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那砚屏上所刻莲花纹样,季窈喜难自胜,赶紧出声解释道:“住手!大家且听我一言,这砚屏便是我们解开四季诗迷的谜底。”
“谜底?”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落在那砚屏之上。除了都是玉石雕刻而成以外,怎么也看不出这东西跟水月玉观音有何联系。
少女一个眼神递来,南星立刻将砚屏交还给商怀墨,自己则是快步往东厢房而去。等她耐着性子,将自己如何发现商怀书房中春景图,到集齐商怀砚房中画有秋景图的鼻烟壶和商雪诗房中刻有梅花图案的漆盒一事悉数道出,南星已经带着三样物件回到众人面前。
“你看,四兄弟姊妹房中分别放有四个季节的代表物,这就是商老爷留下诗谜的谜底。”
说到凶案以外的事,众人终于稍稍放松下来,提起精神开始端详面前四样物件。
二夫人看半天也没看出头绪,轻咬下唇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些东西我是认识的。”
商怀书房中春景图出自当朝名家宋武治,一张不下千金;商怀墨房中砚屏是玉石中的稀世珍宝——痕玉精雕细琢而成;商怀砚房中鼻烟壶则是三四十年前,神域天朝开始与番邦外族有了更近一步的接触之后,从番邦流传进来的稀罕之物,市面上十分罕见;最后商雪诗房中四方的漆盒,则是名贵的紫檀木雕琢而成,上面的天然大漆黝黑发亮,使用髹漆技法之中最为考验工匠手技的“剔犀”技法雕刻而成,能做到历经千年依然光彩熠熠。
“一张画、一块砚屏、一个鼻烟壶和一个漆盒,四件物什既不能相融,也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恕我愚笨,看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也并非毫无相同之处……”少女收回目光,打了个响指,“他们都价值连城。”
商怀墨跟南星缠斗一阵,牵动伤口此刻气息有些不稳,看向两人的目光仍充满警惕,尤其是季窈。“即便如此,那也只能说明你们为了帮行之得到玉观音根本就是不择手段,这四件物品断不能交给你们保管。”
他唤了两声管家,反应过来他去找商怀砚尚未归,便叫来阿豹,将这四样物件放置商老爷灵堂前,并交代四个仆人十二个时辰轮流看管,以防被人偷走。
待众人散去,商陆凑到少女面前,眼中亦是带着欣喜。
“没想到掌柜真能将诗谜解出来,有你帮忙,我一定能圆娘亲的心愿。”
季窈耸肩,眼中仍是疑惑,“可是这四样物件到底该如何用,我暂时没有想出来。”她如此说着,眼角余光却总觉得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转过身去,众人各行各事,又一切如常。
是她的错觉吗?
直到午膳时分,管家才将商怀砚带了回来,两人蓬头垢面,身上满是泥浆和枯叶,脏乱得不成样子。
商怀砚看上去已经恢复了神志,眼神里聚焦重现,看见二夫人的第一瞬间就扑到她怀里,露出少年稚嫩、脆弱的一面。
管家一面胡乱擦着脸上的污渍,一边笑得爽朗,“在后山山洞里与三郎君周旋了好久他才答应跟我回来,谁知道下山的时候不慎从山坡上滑下来了,所幸没有摔到实处。”
二夫人抬起袖子给儿子擦脸,脸上既是悲戚,又带着庆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午膳过后,大家坐在灵堂前都没精打采。季窈喝完祛风寒的汤药,同南星和商陆交换眼神后,略一顿首,站了起来。
“我知道大家这些时日都很劳累,此刻必然不想再听我提起有关大郎君被杀和二郎君被袭一事。但是因为我与我的朋友是这里唯一的外人,且经过对大郎君尸体的一番搜查,我已经有了新的发现,为防止这山庄里还会有人继续被害,自然还是将尽快找到凶手作为最重要的事。”
经过早上一事,商怀墨对于季窈喝南星的态度已经明显差了很多,他抿一口茶,淡漠抬头道:“新发现到底有没有用,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敢断言,你且先说来便是。”
少女低头,从怀中掏出巾帕,打开来是一支玉簪和一块极为细小的皮屑,“这是从尸体指甲里找到的皮肉屑丝,我刚才又去将棺材打开来,在尸体上寻找一番,确认他身上除胸口的几个刀口外,并无其他抓伤痕迹。所以我可以断定,这些皮屑就是他在遇刺的时候抓扯凶手,从凶手身上挠下来的。现在既然大家都相互猜疑,不如选择全部坦然接受我们的检查,看谁的身上留有类似被人抓伤的痕迹。”
临了她不忘补充道,“就由我来给山庄里的女眷和丫鬟们做检查,男人们则交给南星来检查,商二夫人和二郎君分别在一旁代为监督,不知可否?”
