呆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身旁一阵硬物擦挂过泥地的声音响起,两人才瞧见黄金蟒正盘曲着朝树林另一边走去。
“跟上去!”
森冷的树林深处,不知从哪一段路开始变得潮湿,原本干燥的泥地逐渐变得泥泞,季窈每走一步都感觉地上有一只小手抓着自己的脚踝,叫自己这腿是抬也抬不起来,站也站不稳。
终于来到一视野开阔处,杜仲仰面看向头顶圆形的天空,再瞧四周不是泥潭,就是沼泽,神情严肃道,“这里应该有很多蛇。”
这里阴暗潮湿、雨水储存丰沛,加上头顶视野开阔,若是晴天,也有充足阳光,应该会成为蛇的栖居地。
黑暗之中,季窈视线未受半点影响。她看见黄金蟒朝一大树下爬去,立刻拉着杜仲跟上。
“你看那是什么?”
地上白花花的,看上去像是什么半透明干壳残片,散落在草丛隐蔽处。少女捡起来,放在面前给杜仲看。
“这是枯树皮吗?好大啊,比我的脸还大。”
“不对,”杜仲一把抢过白色残片,与地上其他碎片拼起来,逐渐出现一个卷曲的圆筒形状。只是这圆筒的弧形过于巨大,全部围在一起竟比南风馆中最大号的水缸还粗,杜仲脸上止不住兴奋,呼吸也急促起来。
“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季窈看着地上一圈白花花的残片,不少还皱巴巴的,“你费尽心思就是要找这些枯树皮?”
郎君灿然,眼中流光四溢,不知道在高兴什么,“这不是枯树皮,是蛇皮。”
“蛇、蛇皮?!”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蛇皮?那条蜕皮的蛇岂不是比她面前的山还大?
“不可能吧,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她蹲下身,任由黄金蟒乖巧的盘山她胳膊,把头靠在她怀里,“就连怀里这么大一只,我都还是第一次见。”
后知后觉,杜仲自知多言,转过头来瞧她逗弄蟒蛇,不甚在意的模样,正好转移话题。
“是了,我也从未见过,也许只是我的臆想。”在心里默默将这个地方记住,杜仲起身离开,“不早了,他们应该都在找我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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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馆重整旗鼓,准备重新开业的几天里,杜仲一边养伤,一边将外头所有能找来,关于记载戏兽班营地外那片树林信息的书册卷宗都找来,想要从字面记录上找到他想要的信息。众人体恤他身受重伤,即使靠着年纪轻恢复快,身子早在放生动物那日看上去就已经好了一半,也任由着他猫在屋子里足不出户,袖手旁观。
这日,商陆正招呼外头伙计把新定的几十张桌椅板凳搬进大堂,一身水青色绣杜鹃花长裙,头簪金镶玉并蒂海棠步摇的少女兴冲冲从门外冲进来,绕过商陆和伙计等人,招呼也没顾不上打一声,直奔杜仲房中而去。
房内温暖,正烧着无烟炭,杜仲只穿了里衣,披上被褥坐在床上看书。季窈“砰”的一声把门踢开,跑进房间一屁股坐到床边不住地喘气。
“我……我……”
杜仲见怪不怪,看她一眼后仍继续阅读手上卷宗,“一点也不像个女娘。”
谁知她喜笑颜开,根部不在意他出言讽刺,略平复呼吸后从怀里掏出一封夹杂着霜雪的书信,眉眼止不住上扬道,“你看,是苗疆那边的回信!”
之前杜仲离开苗疆时,曾花钱拜托当地人大厅,部族中是否有人认识季窈。寒冬大雪,这回信虽迟,至少安全到达少女手中。郎君轻抬眼皮,看了眼她手里牛皮色信封。
“你看了吗?”
信封尚完好,不像是撕开过。季窈表情迟疑,一伸手把信塞到杜仲怀里,“你帮我看吧,我……我不敢看。”
对于亲人,她一直是渴望的。知道自己不是孤苦一人,知道自己还有个家。就算相隔千万里,她都会觉得幸福。
少女娇憨怯懦模样引杜仲侧目,他低头将信封拿起来,一边撕开一边开口道,“先去给炉子里添些碳。”
这么冷的天,她还把门踹坏了,是想冻死他这个病人吗?
刚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季窈起身将坏掉的房门虚掩,看炭炉里火不够旺了,又拿铁钩钳添了些新碳进去。手里没闲着,这眼睛也一直往床上瞟。
“如、如何?信上怎么说?”
