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刚想还嘴,却赫然瞧见他眼中流光婉转,似有微星闪动,只一眨眼,一滴眼泪自少年眼眶落下,划过面颊一路向下,在床单上溅开。
看清南星眼中的泪光,季窈刚挺起来的腰杆又立刻软下来,站在床边一时间心绪纷乱,不知道该哄还是该骂。
“你……你答应下次不碰我,我就去找人来给你换药。”
少年阖了阖眼,忍住酸涩感,抬手随意擦去脸上的泪珠,却没想到怎么也止不住更加汹涌的泪意。
“我并非有意要这样对你,只是师娘那句话实在伤我。”
他说得委屈极了,声色哽咽同时肩膀微微颤抖,说不出的无助与脆弱。
季窈忍不住掏出怀中手帕,伸手想递给他,被他挡开。
“我、我也没说错啊,确实不好让人瞧见……”
她还说!南星怔愣一下,眼眶更红。
“我以为有了前几次的接触,师娘待我已经较从前不同。难道,竟是我会错意?都是师娘哄我玩的不成?”
会什么意?前几次不都是被他哄骗着才上的当吗,怎么反过来说我哄他?
少年此刻支离破碎的模样看上去像是被她欺负了一样,季窈眉毛几近要拧到一处,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你与旁人的确不同,只是我还没想好……况且寻常人眼中,我始终是你师娘,于情于理,你我在外人面前都不好走得太近……”
南星只听见第一句便眸光乍亮,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伤口重新裂开的痛感也随之消失,蹬鞋下榻一个大步跨到季窈面前,高兴地将少女搂住。
“我明白了,师娘这话是还需要时间是吗?我懂的。师父不是坏人,他会理解我们的!在你想好之前,我们悄悄的……就悄悄的好不好,我绝不会给师娘造成困扰,我保证!”
第三次被他抱在怀中,季窈有些呆滞。
啊?是他没听明白还是我没说明白?怎么就突然开始悄悄的了!
小狗还沉浸在自己自顾自的喜悦当中,将脸埋进少女颈窝,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女脸上的错愕与纠结。
“方才还以为你厌恶我,不肯与我亲近,好伤我的心……你尽可安心,我一定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只要他听话,迟早有一天能见的了光,嘿嘿。
季窈被他蹭得脖子有些痒,抬手轻轻将他推开一些,心里盘算着还是先稳住他,把伤养好再说。
毕竟他是为救她才受的伤,到时候被人说自己卸磨杀驴,欺负男人就不好了。
“那你乖乖回榻上躺好,我去找人来给你换药。”
“好。”
碍于自己衣服上已经沾上南星伤口上渗出的血渍,季窈出门之前又显回房另换一身衣裳。医馆吴大夫检查完南星胸口上的伤,带着狐疑开口道:“怎么肋骨上还有淤青?伤口也像是外力作用下裂来的,你又跟谁打架了?”
接着他絮絮叨叨,一边换药一边不停念叨着让南星不要在伤口结痂之前与人交恶,南星一改往日毒舌傲娇的个性,连连点头应下,乖巧得很。
“也不知道是谁,看你伤成这样还下得去手,哦不,下得了脚。”说完吴大夫抬头,瞧见南星不安舔唇,又发现他舌头破了口,忙不迭就要伸手来掰开他的嘴细瞧,“哎哟怎么舌头也破了,你还被那人啃了?”
“噗。”听着这话,坐在一旁埋头喝茶的季窈一口茶水吐了出来,随后在房中诸人疑惑的目光中擦擦嘴,端起茶杯对三七说了句“咱们家这茶不新鲜,该换了”。
看着三七挠头,少女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红,南星心里暗自高兴,随口敷衍着吴大夫问话的同时,余光一直不停地扫向面前挑茶叶渣子装不知情的少女。
“是我做事失了分寸,挨上几下也是罪有应得,大夫别怪她。”
吴大夫哪里知道他嘴里这个“她”是谁,抱怨着这个馆里蝉衣才好,他又伤了,到底是年轻气盛,容易与人起冲突。
处理完南星身上的伤后转过身来吩咐三七去拿一些冰块来与他含在嘴里止血,一边叮嘱季窈道:“掌柜可要把这些气血旺的少年郎们看紧些,别一天到处与人掐架寻仇,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诶掌柜你这嘴边怎么也有血迹,可是去拉架被打了?要不要老夫也给你瞧瞧?”
“不了不了,我上火,流的鼻血……三七,快带吴大夫下去结账!”季窈忙不迭赶着把他送走,推开房门领吴大夫出去,留下南星在屋子里笑得促狭。
而衙门这边,因为京墨去打了招呼的缘故,不到三日功夫,仵作已经验尸完毕,捕头将诏报带到南风馆来交与京墨时,季窈不禁又起了疑心,开口问道:“你到底跟官府这些人是何关系?怎的验尸诏报这等官府机密档案你如此轻易就能拿到,还是由捕头亲自送来?”
