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翰明于正厅太师椅坐下,季窈三人和李捕头坐于左侧交椅,孙乐知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轻,也不敢坐着,瑟缩着身子站在孙翰明身后,看着官兵从大门两侧鱼贯而入,将整个大厅团团包围。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龙都之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孙翰明显然没有将李捕头放在眼里,至于季窈等人,更是将他们视作煽风点火之人,此刻他低头抿一口清亮的茶汤,淡定开口。
“据我所知,你们会找上门来不过是因为那名被杀的女娘是小女从乡下带来的丫鬟,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证据可以指认小女就是杀那丫鬟的凶手。再说不过是死了个卑贱的奴仆,也值得李捕头翻来覆去地查,真是令孙某颇感不解啊。”
他如此说,李捕头自觉面上无光,毕竟他对于案情最终的真相一无所知,只不过是上头让他跟着京墨来抓人罢。
见李捕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季窈正坐清了清嗓,接过话头看向孙翰明。
“我们今日既然敢来,自然就是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孙小娘子就是城郊深林槐树下那名毁容女子的凶手。”少女挑眉,目光直直地落在孙乐知身上,“那晚你看准客栈小厮喝醉了酒,趴在柜台不省人事,你为了杀人,偷偷避开众人在柴房找到木锤,从死者身后将她砸死,随后又将她的尸体从后院拖到林中槐树下,用木锤砸碎她的面容、砍菜刀切下她的左手带走另寻地方掩埋,然后第二日再装作她逃跑的模样独自一个人离开。凶手就是你!”
“你胡说!”孙乐知大喊大叫起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我一同长大的婢女,我根本不会这样对她!”
听她如此说,季窈面带轻蔑,嗤笑一声。
“是啊,孙小娘子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做……所以你不是孙乐知,或许我应该叫你的真名——月琴才对,而躺在衙门里那具尸体才是孙老爷真正的女儿——孙乐知。”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孙翰明不可置信地指着季窈,神情恍惚:“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都知道死在城郊的那个女娘才叫月琴,季窈突然这么说,让在场的人除杜仲和南星以外,包括孙乐知在内皆是一副惊呆的表情,“孙乐知”震惊之余,手也止不住地抖起来。
“你、你一派胡言!”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证据?”季窈起身,接过身后官兵手里的布包于众人面前打开,一只已经有些腐坏的断手即刻出现在众人面前,扑面的恶臭让他们纷纷以袖遮面,眉头紧蹙。
“经仵作确认,尸体是在死后才被毁容、砍手,我便猜想,凶手一定是对她怀恨在心,否则为何要如此残忍。可在揽山居的柴房里发现的凶器,又足以说明凶手杀人可能只是临时起意,并非有着详细的计划。且杀完人之后并未逃走,否则她一定不会选择凶器归还,只需要随手扔掉。所以凶手一定就在客栈几人当中!她砸碎尸体的脸也并非因为仇恨,而是为了隐藏尸体的身份。”
她看着那只手,将它举到孙翰明面前。
“所以我猜测,凶手砍手也一定是出于这个目的。幸好这只断手在离尸体掩埋处不远的山下深林里被我们找到,当我看到它食指上清晰的痕迹时,就猜出了这只手被砍的原因。”
众人围过来,见断手食指末端一圈环形的勒痕,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长期佩戴之物被取下后留下的痕迹,难道是……
“没错,”季窈看向“孙乐知”,她正慌张不已地将自己左手食指上翠绿的碧玉扳指遮住,“这是孙小娘子常年佩戴那枚碧玉扳指留下的痕迹。因为人在死后,皮肉失去弹性无法恢复原样,且因为常年戴着从不曾取下的缘故,凹痕处的肌肤明显要比其他地方更白。所以当凶手将她杀掉,跟她互换了衣服并取下戒指之后,因为这个印记迟迟没有消失且肤色对比过于明显,凶手怕尸体被发现时,这个痕迹会引导大家去搜寻尸体丢失的戒指,从而一步步查到不该查的东西,所以才又柴房拿了砍柴刀。或许你最初只想将食指砍掉,但一刀下去发现砍柴刀的切面显然无法做到,于是只能将整个左手砍掉带走。你敢不敢将戒指取下来,与我手中断掌比对一下。”
“孙乐知”被架在当场,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看了看面前神情严肃的孙翰明,只能硬着头皮将戒指递给季窈。
众目睽睽之下,那枚碧玉扳指缓缓带进已经有些腐烂的断掌食指,最终停在食指末端,完美与那个凹痕融为一体,宽度刚好将更为白皙的那一段肤色遮住时,不由得惊呼出声。季窈看着面前做了一个多月孙家矜贵二小娘子的“孙乐知”,目光如炬。
“孙小娘子待你很好,你们一直以姐妹相称而非主仆,所以揽山居的伙计才会说你俩穿着打扮相似,形同姐妹一般,同吃同住,同睡一个床榻。可是他不知道,在客栈大堂里说起马上要回到孙家,高兴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孙乐知;同样的,他隔着房门偷听到你们争吵,以为是小姐训斥丫鬟,其实是孙乐知自小长在乡下,性格温、懦弱,所以当她提出还是想回去的时候,是你在训斥她没出息。自始至终,那个想要回到孙家,为往后富贵生活高兴不已的人都是你,不是孙乐知。因为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缘故,你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就算你顶替她的身份回到孙府做了二娘子,也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你。”
“孙乐知”面色仍是倔强,想了想又抬起头大声叫喊道:“就凭她能带上我的戒指就断定她就是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月琴她平日也会带戒指,留下这些痕迹再正常不过了……之前你们不是说,她从我身边偷走的那袋银子也不见了吗?兴许就是她跑出去遇到劫匪,所以劫匪才会将她身上钱财洗劫一空,对吧?砍手也是为了取她自己平日里戴的戒指,与我无关!”