若换做往日,杜仲直接照着书信一字不落地念完就是,哪里还管信上内容是不是面前人想听的。可他看着季窈小心翼翼又故作不在意的模样,知道她心里对这封信有多期待,手里一页薄纸便瞬间重如千斤。
见他不说话,季窈心里起了异样,扔下铁钩钳缓缓站直,竟有些手足无措。
“你怎么不念?”
“咳,”杜仲轻咳一声,一边说信上内容,一边疯狂找补道,“这……这信里说,大雪封山,不少、不少人家都住在山的另外一头,他怕我们等回信太久,就赶着先告诉我们,说是……暂时还没有找到认识嫂嫂的人……不过我当初也是看那人贪图钱财,算是苗族部落里比较好相于的,才会找他帮忙打听,兴许那人拿钱根本没有做事,随便问了两家就写信来打发你我也未可知……嫂嫂你别……”
话没说完,他抬头已经瞧见季窈眼中泪水。腊月将近,接着就是过年。她虽对神域文化不甚了解,可住在龙都快一年,城中百姓每逢过节都会选择和家人团聚,她说不羡慕是假的。
听杜仲没了声音,她赶紧抬手擦掉眼泪,五官舒展开来,笑道,“就是,你这人不靠谱,你找人也靠谱不到哪儿去。他说没有,我才不信呢……信给我,我拿去扔了。”
真要毁信,烧了便是,何须带走?她走到床边坐下,将杜仲手里书信夺过来藏进衣袖里。至于她是扔了还是打算再看一遍,杜仲没说话。再待在房里,两人之间的静默变得尴尬。季窈擦去两颊眼泪,努力平复心情后,准备起身离开。
“你休息罢,我先走了。”
她今日穿的明明很好看,宛若寒天白雪里悄然独立的一抹春色。脸此可泛红,双眼水汪汪的,又像是碧绿翠枝上开的一朵桃花。
杜仲自觉心里最深处好似被什么东西揉了一下,莫名生出一丝怜惜,看她泪痕未干,下意识就想伸手抚摸上她的脸。
只微微动念,瞬间牵起他体内蛊毒。
季窈刚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郎君闷哼一声,径直从床上滚落。
第84章 落水 “她是我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好好躺在床上给她念信的人,下一瞬就一副疼痛难忍模样滚落到床底下。季窈赶紧蹲下身来瞧看他,柳眉蹙起,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杜仲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体内蛊毒发作的瞬间,他知道是自己妄动心念,面对少女心里万般思绪说不出口,只捂住脑袋,极力忍住不叫出声的同时,疼得他青筋暴起。
脑袋和脖子上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透过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季窈又看见无数条游丝线虫般长条的凸起在他手臂两侧不断浮现又消失。极度疼痛与煎熬之下,杜仲发狠一把扯下少女头上步摇,狠狠扎进自己臂膀。
“不要!”季窈看得心惊,连忙扑在他身上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可就算身受重伤,杜仲在气力上也胜过季窈。他一个反扑将季窈压在身下,抓起步摇又准备刺向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季窈抓住钗子,死死用力让他无法扎下去,趁他又一次被蛊毒侵蚀、痛苦焚身的瞬间,夺回步摇远远扔出去。
“杜仲你清醒一点!”
他何尝不想清醒一点?可脑子里已经如同浆糊一般,痛苦剥夺掉他撕开的能力,只留下身体最原始的本能。
有一阵钻心的痛感袭来,杜仲忍无可忍,低头伏在季窈肩头,照着她光洁白皙的后颈窝一口咬下去,用力之深,少女肩头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血腥气飘进季窈鼻腔的同时,钻进杜仲口齿。
香甜的、浓郁的,不带一丝杂陈,好似一道暖流涌入胸腔。他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将这抹血腥气送进体内,身体里撕裂抓扯般的感觉随即缓解。趴在季窈身上,杜仲气息紊乱,眼神一点点清亮起来。
屋内恢复安静。
季窈被他压得久了,有些难受,侧过脸来看他。
“你好些了?”
知道自己方才这番模样是为何,此刻他狼狈之余,更多的是羞赧。欲从她身上坐起来,四肢无力尝试再三没能成功,只好作罢。
季窈也不恼,看他像个残疾人一样手脚不便,硬撑失败的模样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目光变得深邃。
“你身体里是不是有虫子?”
她都看见了。那些异样的凸起和肌肤下活生生的游动,分明就不是一般的什么伤病。他不愿多说,略侧过一点点身子,把头歪到一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哼,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到时候别人问我从哪儿看到的,你就别怪我……”
威胁这招很管用,杜仲横一眼面前坏笑的少女,气若游丝道,“是蛊毒。”
“什么蛊?”