说完,众人神色冷漠,商雪诗还下意识将自己衣衫裹得更紧。季窈站在当场有些尴尬,不知道该继续劝说还是就此作罢之时,商陆站了起来,先从二夫人开始劝起,说是早日找出凶手,不但能保三郎君的命,还能让他们不用远离山庄,流离失所,接着又舔着脸凑到商怀墨面前,做了许多保证,这才劝得众人都开始往灵堂两侧的空房间而去。
季窈带着一众女眷来到僻静处一间空屋子。还没有将商雪诗的双臂衣袖掀起,就瞧见她手背上赫然两条类似抓痕的暗红色血痕还新鲜着,季窈眼神一凛,抬起头来。
“四小娘子,你这伤从何而来?”
商雪诗懵懵懂懂抽回手,眼神里满是青涩,“是我和娘亲打穗子的时候,自己不小心挠的。”
“如此不小心吗?”
二夫人见状赶紧凑上来,将每个人腰间别着的白花穗子递到季窈面前,“老爷去世,我带着雪诗和两个丫鬟日夜不停地打穗子,做花圈、结灵幡,受伤是常有之事,若真要说起,我和丫鬟身上也有类似的伤痕。”
几人说罢挽起袖子,季窈才发现几人手背和指节处确实均有不同程度的抓伤和勒痕,看上去确实是长期做手工活造成。只不过他们手上的伤都开始出现愈合的迹象,只有商雪诗这两道抓痕看上去是刚形成不久。
不过这两道抓痕十分细微,粗细如银针一般,断不像她从商怀书指甲里找到的肉皮那般宽。
正想着,季窈突然困意上涌,眼睛都要看花了,只好强打精神带着女眷们走出来,才看见男人们也都已经回到灵堂前。
“如何,可有收获?”
南星看一眼管家,又看一眼商怀墨,神情有些不屑,“管家脖子上的掐痕处找到了与之方向相同的抓痕,他只说是当晚被商怀书掐住脖子的时候奋力挣脱造成的。阿豹身上也有伤痕,据他说,那日修补屋顶虽然腰上系了绳索,下来的时候他仍不小心脚滑踩空梯子,站在房顶上的阿虎抓了他一把,才在他手上抓出了血痕。而我没想到,就连咱们的二郎君身上也有抓痕。”
“哦?”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商怀墨身上,后者淡然处之,挽起衣袖将自己左手手肘处几道鲜明的伤痕露出来。那伤痕虽然呈现纵横状,却显得有些凌乱,不像是一次性抓伤造成。
“昨夜与凶手正面交锋的时候,为了躲他不小心撞上身后衣柜摔倒在地,以手肘撑住身体时在地上擦伤的。”
如此一来,在场总共有七个人身上都有伤,季窈没学过衙门仵作那一套 ,对着这些伤痕翻来覆去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暂时将伤口已经愈合的两个丫鬟和有阿虎作证的阿豹三个人排除,其余四人到底谁在说谎,她也无从得知。
“等一下,”商怀墨突然叫住季窈,冷眼扫过一旁面色温和的商陆,“行之身上的伤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季窈傻眼,转过去看他,“你身上也有伤?”
那还排除个啥?
商陆不好意思的笑笑,略掀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的伤痕,此痕迹方向不一,同样显得有些凌乱。
“前些日子陪二夫人誊抄经卷熬了个大夜,临回房间的时候没看清路,一脚踩空摔进花丛里,被门口那棵酸橘子树的树杈挂伤的,还废了我一件衣裳呢。”
眼看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线索就此又陷入停滞,少女丧气之余,只觉得困乏难耐,眼睛止不住地就要闭上。南星见状赶紧从身后接住她。
“你的病还没好,别太累了。”
商陆招呼众人散去,回过头来让南星带季窈回房,“是啊,先回房休息罢。”
果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季窈这一觉睡到晚上,刚喝完汤药还来不及下床去瞧瞧灵堂里那四件物什,浑身一阵寒津津的乏力感又涌上来,连着喝了两日的药都不见大好,睡醒也只能病怏怏的斜靠在床榻边,让南星把这几日山庄内发生的事告诉她。
“没什么大事儿,左不过还是他们那几个人每日斗嘴,互相看不顺眼而已,好在没有人再受伤了……”
回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脑子此刻还不太清醒,犹如一团乱麻里不出头绪。
南星话还没说完,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划破长空,从门外传来。两人眼神对视,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恐慌,季窈掀开被子就准备下床,被南星拦住。
“前面什么情况尚未知,你还病着……”
“难道放你一个人去我就放心了吗?再说我如今也会些功夫了,还是你教的,你忘了?”
