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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马富生带着一队捕快去到菩然寺外救人,见菩提树下一根长绳垂落而下,末端系上一个钱袋子,上面写“三百两白银置于此囊中”。
众人即抬头看向树顶,发现长绳另一端绑着的正是失去一耳的马玉。他被塞住嘴巴,倒吊在最高处,尚有一丝意识残存,看见马富生的瞬间开始呜咽不停。
“玉儿别怕,我这就上来救你!”
他刚想上前,地面草丛一阵绳索拉动的声音,带动地面一排排尖刺突然竖起,根根尖刺正对树上马玉的脑袋,一旦绳索松懈,他必死无疑。
众人随着绳索拉动的方向看去,一黑衣黑靴,戴帽蒙面的人只露了一双眼睛,斜靠在不远处另一棵粗壮的大树树干边,将手上三根粗绳举起,炫耀似的摇了摇。
很明显,只要马富生或者他身后的捕快敢越过地上尖刺去树上救人,他就会立刻松开倒吊马玉的那根绳。
见众人停下,蒙面人似乎很满意,又拉扯一下拴着钱袋子的绳索,示意马富生将钱放进去。后者面带不甘,身后捕快却只催促他赶紧给钱救人。银票刚放进袋子的一瞬间,蒙面人不知道从何处又抓出一根绳子来,只轻轻一拉,众人头顶上方成千上万片枯叶瞬间倾泻而下,犹如乌云盖月,遮天蔽日。
待他们挣脱出来,蒙面人早已带着钱袋子逃之夭夭。
不用问,捕快四处搜寻完肯定是没有结果的。马富生背着奄奄一息的马玉回到宅子,见大门敞开,里面乱成一团,进去查看一番发现不但他留在屋子里剩余四张银票不翼而飞,家中余下但凡值几个钱的物件也全部被砸烂。
见此情景,不到四旬的男人差点背过气,抱着怀里意识不清的孩童号啕大哭起来。
而吉星客栈这边,自打被南星买下,楚绪已有三日没能见着这位新主人。
第四日她用完早膳下楼,柜台里老板娘笑脸盈盈递来一封书信,打开来,里面装着她的卖身契和一封简短书信。里面写家中外戚已经托人找到中意的丫鬟,现下不再需要她。又恐这几日耽误楚绪寻找新的主家,便将卖身契归还,放任她自由。
老板娘在一旁看楚绪微微发颤,不禁感叹道,“你能遇到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临走时候还交代,若是你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让我代为替你寻一份活计做,你可愿意?”
脱去贱籍,从此与外头那些肆意潇洒的小娘子一样,可以为自己而活,是她此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女娘热泪盈眶,滴滴泪水洒在书信上,抬起头来朝老板娘点头。
季窈起了个大早,在前馆二楼外廊临窗处不停朝对面客栈偷瞄,直到看见掌柜带着楚绪走出来,她赶紧招呼大堂里众人假意忙碌起来,自己则是站到柜台边随意翻看起账目来。
“季掌柜。”
少女闻言抬头,目光扫过她身后的楚绪,装作没看见她,“这不是吉星客栈的金掌柜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她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眉眼温吞,“前几日你不是向我抱怨,生意一好起来,店里还得再请个伶俐点的账房吗?我现下就有个人推荐给你。”
她稍稍撤身,身后人便上前一步。
目光相撞,年轻的少女们各怀心事,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季窈伸手将她双手握住,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一切都在她计划中。
“楚绪?是你?”
金掌柜在一旁呵呵直笑,对自己此次牵线十分满意,“我心想这馆里全是郎君,季掌柜你难免缺个说知心话的人,所以就想着给你找个女账房,最是稳妥。”
“多谢金掌柜了。”
楚绪对这样的安排自然满意,只是诸多感激的话到了嘴边,又成了傲娇,“我还没问月钱是多少呢?少了我可不干。”
可是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三个女娘聚在一起,逐渐将话题扯到别处。
对于楚绪的加入,众人心照不宣,只点头示意欢迎她的到来。杜仲脸色平平,看了一眼楚绪的包袱。
“掌柜打算让楚娘子住何处?”
“商陆那里啊,这不刚好又近又是现成的。”
“那商陆回来住哪里?”
