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神志尚存,他略转头,看季窈哭花脸,水灵灵的模样倒有些可人,强打起精神开口。
“今日去戏班子……又为哪般?”
“小孩……小孩认出云意丢失的簪子在戏班子那些人身上,就想去……去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线索……”她鼻涕眼泪一大堆,突然抬起头,正色道,“……对了,是小孩说看到云意和金十三娘牵的协议我们才冒险想进去偷来着,那东西可以证明蝉衣无辜。你们在里面的时候没有打草惊蛇吧?”
杜仲气息奄奄,只闭眼一下表示没有。片刻后他意识稍稍清醒,又开口道,“不过……也不排除有诈,毕竟那东西一旦被金十三娘重新得到,即刻撕毁才是正确的做法,她为何留着,居心叵测。”
“不在金十三娘那里,在她门徒的帐篷中藏着的,就连云意那些首饰珠钗也都被藏在一处,想来金十三娘还不知情。”
“那便说得通了……门徒私留珠宝,自是贪财所致……至于字据,我估计是他怕金十三娘将来反咬一口,划清她与动手之人的界限,一味将自己推出去认罪所留的后手……这样看来,字据多半为真。”
太好了。
“那……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李捕头,让他以官府的名义出面搜查,将人抓获吗?”
“自然最好,咳咳。”杜仲又是一阵咳嗽,浑身伤疤扯得他痛到几乎麻木,“我这副样子,在蝉衣人头落地之前都去不了第二次了……”
一听到“人头落地”四个字,季窈泪意又涌上来,恨不得一拳捶在杜仲胸口,语带哭腔抱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不住你那张破嘴……呜……”
南星带着抱怨连天的大夫走进杜仲房间时,他刚好低头浅笑,伸手摸了摸季窈的头。
少年将这一幕收入眼帘,脚步停在门口,没了进去的打算。
大夫检查完杜仲身上的伤,又听闻是猛兽所伤,表示后背和腰腹的伤口最深,需要立刻烈酒消毒,穿针缝合。
高浓度的烧刀子被大夫含进嘴里,一口喷在他后肩,接着烧针引线,缝合伤口。季窈听着金针扎入皮肉的声音只觉浑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等杜仲额头的汗滴落在她手背,她就算再害怕,也只好硬着头皮睁开眼,拿毛巾不断擦去他额间细汗。
直到天色都蒙蒙亮,东边破晓在即,大夫才将他身上所有伤口处理完毕,一边感叹着杜仲“身子耐造”,一边呵欠连天地走出去给他煎药服用。
商陆看季窈一身血污,也累一整宿,表示这里有他守着,让季窈回屋休息。
“就算不休息,至少也洗个澡换身衣服,不至于让杜仲醒了看着担心。”
一想到天亮以后,自己好好去趟衙门,如此狼狈模样的确不合适,她晃晃悠悠走出门口,正好撞上坐门口的南星。
她紧张整夜,瞧见南星的瞬间怒火上涌,一拳挥过去打在南星脸上,少年左眼登时红了一片。南星面如死灰,知道她是为杜仲打的自己,心里更是连还手的打算都没有,也不躲。一声不吭的模样落在少女眼里简直就是不知悔改,凑上去连踢带踹,将身上未干的血渍蹭到对方身上,直到他被自己踹中小腿肚,双腿一弯倒在地上,她少稍稍收腿,站在原地喘气。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怕你会有危险。”
“难道杜仲的死活我们就不管了吗?他不是我们同生共死的朋友吗?”
“我不想你冒险!”南星突然大吼一声,鸦睫扇动,又低下头去,“如果非要我选,我只想好好保护你的安全。”
“借口!”季窈吼回去,再也听不进他的一句情话,“你分明带着私心,你就是不喜欢他!”
“是啊,我不喜欢他。你呢?你喜欢他吗?”
再抬头,少年狭长眼眸神若渊潭,恨不得将面前怒发冲冠的明艳少女吸进去。季窈不愿再说下去,走过他身边被他拉住衣袖也直接用力甩开,从拿着衣服再走出房门,到洗漱沐浴完毕后回房休息片刻,她都没有再看过地上狼狈的少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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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城郊外蹀马戏兽班收拾整顿好乱糟糟的营地外围,刚要准备开始迎接上午场客人进门,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带刀冲进营地。为首的李捕头对金十三娘亮出搜捕令,示意官差四散开来。季窈紧随其后,避开金十三娘等人的视线带着李捕头径直朝藏有字据的帐篷里来。
另一边,午门外临水大街街市口,蝉衣双手双脚被缚,滚在正中央石台之上,目光平静。在牢里待将近半月有余,他虽没有遭受严刑逼供,却也消瘦许多,面颊深深凹陷,面色惨白。一旁刽子手正擦拭屠刀,静候午时到来。
龙都知府江大人高坐监斩台上,见日冕指针的影子已经指向午时,伸手从筹筒里抽出一块红筹子扔在地上,淡然开口道,“行刑。”
第78章 营救 “变得像个人了。”
寒风萧瑟,街市口斩首台却人满为患。
城中百姓不惜裹上厚棉衣、穿上鹿皮靴也要来看轰动龙都的“男倌□□女客”一案的凶犯伏诛。
得到监斩官指令后,刽子手脱去身上外袍,露出光溜溜的膀子,以免在挥刀的时候被衣物牵绊怒,不能一刀将犯人人头砍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对死刑犯的一种仁慈。
台下,一直苦苦等候季窈和南星消息的南风馆其他伙计正翘首以盼,眼看着刽子手走上台阶,却迟迟不见季窈赶来。商陆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被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差拦住,只好朝着监站台大喊。
“不能行刑!我们蝉郎君是无辜的!”
