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迟子意之死 “怎么会这样?”
迟子意不见了。
小孩爹娘找到季窈的时候,他已经从家中离开一整天。从子意娘亲口中得知,迟子意原本是想到刑场看蝉衣行刑,希望他们能在最后一刻将蝉衣救下。没想到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若换作寻常孩童走失,不满三日,衙门一律不管。京墨看季窈非要跟云意爹娘大晚上出去寻他,缓兵之计,便主动承诺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李捕头,好歹派几个人到各处帮忙搜寻。
有官兵出面,老百姓会配合很多。
“掌柜,我明日一早再画几张子意的画像让他们带出去,事半功倍。你就先放心回去休息罢。”
折腾一整天,京墨又刚从牢里出来,面色憔悴。季窈不忍再让大家为她担心,点头答应下来。
回房经过南星的房间,见少年房门大开,里面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借月光三寸,少女瞧见他抱膝坐在床上,正双眼通红看着她。
往日萧萧肃肃,端貌清举的翩翩少年郎,此刻神色冰冷倨傲,眼中有分明带着渴求和悲凉。四目相对,他从膝上缓缓抬头,鸦睫扇动之间眼波四溢,说不出的酸涩。
蝉衣和杜仲得以脱险,他虽有过,却功劳更多。可是季窈知道,要不要原谅他,不是自己说了算。不等到他主动向杜仲认错道歉,即便他再是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季窈也不打算理他。
南星在房里等上许久才见季窈回来,她明明已经看见屋里的自己,却选择转头离开。听到她脚步踏过木桥的声音,他怒气上涌,下床到窗边探头,耳边先传来季窈关门的声音,气得他也“砰”的一声把窗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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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不压事,睡得自然好。
季窈一觉到天亮,若不是心里还惦记池子意,她估计能睡到中午。
穿戴好出门,见那抹熟悉的青衣靠坐在木桥对面等她,季窈移开目光,疾步上桥,正打算直接从南星身边走过,被他一把拉住衣袖,轻声开口道,“我昨天在刑场外瞧见那小孩的。”
“那你不早说?”季窈心里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甩开他的手走近,“要是耽误大家找到他,他再出点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你别急着发火啊。”南星又低下头去,一脸委屈道,“知府放你们出来之后,我只远远瞧见他往外跑了,又没有跟着去,街市口外面这么大,谁知道他出去以后往哪个方向跑的?再说那是上午的事,就算我抓住他,总不能不让他到处乱跑吧?他爹娘从来都允许自己孩子一个人出来的,我说的话他未必肯听。”
这话在理。就算是换做季窈,她也只会叮嘱他注意安全,然后就继续将注意力放到蝉衣和京墨身上,自然不会对迟子意多加约束。
他主动交代,算是先给季窈一个台阶,少女声音软下来,目光落在池塘上,不安地四处看看,假装镇定。
“那……我们待会儿上街去找他,你去吗?”
几个字让南星眼神一亮,死气沉沉的五官登时鲜活起来。他想伸手去牵季窈,想了想又顿住,手掌慢慢收紧,最终慢慢成拳收回衣袖里。
“好。”
行至大堂,众人早已齐聚,商陆、三七和楚绪等人站在他们面前,笑得温良。
“子意这次帮了我们南风馆不少忙,上午大家都有空,就打算跟着掌柜一起出去找找。”
“大家……”
度过危机,季窈这时候第一次感觉到整个南风馆所有人都团结一心,俨然已经将彼此当做事不可替代的家人,她鼻子酸楚,奈何胸无点墨,说不出什么激励人心的话来,最后只灿然一笑,冲大家点头。
京墨将画像从屋里带出来,眼神浑浊飘忽,显然为了画这些画像又花费不少功夫。
“辛苦你,刚从牢里吃完苦回来,昨晚又没睡好。”
温润郎君将手里画像一一分发给众人,嘴角勾笑,“无妨。倒是掌柜不要过于担忧,子意聪慧远超寻常孩童,自不会出事。兴许就是在哪个草垛、花园里头顽累睡觉罢了。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他。”
这番话恰到好处,让季窈安心不少。众人带好画像,兵分四路开始往东南西北四城分开打探。一上午过去,无甚收获。到了下午,大家用膳、休息完毕,正整装待发,一个衙差打扮的人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略抬手向京墨行礼后道,“李捕头让我给你们带句话,说是城外发现一具小孩儿的尸体,身量看着倒是和你们描述的小孩年岁上差不太多,让你们别急着到处找,先去城外看看再说。”
听完这话,季窈只觉眼前一黑,双腿不自觉发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南星同样脸色惨白,一想到自己昨天还见过他,或许此刻他已经惨遭不幸,脑子里嗡嗡作响,扔下画像抓起衙差的衣襟吼道,“什么小孩尸体?他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你们不要在这里妄加揣测!”