情丝蛊。种入体内之后,必须忘情断念。中蛊者但凡动心动情,必引蛊毒发作。根据动心动情程度不同,蛊虫在体内发作程度也不同。轻者浑身如万虫爬过,会不自觉伤害自己,重者蛊虫入脑,一命呜呼。
上一次他因为季窈莫名从七夕灯会上消失,一夜搜寻未果,牵动惦念引发蛊毒发作,而这一次……
杜仲收回目光,眼神闪躲。
“说了你也不知道。总之以后再看见我这个样子,不要怜惜我,直接去找绳子把我捆起来就行。”
“不会疼死吗?”
他没疼过几次,想来以后也不会再疼,“不会。”
清醒过来,他余光撇见季窈脖颈处肌肤上鲜明的牙印,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嘴里还残留着她的血。说起来,他今日到比上次清醒得更快。口中染上血腥味的瞬间,疼痛几乎就消退下去。
……也对,他怎么可能对面前这个张牙舞爪像小老虎一般的女人动情呢,真是荒唐。
正当他准备将最后一只脚从季窈身上收回时,被门口正四处寻找季窈的南星瞧见,登时蹲等双眼也像季窈那样一脚把门踹开,扑上来就把杜仲抓起来。
“做什么你?你这个混账!她是我的女人!”
“哎呀南星你误会了,他不过是……”
杜仲气若游丝,但心气还足。听他一口一个“他的女人”,心里没来由火冒三丈,淡然开口道,“是吗?谁说的?她自己说的?”
“你……”
南星一向最讨厌杜仲这副高高在上的死人脸,此刻遭他言语挑衅,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来捉奸的委屈丈夫一样,不知道多惹人笑话。少年怒火中烧,双眼猩红看季窈一眼,拉着杜仲的衣襟就往外走。
“你给我出来!”
“南星!”季窈追出门外,南星已经拉着杜仲到回廊上,一个用力将他推在地上。原本杜仲的武功远高过南星,奈何他此时伤重未愈,加上刚才蛊毒发作,四肢无力,刚要站起来又被南星踢中后背,险些撞上廊柱。南星骂骂咧咧,拳脚相加,杜仲也干脆甩开膀子跟他打起来。
两人从回廊一直打到池塘边,季窈好几次伸手去拉都被推开,只能趴在一边干着急。
“你们别打了!他身上还没好,南星你别再伤着他!”
都这个时候,她还在替这个人求情,那他算什么?南星怒气冲冲,对上杜仲的拳头又硬上几分。抓扯之间杜仲后背伤口撕裂,隐隐渗出血渍,染红衣衫,季窈见状赶紧冲上去护住他,正巧南星一掌劈来,眼看掌风就要落在季窈后背,他收回不及,只能尽力控制自己减小力道,不带内功的一掌仍将季窈往前方一推,少女便顺势往前扑倒,“噗通”一声掉进池塘。
“窈儿!”
“嫂嫂!”
再顾不上教训面前人,南星脱下长靴,紧随其后跳进水里,将季窈捞起来。不会水性的少女已经在池塘里喝了好几口脏水,此刻喉头又腥又涩,慌乱之中还呛到几口,靠在南星肩上又咳又吐,发丝贴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咳咳……我怎么忘了……七夕之后要先学会划水的……咳咳……”上次七夕被尤猛追杀坠河,她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游泳的,如今又落一次水,实在难受。
被抱回房间,南星一声不吭地给她脱衣服擦身,又让人搬来木桶,烧热水给她沐浴。
这间木屋原本建造在水上,因怕地板承重能力太差,季窈一直不敢在房中泡澡,如今看来倒也还算结实。
自己泡得暖和,一旁少年身上却还在滴水。
“你先去换衣服吧,我自己泡好会起来。”
他不说话,她来懒得开口,只偶尔看一眼他阴沉脸色。季窈泡澡的功夫,他就坐在屏风外炭炉边烤火,眼神不时瞟向房内水汽蒸腾中的背影,神色幽暗。
水温渐凉,她起身擦净身体,脚还没落地又被他抱上床,待少女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南星才端着木盆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
被她出声叫住,南星顿在当场,也不回头,僵直背影看上去傲慢又孤独。一张绒毯披上他肩膀,季窈在身后小声道,“杜仲方才是旧疾复发,我不过刚好给他送饭,正好碰上就被他撞倒在地,非是你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