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发卖 “跟我回罢。”
干燥不晴的深秋,惹人酣睡。
马富生一觉醒来已是未时三刻,他三次开口,唤马玉给他倒水未果,才发现儿子不见了。
“这个兔崽子,最好别再给老子惹事。”
楚绪正从后院砍完柴出来,看他骂骂咧咧刚出门,不一会儿又拿着一封书信慌慌张张跑回来。那信封里鼓鼓囊囊的,还在不断渗出血渍。
他刚将信封打开,一只白白嫩嫩的人耳朵便从里面划落出来,掉在马富生手心,吓得他双手一抖,人耳朵从掌心滚落,掉在地上。
可耳朵落于掌心的一瞬间,他看得分明,那尺寸是一个小孩的耳朵。
“马玉……”
马富生一把扯过楚绪把信甩给她,声音有些颤抖,“快念给老子听。”
楚绪同样被吓得不轻,双手颤抖着接过沾血的信笺,哆哆嗦嗦展开读来。
“见、见信如晤。
尔家长子马玉性格……乖戾,周遭人素来不喜,今得罪于吾,实时运不济也。吾已将之带回,严加管教,以观后效。尔准备好白银……白银……”
男人一巴掌打在楚绪耳边,耳坠子都打落掉,“白银多少,赶紧说啊!”
楚绪忍住哭意,又站直了继续念道,“……白银三百两,于三日后申时三刻,城南菩然寺外,百年菩提树下将马玉带回,否恐生断耳之外,性命堪忧之祸。过时不侯。”
女娘挣扎着念完,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抬头看向面前马富生,只见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只人耳朵,几次想捡起来又撤回手,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将之掩盖,才缓缓蹲下身去捡起来。
“绑架……这是绑架!”
虽说那马玉作恶多端,害人不浅,可此时不知道被人掳走还砍了耳朵,血淋淋别提多吓人,楚绪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君父,怎么办……我这就去翻翻钱银……”
男人被唤得暴躁起来,一脚踹在楚绪肚子上,将她踹倒在地,恶狠狠道:“他妈三百两银子……老子就算是把家里所有的田产和这宅子卖了都凑不齐,你上哪儿去找?当铺还是钱庄啊?”
女娘捂着肚子又坐起来,万般委屈梗在心头说不出,善良的本性还是让她选择先救马玉。
“那……那我们去报官吧。”
马富生捧着人耳朵又急又气,站在院里直跺脚。楚绪看他不动弹,便强忍着痛处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她走得慢,一边走还一边哭,传进马富生耳朵里又成了她的不是。后者叹一口气,快步上前将马玉的耳朵一把塞给楚绪,自己骂骂咧咧摔门而出。
“这些年白养你了!”
急匆匆赶到到了衙门报官,捕头只让他回去凑钱,再有其他,最多也就是在三日之后交赎金那日陪着他去菩然寺瞧一瞧,看能不能逮到贼人。
李捕头带着哈欠,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放心吧,到时候找几个兄弟跟着你,保管让你和你儿子都没事儿。”说完他转身,招呼身后人待会儿换了班回去喝酒,留下马富生孤零零一人站在衙门天井里。
季窈脸上化着浓妆,左半边脸上画了块两寸的红色胎记,粗眉红唇,妖娆中带着些粗糙,丑得怪好看的。她瞅着马富生从衙门里垂头丧气走出来,赶紧拉着杜仲走到衙门口正对着的街边,将毯子铺在地上开始演戏,一边低头假装擦眼泪一边还不忘给躲在一边,同样乔装打扮贴上了大胡子的南星使眼色。
眼看着马富生即将行至跟前,南星从拐角走出,粗着嗓子,开始对着季窈和杜仲指指点点。
“哎呀,什么丫头要卖我五百两银子,莫不是九天玄女下凡世?你真是狮子大开口。”
白衣郎君站在一边不接戏,急得少女低着头拼命朝他挤眉弄眼,“你赶紧说话……人已经走过来了……”
杜仲不知道该如何配合他们,薄唇微抿,呼吸也乱了,京墨在一旁干着急半天,看人群之中,马富生已经听见动静围了上来,赶紧站出来接过南星的话说道,“非也,我这妹妹虽然脑子笨些,模样却好,手脚也伶俐这样,就算你四百两好了。”
“这个嘛……”南星故意作出犹豫的姿态,一边假装打量季窈,点了点头道:“也是,模样确实值四百两,要不是此刻着急,一定要在今日找个手脚伶俐的丫头照顾我娘,这里又只遇到你一个卖丫头的,我还真想再多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从怀里掏出钱袋,打开来,白花花、亮闪闪的银锭子如同夜空里最闪耀的星辰,灼伤马富生的眼。
周围百姓看他掏钱,皆是一副看好戏的嘲笑模样,“就这样的丫头也值四百两?”