说话间,季窈已经简单穿戴好,两人一同赶到前厅时,看见商怀砚正倒在地上,口吐黑沫、浑身抽搐,旁边还掉落着茶盅的碎片。商怀墨此刻也在场,抱起地上的人后朝着瘫软在地的丫鬟大喊:“愣着做甚?赶紧去药房取解毒的药来啊!”
丫鬟哭哭啼啼,从地上爬起来,“哪、哪种解毒药啊?”
他将商怀砚上半身抬起,搂在怀中,满眼都是慌乱,“全都找来!快去!”
却不料,丫鬟前脚还没走出前厅,商怀砚手脚突然开始抽搐,他蹬直了脚掌颤抖两下,整个入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彻底瘫软下来,没了动静 。
第46章 哥釉葫芦瓶 故人坐瑶台,明我长相忆。……
眼看着怀中人没了动静,商怀墨呆愣当场,赶到的管家颤抖着蹲下身,将手指搁在他鼻息间试探片刻,满脸悲怆,只能从嗓子眼里费力挤出几个字:“没、没气了。”
“怎么会?”
还没等季窈上前查看,二夫人正好在商雪诗的搀扶下赶到前厅,听见这话直接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娘!”商雪诗瘦弱的身子哪里扶得住她,脑袋靠在少女肩头时,她立刻蹙眉倒吸了一口气,眼看着就要和她一起向后仰倒。
好在商陆和南星眼明手快上去将两人接住,扶到一旁交椅上坐下。少女微弱的呼唤声将二夫人唤醒,她睁开眼第一时间就跑到商怀墨身边,一把夺过商怀砚的尸体将之抱在怀中,不停的用手拍打着他已经变得有紫青的脸。
“砚儿、砚儿你醒醒!你不要吓唬为娘!”
季窈略蹲身下去,手指贴近商怀砚脖颈片刻,眼神闪躲带着不忍,“他确实已经死了。”
嘴唇乌紫,口吐黑沫,分明就是被毒死的。
二夫人却只粗暴的将季窈推开,猩红着双眼嘶吼道:“没有!砚儿他没死!”只可惜,任凭她搂着怀中冰冷的躯体如何拍打、呼唤,他都再没有任何回应。商雪诗此刻也一并蹲下,扶着二夫人的肩膀低声抽泣起来。
“都怪我……要是我昨日连夜带你走就没事了……都怪我……我的儿啊……”
虽然商怀砚的个性乖张,不太讨巧,但说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此刻千算万算还是遭凶手迫害,加上这已经是这个山庄之中第三具尸体,若算上侥幸脱险的商怀墨,死人的数目都快要赶超活人,一时间在场诸人皆敛声屏气,心头悲痛异常。
商怀墨扶着自己受伤的腰腹,缓缓站起身,眼中只有商怀砚发紫的脸和痛苦不已的二夫人母女,抬脚差点踩到地上茶盅碎片,季窈出声提醒他才将步子移开,面上是说不出的复杂神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谁非要将我们商家赶尽杀绝!”
南星看着大家乱成一团,想起之前嘱咐过大家万事小心,此刻皱着眉头开口。
“不是叫大家相互照应着,哪怕吃食也要格外谨慎,怎么还是出事了?”
二夫人已经哭到说不出话,商雪诗一面轻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一面仰起头泣不成声道:“原本我们一直都在一处的,是三哥说自己寻常每日到了这个时辰都要吃些糖果子,吵嚷着有些饿。可恰好娘亲又正好在给我缝补衣裳不得空,他便说自己一个人去厨房找点什么吃食垫一垫肚子就完了,用不着人陪。没想到……”
没想到仅是半盏茶的功夫,三人就已经天人相隔。
朝桌上看去,除了地上打碎的茶盅还有部分茶渍洒在桌面,旁边还放着茶壶和一盘枣花酥。四方竹盘里六个枣花酥缺了一个,季窈回头看去,隐约能在商怀砚沾满黑色沫渍的嘴边看到一点红色的酥皮残渣。
“这果子和茶都是谁准备的?”
