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窈看向京墨,发现他也在看着这片树林发呆。
“京墨,我们能去见一见那个孙小娘子吗?关于月琴被单独切下的左手 ,她也许知道些什么……包括月琴离开的事,会不会还有第三人知,多少能为她的死提供一些线索。”
目及窗外,无数百年古木拔地而起,树冠层叠宛若青碧色的云海。日光穿透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又倒映在郎君深邃的眼瞳之中,看不清情绪。
“龙都是个容不下真情真意的地方,能往上爬的、活得很好的人,目光所及皆是利益。同袍挚友、亲子亲父尚且可以自相残杀,死了一个丫鬟对于那些名门望族而言,不过蝼蚁殉命,微不足道,他们不见得会愿意与此事沾上关系。”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语间透露出的薄凉与看透让季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南星好像也被这话惊住,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不发一语,脸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回过神来,京墨自觉失言,脸上复拾起一个淡笑,尽管季窈看出,这笑容并未到达眼底。
“掌柜放心,我会找人以询问为由向孙府呈递拜帖,且试一试吧。若是不行,我相信以掌柜你的性子,我们就等在孙府门口将出门的孙小娘子堵住问话,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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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膳的时候,南星不在。少女敲门问他怎么了,房中人只说没胃口,如若晚些饿了自己会去厨房做。
察觉到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季窈留了个心眼,等到戌时打烊的时候来看,房中仍漆黑一片,厨子们收拾好一切,整理妥帖向季窈告辞时,也摇头说少年今日并未踏足厨房。
她不禁想起初到南风馆时,京墨向她说起,当初南星离家出走的原因。
“因为他爹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妹妹。”
是京墨今日的话勾起少年伤心往事,所以他才会如此?
季窈揣着自己的心思,一晚上来来回回从南星房间路过好几回,直到她沐浴完穿过回廊,终于看见他的房门打开,此刻微微虚掩。
推门进来,床上却空荡荡。
“人呢?”
此时夜已深,季窈在后舍搜寻无果,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来到前馆时,赫然瞧见微弱月光下,一个身影伏在柜台上,正源源不断地将手中酒坛子里的酒倒入自己口中。
“做什么!”
少女怒喝一声,冲上前去抢走他手里的酒坛子搁置一边,横眉竖目看着他。
“伤成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还这样灌酒,不要命了!”
南星一身酒气,显然已经喝了不少,此刻醉眼惺忪,垂着头搂住季窈腰身,靠在她肩上。
“师娘……对不起,才同你说好会稳重成熟一些的……”
再成熟稳重之人,也架不住伤心动情之时。她已经开始习惯南星的幼稚。
“等伤好了,我再陪你喝多少都可以。”
“师娘……”如墨的夜色中,少年低语呢喃,像是孩童睡前的呼唤,只有反复确认在乎的人仍在自己身边才肯安心入睡。季窈软下心来,伸手回搂住他,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背。
“是京墨的话让你想起你妹妹了?”
小小声一句,却让面前人后背瞬间僵直,季窈感受着他双臂的微颤,随后这个怀抱又收紧一些,恨不能将怀中少女揉进自己的骨血。
“是京墨告诉你的?”
“嗯。”
南星深吸一口气,从漆黑的夜色中睁眼,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爹爹杀妹妹的原因,是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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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四合,长空如墨。
沉酽的回字形长廊里,季窈带着南星坐在池边石阶上,任微风吹拂,算是醒酒。
此值夏末,不久后就是中秋,也许是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日圆过一日,终会迎来圆满一样,少年眼里是无尽的孤寂与悲伤。
“从前,我不知道跟在我身边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是我妹妹,娘亲只是把她领到我面前,告诉我这是给我买的丫鬟,以后做什么尽可使唤她就是了。那时候爹爹忙于生意,娘亲整日待在房中参禅诵经,我身边只有数不清的乳母、仆人和管家,她是唯一与我年龄相仿的。所以我很高兴,每日都带着她爬果树、掏鸟蛋、一度将她当作我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对于儿时美好的记忆似乎戛然而止,少年的声音低沉下来。
“后来再大些,家里请了教书先生,家族里姑母、舅舅的孩子也都进到家中伴我一起念书。在他们的怂恿下,我偶尔也会欺负她,可她从不与我生气,只同其他人加倍的欺负回去,然后继续尽心照顾我。我原本想着,以后不管是继承家业,还是考取功名,都要还她自由,再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后半生不管是嫁人还是生活,都可以无忧无虑。”
说话间,他有些哽咽。季窈望着池塘中已经开始枯败的荷花和莲蓬,小心翼翼接话,“那很好啊。”
少女肩头上,忧郁的少年缓缓摇头,将目光落回自己双手。
“可他们没有告诉她,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没有告诉她,她的出生只是我爹和府上一个奴仆一夜荒唐的结果!所以当她及笄那日,迫不及待跑去我娘面前去,诉说她对我满心的爱慕之时,爹娘才会将她视为家族最见不得光的耻辱,才会当着我的面一剑将她杀死!为何,为何他们对自己的过错只字不提,却要让别人来承受原本应该他们来承受的一切痛苦呢!”