“这大胡子是个傻帽哈哈。”
“架不住人家有钱,你管呢?”
“有这钱我什么丫头买不到啊。买这个。”
南星掏钱动作很慢,就等着马富生跟他搭话。也不知道是他真没看反应过来,还是被自己儿子的耳朵吓傻了,站在人群里迟迟没有反应。季窈轻咳一声,朝南星使眼色。
“再……说点什么……”
“啊,”南星收回银锭子,有直起腰来感叹道,“要是有比这个丫头更伶俐乖巧的,我就算是再加三百两银子都愿意啊 !”
“三百两”三个关键字落入马富生耳朵,终于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他这人一向没有任何道德底线可言,当着京墨和杜仲的面,也不顾人家买卖都快成交了,一把抓住南星的衣袖,急匆匆吼道:“我有!我家有比这伶俐好看百倍的丫头!”
鱼终于上钩,面前演戏的四个人都不约而同笑起来,只有马富生掉进钱眼里,什么猫腻也没看出来。
南星装模作样拈须,缓缓道,“哦?那你家的卖不卖?”
“卖!当然卖!”
“多少钱?”
就算在如此急迫的情况下,他脑子仍然全是白花花银子闪过的光。马富生咽了咽口水,伸手小心翼翼比了个七,“就如你方才说的,四百两加三百两,一共七百两,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百姓瞬间炸锅,“什么丫头值七百两?皇后娘娘吗?”
“怕是王母娘娘吧!”
“哈哈哈哈哈哈!”
南星拼命憋笑,一张脸在大胡子的遮掩下仍然变得通红,他点了点头,半天从嘴里挤出“成交”二字。
众人看得热闹,说到底不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南星既点头认栽,众人觉荒唐之余,只恨自己家里没有一个值七百两的伶俐丫头。
马富生未疑有诈,只担心南星掏不掏的出七百两来。少年在怀里摸索一阵,除钱袋外又掏出几张银票来。
看清银票上数目和城中最大的钱庄——宝祥钱庄特有印章后,他才放下心,点头哈腰的带着南星往自己家里去。
演出结束,季窈仍不放心,隔半条街悄悄跟在两人身后。
为防多说多错,露出马脚,南星一路高冷,一言不发。马富生只当他真是着急找人去照顾他老娘,寒暄几句见南星不答话后,也没了下文。
楚绪在家里急得满屋乱转,好不容易等到马富生回来,话还没说一句,却是径直将她往门外推。
“君父……”
两人行至门口到了南星跟前,楚绪眼中尚有泪光闪烁,马富生一把将她推到南星的怀里,一只手举着她的卖身契,另一只手摊开,问他要钱。
“七百两,这丫头好得很,洗衣做饭劈柴算账,什么活都会干,模样也比方才地上跪着的那个好看多了。不信你细瞧。”
楚绪这才听明白他是要把自己卖了,汹涌的泪水又一次模糊眼眶。
“君父这是要卖我?”
马富生接过南星递来的银票,舔湿手指张张数来,刚好七张,他头也不抬,声音冷漠答道,“当初怎么买的你,现在自然就怎么卖你。我儿还生死未卜,这钱就算你替他出的,算我们马家这两年没白养你。你跟他走吧。”
“君父!”