“是啊!”楚绪也冲过来,面对衙差锃亮的刀刃毫无惧色,“我们掌柜已经带着李捕头去捉拿真正的犯人,还请大人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吧!”
不明真相的群众闻言,纷纷投以好奇目光,而在台下同样等着蝉衣砍头的还有云意爹娘,见状径直冲过来,一把将楚绪推倒在地。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狡辩!他今日若是不能人头落地,为我女儿的事偿命,我今天就要一头撞死在这刀上,让大家都知道这官府、这龙都还有这世道,究竟还容不容得下一个天理!”
“啪”的一声,江知府拍案而起,伸手指着躁动的人群吼道,“大胆!犯人罪行已定,红筹已扔,岂能容许你们这些刁民妄加干涉?”
随后手指调转方向,指着雄壮的刽子手道,“时辰已到,行刑!”
刀尖触地,拖拽之间带来刺耳的摩擦声,蝉衣置若罔闻,只有眼神逐渐迷蒙,缓缓闭眼等待行刑。
刑场外,季窈与南星各骑一马挥鞭狂奔,远远瞧着斩首台上刽子手的刀已经举起,拼尽全力大喊。
“住手!”
外围人群听见马蹄声和少女的呐喊不禁转过头来,却无人敢再为她出声。刽子手看见季窈等人逐渐逼近,回头看江知府毫无察觉,反而血气上涌,面露凶相,挥动屠刀朝面前郎君脖颈处砍去。
“不要!!”
季窈绝望的呐喊声传进刑场内诸人耳朵的同时,南星的宝剑势如破竹,横贯云空,从季窈身后窜出,直直地朝着落下屠刀而去。就在刀刃快接近蝉衣后颈肌肤时,强而有力的剑刃撞上刀面,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屠刀推开,行刑者手被震麻,下意识将刀扔开,随后整个人因为惯性的原因也向后倒去,十分狼狈地摔下站首台,捂着手肘在地上不住哀嚎。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众人反应过来,季窈和南星已经下马冲进刑场,来到蝉衣身边。
“你没事吧?”
虽然对于生死,蝉衣这些时日在牢里看着气窗口不时照进来的微光已经不抱希望,但真正当季窈抱住他双臂,昔日同生共死的朋友又出现在身边时,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淡眸微扫,最终眼眶略带泛红,对着季窈摇头。
江知府反应过来时勃然大怒,立刻命令官兵将他们重重包围,正准备将三人一起抓起来,放话说要将他们三人一起砍头时,李捕头押解着真正的犯人终于赶到,一脚踢向头戴乌鸦面具的男人膝盖,让他跪下,向江知府禀报。
“禀知府,我已经带领兄弟们将真正□□并杀害云意的凶犯擒拿,在他房中搜出死者生前购买的诸多金银首饰,以及她和城外驻扎的蹀马戏兽班班主金十三娘协议的字据,可以证实南风馆男倌□□女娘一事乃是金十三娘买通云意故意陷害所致,且死者在当日报案之后离开官府,被他们又带回戏兽班子实施□□并杀害,才是最终真相。现罪犯已经被俘,金十三娘趁乱逃脱,其余戏班子里门徒也已经被我们控制,还请知府大人发落。”
揭下犯人面具,所有群众面前是一张极凶神恶煞的脸。季窈认出他就是那日守在主帐篷外的男人。方才带领李捕头冲戏班时,他立刻回身朝自己屋跑去,要不是南星反应快在他钻进帐篷之前将他抓住,那几张最重要的字据怕是已经被他撕毁。
江知府脸色难看,感觉自己被面前几个男男女女牵着鼻子走。碍于大庭广众,他又不想马上松口,想了想又发问道,“那乞儿老妇毒死南风馆门口一案又作何解释?如果没有证据,南风馆这些人仍然有可能是毒杀老妇,贩卖有毒饭菜的罪魁祸首,本官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你们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看来今日不将乞儿老妇被毒死一案一并解决,他是不会放季窈一行人走的。就在双方焦灼之时,人群中一个白色身影推开众人,缓缓从围观群众之中走进刑场。
“我们有证据。”
“杜仲?”他怎么来了?
来人身形摇晃,步履蹒跚,说话时还捂住自己右肩,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少女赶紧松开蝉衣奔到郎君身边,上下打量他衣服上有无血迹。
“你伤成这样,不在馆里好好休息,来这里做甚?蝉衣的事交给我就行。”
交给她,如今不正焦灼着吗?