极度的痛苦使南星由质问变成了低吼,他歇斯底里的模样揪痛着少女的心。她没想到他妹妹的死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既是孩童时期彼此唯一的伙伴,也是一脉相连的血肉至亲,看着她倒在血泊里,他至此开始能看见这世上每一个怨念未消的游灵。
到底是游灵的怨念太重才得以在人世间显形,还是活着的人因为执念太深,老天爷才给了他们再一次与至亲相见,好好道别的机会呢?
季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沉默半响,轻声开口,“那你在那之后,在她的葬礼上,在她的灵位前,有见过她的游灵吗?”
南星自少女肩上错愕抬头,思考片刻后摇摇头。
“没有游灵,就意味着她对人世已经没有了眷恋,也没有了怨恨,你可曾想过,是为什么?”季窈顿声后,双手捧起少年坨红的脸颊,双眸雪亮好似天上星斗。
“因为她对爹娘没有感情,所以她不在乎你爹杀了她。她只在乎你,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感情注定会是你一生耻辱的烙印,她只会在活着的每一天一点点被所有人推离你身边,甚至终有一日会看到你迎娶旁人,听到你对她的拒绝时,死便是她唯一的归宿。而在死前,她看到了你悔恨的泪水,看到你已经知晓她的心意,这便是她全部的心愿,她没有遗憾了。”
他认真的听着,眼中触动似夜照闪光。愣怔片刻后,他忽然笑了。
“那很好啊。”
这一笑暗藏多少心碎与痛苦,季窈酸了鼻子,伸手拭去他眼角泪渍,与他一起笑起来。
“那以后便不伤心了,好不好?”
在她如晨起第一缕清辉般耀目的眼神注视下,南星只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无声的交流。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少女是多么独一无二的存在,忍不住心里再一次暗自告诉自己:她是上天赐予的馈赠,他势必要将她死死的抓在手里,含在口中,哪怕天崩地陷,他都绝不会将她让出去。
哪怕她不愿意。
看着他眸光澄澈似水,季窈知道他已经彻底酒醒,下一瞬,少女被拥入怀中,南星贴在她耳边低语,带着宛若奴仆般的恭敬。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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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伏天,雨水渐少。
今日难得下着小雨,南星扶着季窈走下马车,又立刻撑开一柄画满夹竹桃花的油纸伞与她,低头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撩至耳后。
“既然下着雨,师娘该留在屋子后面赏荷听雨才是,这些事情交给我和杜仲,也能做得好。”
被喊到名字的郎君从马车上下来,淡眸扫过南星与季窈,允自撑开手中竹柄黑伞,在孙府门童的引导下从铜漆铸兽首衔环的侧门走了进去。
季窈连忙跟上,边走边小声叮嘱道:“说了在外注意些,别动手动脚的。”
青衣玉簪的俊美少年郎斜眼看向面前高瘦郎君的背影,表情满不在乎。
“他早点知道也好……师娘快看,好漂亮。”
循着南星惊艳的目光看去,少女才发现,他们此刻正经过孙府前院园林。草顶凉亭,层层如盖,将炎炎烈日尽数遮挡,只留亭下清泉潺潺水声。再远些是大株梨花间芭蕉冉冉,举目四望,并无二色,清泉至此单流一派,开沟渠仅尺许,灌入蕉下石雕小洞,绕阶盘竹而下,直至汇入到最远处一排排青松翠竹,掩映穿堂小径。
花红叶绿,精修细养,还有更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草。三人跟着门童一路进来,又见丽日鎏金,门庭雕甍绣槛,皆非一般寻常人家可以比拟。三进的宅院,碧瓦朱漆,与墙外清一色青砖白墙的民舍相比,真真是富丽堂皇。