少女霸气挥手,牵着楚绪往外走,“他如今继承了商老爷子的家产,哪一栋宅子买不起,自然不会再惦记原先那栋小院落。走,楚绪你跟我来。”
看季窈回嘴,南星十分满意,伸手接过楚绪的包袱,跟随两人一同走出来。
他伸手来接时,指节分明的大手落入楚绪眼中,一丝疑惑从女娘眼中闪过。她默默的跟在两人身后,不时回头看向街对面吉星客栈,复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
季窈一面说着商陆的房子空置许久,楚绪进屋四处摸来,却一尘不染,好像这几日才着人洒扫过一般。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
“季掌柜……”
少女正忙着给她铺被褥,兴高采烈抬起头,“怎么了?这都是新的,你放心。我才不会给你用男人们用过的东西呢,就算是商陆那样的美男子也不行,哈哈。”
南星胳膊肘碰她,“他是美男子,我是什么?”
“当着别人面少瞎打听。”
楚绪接过她手上活计,语带哭腔,“谢谢你。”
具体谢什么,不必多言,窗户纸捅破了反而没意思。季窈让她今日先收拾屋子好好歇息,明日再来馆里报到。
从商陆的小院落里走出来,月已升空。
她心情好,一路上哼哼小曲儿,脑袋跟着节奏晃悠。南星从身后牵住她,追问道:“还没回答我,商陆是美男子,我是什么?”
他是小狗,是会晚上自动做饭的厨子,是一点就炸的醋坛,是撕不开的狗皮膏药。
季窈略垫脚,伸手揉上他的脑袋,“你是朕的小美人,记得今晚洗干净来朕房里,陪朕喝一杯。”
“好哇,你还自封当上皇帝了。”南星搂住少女细腰将她举到半空,惹得她娇笑连连。
“哈哈……痒得很,快放我下来。”
两人一路追逐打闹,在净透而澄澈的月光下一路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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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龙都城内,人气依然繁茂。
百姓富足,带来的是商业稳步发展。人们闲来无事,茶余饭后自处寻乐子,满大街都是茶坊、茶肆,勾栏听曲、酒楼夜宵,神域境内更有无数奇人异士,自行组建团队戏班子,带着徒弟和戏台子四处巡演。簋街上最大的酒楼内设大堂茶间五十余座,沿正中央舞台包圆里三层外三层,足足可容纳上千人。戏曲、杂耍、傀儡戏、百戏最卖座,京城里一支叫“戏鬼”的杂戏班子一到,往往座无虚席。
这日,季窈正和南星在裁缝铺给店里伙计们选冬至要送给他们的新衣裳,街上忽然一阵锣鼓声响起,接着四匹头顶彩色绢花,周身缀满绫彩花绳的高大骏马承载一辆巨大的花车从裁缝铺门口经过,晃眼看去,两三个袒肩露腰的蒙面舞姬正站于花车之上翩然起舞,她们身后,一面容姣好的女子端坐正中,正面带笑意朝两侧百姓挥手。巨大铁笼里,猕猴、黑豹、猛虎、灰熊,不胜枚举,有的无数此刻热闹气氛,正恬然酣睡,有的则是略带惊恐,蹲坐在笼内不知所措,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只跟随花车缓慢前行。
街道上此时已人满为患,跟着花车队伍不断往前流动。季窈探头看去,发现他们正朝着南城门外而去,下意识问道:“这是在做甚?”
一紫衣短甲的孩童看猴子正看得专注,听这话转过头来,神色兴奋道:“是打安西那边过来的蹀马戏班子啊!这你都不知道!”
【卷四·蹀马戏兽】
第60章 雄黄酒 亡夫死后最开心的一天。
立冬这日,季窈打算带着大家包饺子吃。
三七身后的背篓装满各类蔬菜,手里抱着两坛黄酒,少女从肉铺走出来,又往他背篓里塞了一整只火腿。
“金华的火腿真是比其他地方的好吃太多,这价格却着实让我高兴不起来。”
看她抠搜的模样,三七在身后笑,“楚娘子才来半月,不但把这半年积下的账目都算得一清二楚,还将许多往日破费奢靡之处都一一指出,算下来每月能省下好几十两呢。难道不值得买只火腿庆祝一番?”
这话在理,有得省才有得花。季窈拴紧钱袋子,爽快拍手,“那我们今晚包羊肉和牛肉馅的饺子吧,走,买肉去。”
吃饺子容易,张嘴就行。包饺子却没那么简单。
季窈带着三七在大堂里忙活一阵,好不容易将馅做好,青葱羊肉和五香牛肉各一大碗,香气宜人。可她连着包了好几个,要么歪歪扭扭,汁水四溢,要么刚放下就散了架,从饺子皮里露出馅来,南星和蝉衣见状觉得有趣,自以为容易得很,直到上手才开始抓耳挠腮。
杜仲如往日一样临窗看书,冷眼扫过盘子里形态各异的“饺子”,薄唇微勾,“晚上吃肉丸子和面疙瘩汤吗?”