随着大门“砰”一声被关上,被抛弃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楚绪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绝望。她趴在门上不停敲门,同时哭得梨花带雨。
南星被她哭得柔肠寸断,脸上胡子歪了也没瞧见,差点就要漏了馅。
他咳嗽两声掩饰尴尬,仍粗着嗓子继续演道:“跟我回吧。”
不远处蹲在拐角的季窈三人,也被她痛彻心扉的哭喊声揉碎心肠,转过身默默在地上坐下。
京墨拍拍季窈手背,宽慰她道,“短痛彻肤,长痛彻骨。总归是要经历一番的。”
痛过就好了。
季窈擦擦眼泪,还没开口,南星已经带着楚绪快走到胡同口,三人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赶紧起身狼狈地朝拐角里头一户人家扑过去,借人家门前种的一棵枣树将就遮掩。
还好楚绪此刻正沉浸在极致的悲伤当中,无无暇顾及周遭还有其他人在,只跟在南星身后哭哭啼啼,悲痛欲绝。
走到这,其实任务只算完成了一半,南星脑子里拼命回想季窈交代给她的事情,转过身来朝她说道,“呃,我这几日还要出城办一桩事,要去个三到五日,你去南城簋街上吉星客栈,等我办完事情都带你回家,照顾我娘。客栈老板那边我都交代好了,你只管去住就是,一日三餐也都挂我账上的。”
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钱袋,拿一碇银子给她,“我娘不喜欢丫头穿得太素,也不喜欢太瘦的,没福气,所以你趁这几日多吃些,买几身衣裳,不要让我难堪。”
这……真的是丫鬟的待遇吗?
楚绪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哭都忘记。交代完一切,他目送楚绪一步三回头地出胡同,直到完全消失在少年视野,他才扯下胡子来松一口气。
“如何如何,我演的好吗?”
第59章 女账房 “到朕房里。”
事情进展顺利,季窈伸手摸摸他头,笑容明媚,“演得好。”
南星数了数剩下的银子,有些心疼。
“干嘛不让我告诉楚绪,让她直接回南风馆就好,为何还要让她先去客栈等着你三日之后,绕个大圈子让别人把她招进咱们馆里?又是五十两给出去了。”
她收下银子,转身递给京墨,笑道,“那日你可是跟着我,在她面前吃了闭门羹的,现在倒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几人头顶,枣树枝桠上已经结了果,一串串挂在枝头,随风轻晃。季窈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倔强又脆弱的眼神,仿佛透过她看见了陈无忧,也看见了某一个瞬间的自己。
“她想得到尊严啊。”
往日跟着其他小娘子们来馆里吃酒,打赏中意男倌,她是尽情享乐的年轻女娘;在马宅门口拒绝季窈示好,在马富生出现之间哀求他们赶紧离开,好保留她最后一丝体面,则是她最后的期望。
“我想与她做朋友,所以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我买来的人。”
“呵,你以为你不说,她日后就不会察觉吗?”
已经习惯杜仲每次都会在这种时候泼她冷水,少女仰面,坦然答来。
“她是否发现与我是否主动告知完全是两码事,给她尊严,是我想做的。至于她是否会知晓,知晓之后如何抉择,那是她的事。”
“她如果选择离开,你不会伤心?”
她伤心与否,关他屁事!
季窈叉腰,气得鼻孔瞪大,“救她才是第一重要的。京墨出主意,我带人实施,我成功了,伤心什么?有我这样的掌柜你们就捂嘴笑吧。她不选我,那她也自由了,我替她高兴,行不行?”
杜仲看她像炸毛小猫,心里舒坦了,留下一句“嘴硬”甩手便走。
少女亦跟着转身,动作太急没注意身后,一头撞在枣树上,疼得她“哎哟”一声,“怎么这儿还有一棵枣树?”
她不知道,这宅院门口本就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