厨子林四听着动静到了前厅,一听立刻跪下来,连连磕头生怕大家怀疑到自己头上,“各位郎君、娘子明鉴,这茶点是三郎君来后厨我的房间里找到我,非要我做好了他自己端走的。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在里面下毒,他端走的时候还专门那银筷子试过,确认里面是没有毒的啊!”
商怀墨估计是刚洗完手,双手还沾有水渍,跟着厨子回到前厅。二夫人一听茶点是他做的,抽泣着就要反驳道:“你说验过就验过,如今我儿已死,你就算是说谎谁又能反驳,也不过是欺负他不能说话……”
季窈拔下头上珠钗,用银制的钗尖端扎进其中一枚枣花酥,确认无毒后又接连试了其他四枚,看着银针颜色没有变化,厨子的表情才稍稍缓和。
“既然不是这茶点有毒,那问题必然就出在这壶茶上。”
果不其然,少女将珠钗末端在桌面茶渍上横扫一圈,银制的部分立刻黑了下去,她目光澄澈,将发黑的部分举起到众人面前,“那这壶茶又是谁准备的?”
厨子还没站起来,阿豹又跪了下去,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眼里满是惊恐,“是、是我准备的,但是我准备好之后就立刻放到前厅来,然后就回到后厨和厨子一起劈柴做其他活了……而且……而且……”
他支支吾吾,说话间眼神不停地瞟向商怀墨,后者了略顿首,面色上突然凝重起来。
“是我让他准备的,”他从交椅上站起来,眼神落在桌上茶壶之上,“每日这个时辰,都是之前做法事的和尚,交代要给爹爹诵一个时辰《往生经》的时候,往日这个事情都是交由大哥来做,如今他死了,便只有由我来代劳。是以我交代阿豹每日在这个时辰为我沏一壶茶备着。方才我正准备到灵堂开始诵经,就瞧见三弟端着手里的茶点边吃边进了前厅,嘴里嚼着酥皮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见着我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
这么说来,这茶原本是给商怀墨喝的?商怀砚只是误服了毒茶,才会不幸身亡?
想起那么大一壶加了剧毒的茶水,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放在前厅桌上,任谁运气差一些倒来喝下,恐怕都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庆幸起自己没有去碰那壶毒茶。二夫人更是悲痛交加,抱着商怀砚的尸体又哭喊起来,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他的运气不好,替商怀墨见了阎王,如今就这么跟着商老爷和商怀书一同去了。
南星上前来接过季窈的簪子,以防她无意间触碰到簪子上剧毒,沉声道:“照如此说,凶手的首要目标仍然是二郎君,他知道这山庄中每日这个时辰都要有逝者的亲眷念诵《往生经》的习惯,于是趁机在给二郎君备好的茶水中下毒,等待他喝下。却不想临时出现的三郎君吃了枣花酥口渴,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下,成了替死鬼。”
似乎也说得通。
“那么有嫌疑的人仍在这座山庄的人之中。这期间厨子带着人待在后厨,东西厢房也各自有仆人看守,加上管家一直带着人在山庄门口附近看着吊桥对面有无人影经过,以方便求救。如果说知道这一习惯的人就有可能是凶手,那么能做到这件事的人,除了奴仆就只有你了,”商怀墨站起身,走到商陆面前,神色凶狠,“宁行之。”
被突然点到名字,商陆双眼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交情虽浅,却也是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二哥。
大哥惨死,二哥三弟接连遭暗算,后者甚至丢了性命,四妹和二夫人没有残杀自己至亲的理由,唯一还有嫌疑的便是相隔多年,突然回到山庄还妄图带走商老爷留下的水月玉观音坐像的他。这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
“我没有,”商陆收敛眼中受伤的神色,坦然站到商怀墨面前与他四目相对,“虽然你没有证据,只是靠猜测就这么说,但我仍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自我重回迷望山庄那一刻,便只是为了圆娘亲生前遗愿而已,钱财在我眼里,远不及娘亲梦里的一个微笑来得有意义,至于你们,虽然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眷,但若你们执意要将我想得这般恶毒,我也无话可说。就请以一切证据来说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