“是、是啊,”季窈捂着胸口,开口像是对衙差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子意那孩子聪明机灵得不得了,不论什么大人小孩都是捉不住他的,他怎么可能会出事?”
衙差被他俩吼得一愣一愣,心想关我何干,一把拽开南星的手,不打算再待。
“的确不是人干的,是熊干的!你们爱去不去罢,我话已经带到,先告辞了。”
熊?金十三娘手持皮鞭抽打黑熊的场景在季窈脑海浮现,她心里登时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少女慌慌张张,提裙跟上衙差。众人紧随其后,一同骑马行至城外竹林,天色已晚。
季窈凭借夜里极好的视力,远远就瞧见地上白布下凸显身量短小的人形,忍住恐惧下马上前,一把将之掀开。
迟子意爹娘接到通知,也坐着官府的马车刚到,年轻妇人看清白布下惨状,惊叫一声即刻昏死过去,倒在子意爹怀里。
季窈万念俱灰,缓缓在尸体旁边蹲下,最后双腿乏力,直接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宛若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的面前,小孩尸身衣衫褴褛,上面撕裂、破口处无数,皮开肉绽,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更甚者脸部看着像是被什么猛兽啃咬,五官缺失,面中完全凹陷,整张脸宛若被剜了一个蹴鞠大小的洞。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就身上衣服、鞋袜,南星一眼认出这就是昨天迟子意从刑场跑出去时所穿,他身上背着竹篓小包,里面时不时会放一些引逗小动物的干果,此刻也还好好挂在他肩上。
李捕头从他身上抓起一搓黑色的毛发,走到季窈面前叹气。
“这是从尸体身上找到的,仵工认出这是黑熊毛发,加上他衣领和面颊凹陷残留些许蜂蜜,我猜测应该是他带着蜂蜜走到这附近,被深林里黑熊盯上,被袭击啃咬致死。另外尸体是在林子里头很隐蔽的地方发现的,估摸着是被黑熊拖进去,所以现在才找着。”
回过神,季窈不顾面前是衙门里的人,一把抓住其衣襟凑近,恶狠狠道,“不可能!如今寒冬腊月,野外黑熊早已开始冬眠,绝不会在这常有行人路过的竹林里四处走动!再说,如果蜂蜜是子意自己带着,为何现场没有看到蜂蜜罐或者蜂蜜坛子?他就算被黑熊吓到也不至于会洒这么多蜂蜜到自己脸上,这根本不合理,所以绝对是谋杀!”
是金十三娘,一定是金十三娘做的!
说完她推开李捕头“噌”的站起身,拿上佩剑就准备往外走。南星上前一把将她拦住,焦急道,“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金十三娘!你别拦我!”
少年将她死死抱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就骑上马跑了,“如今她人在何处尚未知,且如果她还和那些黑熊、老虎在一起,往你身上泼了蜂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它们也一样会袭击你!”
季窈拼死挣扎,脑子里只有为迟子意报仇这一个念头
“我不管,今天就算是那些动物扑上来我也不会心软,今天不杀了金十三娘我绝不罢休!”
说话间,她又一次泪湿眼眶,几番挣扎不开,她干脆拔剑抵在南星脖颈,语带悲愤,“不要拦我!”
京墨一个纵身跳到她面前,以手做刀砍向季窈手腕,接住从她手中掉落佩剑,劝诫道,“在场每一个人都和掌柜一样,一定是要为子意报仇的。但起码我们得先找到金十三娘,且不打草惊蛇,才能防止她再一次逃脱,你说对吗?”
申时刚过,竹林里最后一丝光线隐去。衙差点燃火把重新将面前迟子意尸身照亮,看上去森然可怖。
回过神,季窈确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金十三娘,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滴滴掉落泥地又瞬间消失。李捕头看她平静下来,上前两步道,“季掌柜,你一口咬定是金十三娘做的,到底有何证据?如果有,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发动官兵全城搜捕,想来能更快将金十三娘找到。”
牵过白布重新将尸首盖上,季窈向李捕头讲述自己前两次偷溜进戏兽班时,瞧见金十三娘鞭打黑熊的场景,“我说过,森林里其他的熊这时候应该都在冬眠,绝不会随意出现在有行人经过的竹林,所以杀子意的只能是那头戏兽班里的熊。且我突然想到,子意昨天之所以会从刑场跑开,应该就是戏兽班子全员被捕,金十三娘不知所踪的消息后,想到营地来将所有动物都放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否则,在这种时候,他绝对不会主动出现在这里的。”
竹林离戏兽班不远,每次他们出城到戏兽班打探消息的时候先经过树林,如果穿过营地后面那片树林,就能到达这片竹林。
一想到子意可能是为躲避黑熊和金十三娘的追杀才跑进这里,季窈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怎么能狠心到对小孩子下此毒手?简直不是人!