她辩解一通,说得有鼻子有眼,季窈怒气丛生,朗声质疑道:“她戴戒指有凹痕,那你呢?句你所说,十年来你戒指从不离身,那为何你的食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你只戴了它一个多月,且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你经常食指和中指换着在戴,所以你的任何一个手指上都没有留下痕迹!”
“你胡说!我这十年来都是这样戴戒指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季窈转过头去冲门童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转身出去,片刻后将一个食盒拎回大厅,打开来,里面盘子左侧是三枚广寒糕,右侧空置,显然是被人吃掉一半剩下所致。
少女指着食盒质问道:“这盘子是的三枚广寒糕是你吃的?”
她吃东西的时候,身后侍女仆人皆是见证,“孙乐知”喉头上下滚动,支吾道:“是、是又如何?我一向爱食甜品,爹爹和月琴都知道。”
“呵,”又是一声嘲笑,季窈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不堪的手札,翻到其中一页,反过来朝着“孙乐知,“那你可知道,你方才吃下的那三枚广寒糕里,加了芋头?”
“什么?”
顺着少女手指方向,札记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孙乐知自小对芋头过敏,如若误食会致其严重的敏症反应,所以在日常餐食重绝不可参杂任何芋头相关的食物。
季窈满意地欣赏着“孙乐知”一点点陷入绝望的眼神,继续说道:“包括孙老爷子在内,想必孙府上下都知道孙乐知不能食用芋头,在日常吃食伤皆是避开,但今日你吃了这三枚带芋头的广寒糕,为何至今没有一点反应?”
少女步步紧逼,将面前人逼至退无可退的地步,她眼中的光最终完全泯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沉默一阵后,她突然笑了。
“早知道,就不该贪嘴的。”
她这话算是默认,众人沉默片刻后,孙翰明率先站了起来,一个巴掌打在月琴脸上,指着她恶狠狠说道:“毒妇!乐知待你不薄,你竟然杀了她!”
月琴捂着脸,笑着笑着突然面目凶狠,放声嘶吼道:“你以为她回来就会过得开心吗?我在你们孙家这一个多月,受尽了大夫人和其他兄妹的冷落与欺辱,仆人当着我的面管我叫一声‘二小娘子’,私底下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说我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要是换成乐知回来,哪里受得了这些委屈,早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你还敢污蔑孙家人!”
见他还要动手,仆人、官差都来拉人。独剩月琴坐在一边,撕心裂肺地诉说着这段时日的委屈。季窈约莫也能从第一次进孙府来那日看出些许眉目,大厅众人一时间神色各异,心里所想皆是不同。
“她从小就胆小懦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就因为投胎选得好,如今进了城,她就要成真贵女,我就是真奴婢了。她还不知足,还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说什么想回去,那既然如此,我就替她来做这个孙家二小娘子,有什么错?”
沉寂无声的大厅中,只剩下月琴低声唾骂,在李捕头给她带上枷锁,准备将她带出去的时候,月琴转过头来看着季窈,目光里仍带着不甘。
“我以为我这个富贵小姐装得挺好的,你是如何认出,我不是孙乐知的?”
季窈眼中泪花闪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哭。低头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偶,递到月琴面前。
“因为这个。”
看清季窈手里的布偶,发丝缝头,胸口插针,月琴有些诧异。
“你扎小人咒我?”
季窈将布偶胸前的黄纸撕下来,在月琴面前晃了晃,语带讽刺。
“你看清楚,上面可是你的生辰八字?”
带着狐疑,孙翰明先一步将黄纸接过,放在手中细看。
“这是乐知的生辰八字。”
“不错,”脑海里浮现那个哀嚎惊叫的虚影,季窈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你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得那些娘子自以为拿了你的生辰八字扎小人,结果却应验在了孙乐知的身上,是以她的游灵才会在深夜于郊外树林外哀嚎痛哭、惊叫不已。如果你不去招惹那些是非,恐怕你做的这些事情,一辈子也没人会知道。”
她朝着月琴走近一步,目光如剑似刀,隐约还能看见她眼中闪动的泪花。
“她到死都还在替你承受着痛苦,夜夜忍受锥心刺骨,几乎就要魂飞魄散,得不到解脱。而你呢?你可曾在某一晚午夜梦回,想起她对你的好?想起你们曾经同吃同住的情谊?”