少女横他一眼,瘪嘴道,“我们吃肉丸子,你只能喝汤。”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怎么不让厨子教一教?”
转头看去,门口背着包袱,一身明黄色绣仙鹤暗纹长袍,并金丝绣线云蝠纹狐毛坎肩的翩翩少年,不是商陆又是谁?
“商陆!你回来了!”
下一瞬,他落入少女热烈的拥抱,沾满面粉的双手拍在他背上,白色粉尘若雪花飞扬。
“嗯,多谢掌柜和南星郎君之前倾力相助,现家中一切都安排妥帖,我心里惦记大家,就想赶在落雪之前回来。”他将包袱放在一边,清水洗手,挽起袖笼捏了捏饺子皮,“这面没发好,太干了,勉强糊上,出了锅也不好吃。还是去街上买一包饺子皮回来吧。”
这么大个的面团没了用处,季窈有些心疼,“厨子在后头备菜呢,最近降温,大家都喜欢往各处酒馆、茶坊里躲着取暖享乐,我们生意可好了。”
楚绪这时候算完账从柜台走出来,捏了捏饺子皮,微微挑眉,“以后发面的活交给我。这面也不浪费,晚上我把它做成葱油饼,给大家加餐。”
沾着面粉的手又抱住楚绪,季窈高兴得咧嘴直笑,“有你们真好,比这群五谷不分的大老爷们省心、省钱太多。”
京墨只当没听见,笑着走上前来,打趣眼前兴致颇高的少女道,“如今把人家住的地方收拾让给楚娘子住,商陆回来住何处,掌柜心里可有安排了?”
这……
商陆立刻看出这里面的情况,主动解围道,“我这次回来,带着任务,要在龙都城里寻摸几个工匠将舅父的手艺传承下去,所以原先那栋宅子确实笑了,需要找间更大的宅子住下。这两日就先到对面客栈住下,慢慢相看住处就是。”
看大家各自忙碌起来,如家一般的温馨氛围将她包围。
晚上客满,三七带着男倌们在大堂里招呼女客,季窈则是和楚绪、南星、京墨、杜仲、蝉衣和商陆在二楼寻摸一间雅舍坐下。桌上热腾腾的饺子香气满溢,每人面前一小壶黄酒药气扑鼻,她满心愉悦,脑子里冒出一个新想法。
“为庆祝商陆重回南风馆,同时欢迎楚娘子加入我们,我请大家看蹀马可好?”
商陆一杯黄酒下肚,眉眼染上淡淡微醺,“可是驻扎在南城门外的戏兽班子?”
原来还有人知道,那她就更来劲了。
“你听说过?还是方才进城的时候看见了?”
楚绪被这气氛感染,不自觉话也多起来,“在龙都城里待过一年以上的人应该都知道。他们每逢入冬就会到龙都来表演,据里面表演的艺人所言,安西冬季寒冷异常,笼中野兽无法适应,大量死亡。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每年冬天来到南边表演,顺便过冬。”
安西,似乎是地处北疆边缘的地区。一想到就连西北边紫云城外都这么冷,安西的冬季确实不利于动物过冬。
“那正好,我们明日就一起去看看如何?”
她还没有看过蹀马和戏兽表演,心里揣着一万个好奇心。
说到这个,楚绪身为女账房,脑子里立刻开始敲起算盘来,“据我了解,他们每日只表演两场,巳时一场,申时一场,每场卖座二百人,每人收二两银子。”
“这么贵!?”
二两银子,够她买六百斤大米了!在场加她一共六个人,若是再叫上馆里三七、厨子和其他几个男倌,岂不是要花掉她好几十两?
涌上心头的热情即刻被浇灭一半,季窈唇瓣微抿,嘟着嘴缓缓坐下来。
珍哥儿不知道何时醒了,从季窈房间里飞出来落在她肩上,学她说话,“这么贵”、“这么贵”。杜仲最喜欢看她吃瘪,搁筷讥诮道,“不过区区二十几两,嫂嫂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这人,吃他的饺子行不行,少说话会死吗?
南星从桌下悄悄握住少女的手,沉声道,“师娘要是嫌贵,我可以……”
“哪里贵,一点也不贵……那,商陆你去把三七叫上来,我交代他明日一早就先去找戏兽班的人定位子。下午我们要开店,就只能选上午那一场看,今天早些结束,明天大家早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