火把燃尽,周围又浅浅变得寒冷起来。衙差正将小孩尸体搬上板车,随意往竹林深处看上一眼,突然双目圆睁,大叫起来。
“你们看!”
第80章 黑熊祭 她是最善良的寡妇。
幽暗空洞的竹林里,风声呼啸,吹得衙差们手上火把几乎熄灭。
季窈等人循声望去,漆黑的夜色中,一团白雾正若隐若现,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在竹林入口处随风飘动。
接着,那浓雾逐渐幻化成一个人形,季窈泪眼婆娑,忍不住伸手又揉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人形。
“子意?”
白色雾团霎时间已经成形,迟子意惨白且模糊的面容出现在季窈面前。
因着他尸体已经被黑熊啃得面目全非,游灵状态下面容也不甚清晰,季窈缓缓起身,朝游灵走过去。
“子意、是子意的游灵。”
她越靠近,游灵就越后退,京墨把她拉住,她方想起这些游灵多多少少对自己都带着惧意。
子意的爹娘虽能窥得白雾一二,却看不清真容,只跪在地上朝少女目光方向哭喊,一边问到底是谁杀了他,一边不停诉说着不舍与思念。
季窈三人是能看见子意面容的,一时间情难自持,皆是低头不语。极度悲伤的场面下,少女却突然发现游灵开始动了。
“京墨,你看。”
游灵转身朝竹林出口而去,期间不时停顿回头,像是要带他们去往何处一般。季窈赶紧抓住南星的手跟上,三人手持火把,刚走出竹林又进树林。
眼看游灵继续往前,京墨拉住南星和季窈道,“再走就是戏兽班营地,里面什么情况未知,不可贸进。”
“可子意的游灵往里面去,一定是有什么想告诉有我们,不跟去的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怀着先前对杜仲和子意的愧疚,南星主动站起身道,“我先跟去看看,确认安全再来叫你们。”
说完,少年持剑跟上去。季窈二人在树林里细听,还好一直没有传来打斗的声音,里面就连一盏烛火也瞧不见。
就在这时,两人头顶传来一阵展翅的扑簌声,抬眼看去,一个粉色巨影缓缓降落,站到季窈肩上。
“珍哥儿你怎么来了?”
“来了、来了。”它愣头愣脑,只知道重复季窈的话,两人不再理会,转头又继续看着营地。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南星折返回来,带着京墨和少女往金十三娘所在的帐篷来。
“人都走光了,没看见金十三娘,连笼子里老虎、黑熊、黑豹和蟒蛇一类的猛禽都不见了,只有猴子和鹦鹉还关着。”走进帐篷,京墨点燃桌上蜡烛同时在地上杵灭火把,南星抬手指向床边道,“游灵就停在那里不走了。”
转身看去,游灵在金十三娘的床边不断来回游走,期间偶尔停顿,作出下蹲的姿势后,又继续在三人面前飘荡。
季窈知道他想传达什么消息给她,便略将游灵驱赶至一旁,自己蹲下身将床单掀起,在金十三娘的床下面找出一个木箱子来。
“床下面泥地这么多灰尘,这箱子却一尘不染。”
京墨接过箱子放在桌上,眸光闪动。
“这只能说明金十三娘很爱惜它,要么经常搬出来擦拭,要么就是经常会把它打开。”
木箱子上了锁,三人在屋子里找一圈没找着钥匙,少女转念一想,仇人的东西,以后又用不着还她,这么爱惜做甚?于是干脆拔剑,干脆利索将锁斩断,开了箱子。
“这是牌位?”
箱子里放着黑漆红字的牌位,仔细一看,上书“金氏门中二郎之牌位”,一旁除了日期显示,男人死于五年前以外,还留有“遗孀陆十三娘奉祀”的字样。
南星没怎么看明白,自言自语道,“陆十三娘是谁?她不是姓金吗?”
“或许是夫君死后便对外改了夫姓,以表思念。”京墨接过牌位细看,眼中也是疑惑不已,“原来她也是个寡妇。”
这个“也”字听得季窈咳嗽一声,低下头在箱子里继续翻找,“我跟他说可不一样,我一不以虐待动物为营生,二也没那么坏。”
她自然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