门童带着三人路过正房大院,却未作停留,而是走过侧边长满翠竹的小穿堂进到西厢房边上一处三间厅,廊柱上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一看就是主人家里平日逗鸟玩笑的闲适居所。
“诸位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老爷和二小娘子过来。”
“有劳。”
黄花梨木的龙纹交椅,斜靠坐着别提多舒服,季窈一边喝茶,一边不由自主地看着廊柱下那些羽翼丰满的鸟儿。
“那是什么鸟,好生漂亮。”
南星抬头看去,只一眼就认出来,笑答道:“是葵花凤头鹦鹉,一只不下千金。美则美矣,不易驯化,能让它开口学舌的人不多。”
“葵花凤头鹦鹉……名字很好听。”少女起身凑上前,刚没走两步,笼子里刚还神色自若的鸟儿们好似感应到少女的靠近,纷纷从杆子上跳到笼边离季窈最近的地方落脚,要么展翅扑腾,要么开口鸣叫,好不热闹。
季窈眼里只有那只凤头鹦鹉,试探着靠近些,将手指伸过去,没想到那只漂亮的大家伙立刻蹦跳几下,摇得整个笼子都在晃悠,它将嘴伸出笼子,在季窈手指上蹭了蹭,说不出的亲昵。
“南星你看,它是不是喜欢我?”
话音刚落,笼子里的大家伙立刻张口学起了少女说话:“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谁敢喜欢他的师娘?少年噌的就站起来,两三步走近将季窈的手抓回来,挥挥手示意凤头鹦鹉退远些,被它张嘴一口叼住食指,拉出一段距离后松开,南星的手指上立刻多了一条口子。
“小畜生,敢咬我。”
鹦鹉摇头晃脑,还打算往季窈的方向蹦跶,边挥动翅膀边说话。
“小畜生、小畜生。”
“你!”
杜仲静观在侧,看着那些动物对季窈的靠近反应如此之大,眸光微闪。
正玩笑着,空气中淡淡的沉水香气钻入少女鼻息,接着一个清甜的女声响起。
“今日能听见珍哥儿开口,真是罕事。”
循声回望,来人容色清秀,锦衣华服,珠翠满头,环佩叮当。只是肤色偏黑,甚至比不上身边低头伺候的侍女白皙,想来应该便是半月前才认祖归宗的孙府二小娘子——孙乐知。
季窈三人见她走近,正打算拱手行礼,她直接略过南星到了季窈面前,脸上略显忧愁又带着感激。
“三位不必拘礼,我听衙门的人说,是你们找到了月琴,我还要感谢你们。”
她说得郑重,衣袖遮面差点就要落泪,满怀感伤的模样。带着三人重新在大厅坐定,她好像终于找着人诉衷肠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与月琴从前在乡下一同生活的往事,讲到动情处,数度哽咽。
“一想到她那日离开便遭了劫,我这心就一阵一阵的疼。”
杜仲好几次想找机会打断她问话,见她擦泪,终于有机会开口问道:“今日到府上叨扰,正是为了月琴被杀之事。想必小娘子已经听衙门的人说了,尸体被毁了容,左手手掌也被齐腕切下,不知去向,猜测是凶手有意为之,所以便来向小娘子打听,不知道她的左手有何特别之处?”
孙乐知听了这话,好似感觉到断掌的剧痛一般,下意识就用右手抚摸上自己的左手,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不停地转着左手手指上的戒指。
季窈注意到,那是一枚青玉扳指,玉质通体清透,想来价值不菲。
“没什么特别,从前我们一同在乡下的时候,我一直当她是妹妹一般,她除了伺候我和娘亲,甚少做什么脏活累活,手脚都没怎么受过伤,也并无伤疤胎记一类的印记。虽然她离开的时候还偷走了我的钱袋,但我当时是希望她拿了钱走之后,好好生活的。”
她话语间皆是对月琴的怜惜,不禁让季窈想起揽山居中小厮的证词。据他说,当夜,孙乐知可是在房中将她训斥哭了的,与她现在这副好人的样子,可不甚相同呢。
少女目光落在孙乐知假惺惺的脸上,神色玩味。
“孙小娘子,我看你手上这枚扳指可比碎银钱袋子值钱多了,怎么她就没有想到,趁你睡着,将你手上这枚扳指偷走呢?”
第35章 吻痕 “我会为师娘守身如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