杜仲一边往台上走,一边看着季窈浅笑,“如果你做得好,我也不至于成如今这副模样。交给我罢。”
两人走到江知府面前,杜仲略抱拳行礼,气势上在外人看来却远压江知府一头,他平静开口,原本嘈杂喧闹的刑场安静下来。
“乞儿老妇家中有一孙儿,久病在床。我已经找到他,他已经同我坦白,老妇经常靠冤枉各个酒楼茶肆饭菜有异,来讹诈钱财,然后花钱买药回去给他治病。同时他也向我们坦白,在家中曾见到头戴金丝雀面具、身穿蹀马戏兽班班服之人出现在他家门口,与乞儿老妇交谈,还给了她一包东西。我怀疑就是那包东西将老妇毒死。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剧毒当作普通巴豆药粉趁我们不注意放入汤碗之中,却被毒死当场,这一切也都是戏兽班班主金十三娘的阴谋。还望大人明鉴。”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道理、依据皆全,滴水不漏,叫江知府再挑不出一个错处。
蝉衣被带回南风馆后不到两个时辰,李捕头也将京墨送回。一看到他还穿着被捕那日的衣裳,想到他往日纤尘不染的翩翩君子模样,季窈泪湿眼眶。
一番检查下来,两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带着伤,尤其蝉衣,四肢和胸腹竟找不出一块好皮,新伤旧伤混在一起,看得她心惊,“京墨、蝉衣,这次连累你们,对不起。”
京墨端起茶杯,上好陈皮茶香气浓郁,萦绕郎君鼻息。他微抿一口,只觉唇齿留香,淡笑道,“掌柜,永远不要为了自己心里的善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而道歉。就算善不压恶,也不代表善就是错的。你待在这龙都城越久,你越会发现,真正的善有时侯并不能靠天地正义取得,而是要靠一些游走在善与恶边缘,无法被定义为是善还是恶的事情来获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默默听完,只低头小声应和,“我知道,就是你和杜仲之前说的‘作恶者诡计多端,为善者更应该不择手段’。”
经此一事,她心里原本坚守那一点点绝对的白逐渐消失,黑与白或许从来没有绝对界限,更多的是游走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
但只要她的方向是白,即使身处黑暗也无妨,她自认有这个胆色。
京墨瞧她神色凝重,拍了拍少女手背起身,安慰她道,“时隔多日能再喝到这口香茶,掌柜,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如今大家都已转危为安,你也回屋歇息罢。还等着你带领大家,让南风馆重新开业呢。”
是啊,他们这次不仅不用举家出逃,蝉衣、京墨保住性命和名誉,她的南风馆还能重新开张。赫连尘留给她这一方天地,还好没有砸在她手里。
晚饭时候,虽然蝉衣和杜仲一个极度虚弱,一个重伤在身,没有出门和大家一起用晚膳,但季窈还是端起酒杯,向桌上所有南风馆的伙计、男倌们敬一杯酒,大家一同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季窈对南星那日举动耿耿于怀,吃饭的时候也全然无视少年,只和其他人举杯畅饮,京墨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后舍,杜仲听到前馆喝酒谈笑的声音,淡然收回目光。
季窈端着白粥青菜进来,点燃油灯,在他床边坐下。
“吃饭。”
夜色无垠,窗外寒风呼啸声盖过屋内少女微弱呼吸声。杜仲只顾低头喝粥,也不言语。她看着面前人伤痕累累模样,眼神愈发亮起来,忍不住开口道,“我觉得,你变了。”
喝粥的手顿在当场,片刻后又继续。杜仲目光冷淡,没有看她。
“哪里变了?”
“……就是变得,在乎身边这群人的死活了。”
她这说法新奇,男人不禁嘴角上扬,不屑道,“还不是你这个做掌柜的不行。”
嘁,季窈翻一个白眼,心里仍是高兴。
他又变回以前毒舌欠揍的模样,也不错。少女瞧他眉眼冷淡,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那夜在城外,是你让南星找我去救你的?”
杜仲喝了两日粥,风光霁月的一张脸都尖了一些,更显男人清寒孤傲,他目光淡扫面前少女一眼,开口反问道,“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若是换做京墨之流,只会不顾一切通知大家,让他们赶紧离开才对。
“别人只会让我赶紧走,你却让我回来?”
下一瞬,美若冠玉的俊脸陡然间放大,几乎要贴在季窈鼻尖。杜仲双眸微眯,眼底一片幽暗,“比起舍身取义,我更相信同舟共济。”
短短几个字,倒让季窈对他有了新的了解。虽然听上去有些强词夺理,但她竟然有点喜欢他这个偏执的想法。
“你没做错,我也很高兴。”
“高兴什么?”
“既然你能让南星找我来救你,说明你很相信我。”
听见少女回应的同时,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笑起来。他笑得潇洒随意,让季窈有些怔愣,气氛一下子暧昧起来。
她看着那张脸,脑子里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除尴尬氛围,商陆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指着前馆大门位置,焦急道,“迟子意的爹娘在前馆呢,说是孩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