每一句话都好似无形的利刃,不光是月琴,也宛若在孙翰明的心口剜上一刀又一刀。戴着枷锁的年轻少女终于仰天哀嚎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没想到一桩杀人案,背后牵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各种缘由,也许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伴随着月琴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神色黯淡,皆是不语。
将手里布偶胸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少女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灿若春花的脸,正面对她笑得释然。
她突然冲出去拦住官差,站到月琴面前,哽咽片刻后才缓缓开了口。
“你能讲讲孙乐知的样貌,让画师画下来吗?别让人忘了她。”
泪眼婆娑中,月琴忽的顿住,她并没有回答,而是泪水更多,哭得几乎腿软。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想要抓住季窈,挣扎之间脸上皆是惶恐。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没想要杀她的,是当时我与她在房中吵了架,然后、然后我赌气,一个人到林子里随意走走,看到一座被杂草盖起来的土地公、土地婆的坐像时,忍不住就开始大倒苦水。是一个戴着斗笠、手捧白玉观音像的女人,她突然从竹林背后窜出来,笑话我‘既然她不想回去,你替她回去不就好了’之类的话,我才……我才……”
她剩下的话全部被呜咽声掩盖,再也听不清楚。看着她被官差带走,季窈感到深深的无力。
因为路人随意的一句话,就将自己的私欲无限放大,最终导致灾祸的,不还是她自己吗?
不过这个头戴斗笠、手捧观音像出现在逐鹿客栈与揽山居之间的女人,也可以说是帮凶之一了。
“白玉观音像……”
等等!
季窈眼神一亮,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白玉观音。
**
十日后。
逐鹿客栈中,钟四娘子正在带着伙计打扫大堂,兴致高昂准备重新开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临到客栈门口戛然而止。季窈翻身下马,解开拴在马上的画卷,黑着脸进到大堂。
“季掌柜,怎么一个人来了?银子我会找人给你送的。”
“我不是来要银子的。”
少女在钟四娘子面前站定,伸手将画卷展开。女娘抬头看来,画卷上的少女白衣红裙,面容清丽婉约,笑得正甜。
“这是……”
“她就是深夜在你客栈后面哀嚎痛哭的女子。”
接过画卷,钟四娘子面带惋惜道:“多漂亮的姑娘,真是可惜了。听说杀她的人已经认罪伏法,不日就要斩首,想来她泉下有知,也可以安息。”
“还没有,”季窈摇头,目光瞟向二楼客房,想起里面供奉的白玉观音像来,“还差一个。”
“谁?”
“你。”
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钟四娘子先是顿神,反应过来有些生气。
“你这话何意?她的死跟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打算把画卷还回来,季窈偏要塞到她手里,眸底有微光闪动。
“是你在树林里遇到她的丫鬟,劝那丫鬟取她孙家次女之为而代之,那丫鬟才会起杀心对她动手。我已经去附近的尼姑庵问过,只有你在一个多月前到庙中花重金请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回去,且那日日头毒辣,是以你离开尼姑庵时,才会像主持师太要了一顶斗笠遮阳。”
在季窈事无巨细地描述下,钟四娘子混沌的眼神逐渐清明。她骤然慌张起来,抱着的画像宛如烫手山芋。
“我不过是顺着她的话随口一说……”
“一句话可以救人,一句话也可以杀人。整件事看上去似乎与你无关,可实际上可能也是因为你的一句话开始,也因为你找到了我们而结束。俗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便是如此。钟四娘子,如果我是你,我会从此谨言慎行,将孙乐知的画像找个佛堂供奉起来,时常上香以表忏悔。”
做完这一切,季窈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她骑马回南风馆的路上,感受着疾风拂面,觉得畅快无比。
今后再想起孙乐知,便不会再是那种可怕的脸了。
进到簋街,少女下马牵绳,小心地避开人群。刚走到南风馆门口长街,就看见南星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看模样分明是在等她。
这才让少女想起,自己拿到画像以后谁也没说一声,赶着就出来了,现在回去怕是要挨骂。
果不其然,季窈躲着人群尽量往边上走,企图从厨房后门回家未果,被眼尖的少年逮个正着。南星气鼓鼓地走过来,一把捏住季窈脸蛋,薄唇微抿,面含怒气。
“师娘自己说吧,这是第几次了?往日有我陪着都曾数次遇险,现在不但不吸取教训,反而一声不吭偷跑出去?”
“疼疼疼,”从他手里挣脱,季窈牵着马,将头埋下去不敢看他,“心里光惦记着教训人去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鬼才会信她的话!
少年抢过她手里的缰绳扔在一边,将季窈拉到无人处角落里,开始数落她。
“从前不是说好了行任何事都要先告知我,不让我担心的吗?你就知道说我下不为例,自己已经破例好几回了……”
“你不也破例又亲了我好几次了?光知道说我……”
她主动提起,后知后觉有些后悔,将头偏向一边,耳垂微微泛红。
经她这么一说,南星才恍然察觉到,两人已许久没有找到机会独处。不如……
季窈正害羞着,腰身突然被搂过去。南星细言软语,贴在她耳边讨好。
“我担心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