郎君笑意温润,新开信封将纸笺取出。
“从前不是就告诉过掌柜,只是在衙门里有认识的熟人罢。”
据诏报所写,碎脸尸体确认为女尸,身上一共有三处较为明显的伤口。一是整个面中被硬物砸至面部多处骨折凹陷,导致面目全非、眼球破裂,面容无法辨认;二是后脑上一处颅骨碎裂加凹陷,目测与砸毁尸体面部使用的同一种工具,也是致死的原因;最后一处则是季窈等人之前就发现的尸体左手手掌被切断,尸块遗失至今没有找到。
接着,京墨还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画像,画上白衣红裙的少女,脸部却是一片空白。
“衙门里的人说,最近都没有接到百姓报案说龙都城内有少女失踪,掌柜,钟四娘子他们如何说?客栈近日有身段、穿着与之相似的女客入住吗?”
看着那张画像,季窈脑海里全是那一夜,碎脸游灵在她面前飘荡的景象,青天白日里打了一个寒战后,失落摇头。
“找到尸体那夜,钟四娘子就已经将所有伙计叫来一一看过,都说没有。且她说过自家客栈开在城外,多剑客、商贩入住,一般女娘们在门口看见了都觉得不甚放心,所以接待的女客本就不多。”
杜仲从后舍走出来,接过京墨手中的诏报和画像仔细端详。
“凶手杀人毁脸,要么是对死者怀抱极大的仇恨,要么就是不愿意让我们知晓她的身份。而钟四娘所言不一定为真,个中原由,还要靠我们自己去查。”
京墨闻言亦是点头,同意杜仲的观点。
“城中没有女娘失踪,那便从各家客栈、驿馆中外来的女娘查起,我这就安排下去。”
少女凑上去,打趣他道:“这等事情,衙门里的熟人都愿意帮你查?”
真是天大的面子。
京墨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笑笑,带着画像转身离去。季窈低头转动着自己的手腕,心里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你说,凶手杀人就算了,砍掉她的左手还单独带走做甚?”
经过三日的休息,南星胸上伤口已经结痂,转悠到大堂里看见她和杜仲坐在一起,眉毛下压,赶紧走过来坐到两人中间答来。
“之前我听闻,城中曾有夜盗出没,会守在暗巷之中将独行夜归人敲晕后夺其钱财。有一次那盗贼敲晕一名夫人,手腕上价值千金的玉镯无论如何取不下来,他便挥刀斩去夫人手腕将玉镯取走,手段残忍,简直丧心病狂。”
经他如此说,季窈倒是想起来了。
“对啊,看女尸衣着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身上却一件首饰也没有,又是死在荒郊野外,真有可能是被劫财后杀也未可知,我们从近日里发生的抢劫盗窃案中查起也未尝不可。南星你真聪明。”
少年粲然一笑,随即眼尾扫了杜仲一眼,带着三分傲气说道:“如若前几日是我陪师娘去城郊,说不定案子早就破了……师娘,这下你可要记得下次带上我。”
他这话是对季窈说的,目光却看着向杜仲。后者置若罔闻,将杯中茶水饮尽后淡然起身,还如往常那样独自去到二楼外廊处临窗看书。
接下的几日,也不知道京墨到底拜托了多少他“衙门里的熟人”,季窈外出采买的时候看着一队队官兵从她面前跑过,为首的捕头带着画像走进茶馆、酒楼,挨家挨户询问起画像上白衣红裙女娘的来历,自觉神奇。
南风馆里这四个男人,一个比一个神秘。
龙堵城内外,大小客栈、驿馆、茶肆、酒楼不下数百,直到又三日后,才从城外传来好消息。
京墨拗不过南星,同意带着他和季窈一起乘马车一路出城,眼看着到了逐鹿客栈却没有停下,而是径直绕过客栈,从后门外发现尸体的树林正中小径穿过,在另一家看着门头上漆颜色尚新的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这不是那一夜,我和杜仲从树林里看到门口点了灯笼的客栈吗?”
客栈外,满簇栀子刚谢,耷拉下去的残瓣仍散发出浓郁香气,少女抬头,看见客栈门口屋檐下,用行云流水的字体镌刻着“揽山居”三个大字的牌匾高悬,模样看着像是客栈掌柜的年轻男子迈步从里面走出,面上笑容不改。
“客人是李捕头所说,要来店中找我问话的?”
“不错,”京墨从马车下来,带着季窈和南星进到院子 ,“据李捕头说,张掌柜认出,前些日子在离你们客栈不远处找到的女尸曾在店中留宿,是以让我们前来问询一二。”
门口小厮带着账本来到张掌柜身边,翻开数页,将之递到三人面前,平淡开口道:“如若那衣衫没有被其他人穿过,想来尸体的身份,应该就是城中富商孙老爷家次女的丫鬟,月琴。”
第34章 孙府有鬼 “喜欢你、喜欢你。”……
揽山居中,日光清透。
只因四面窗户都是糊的青绿色细纱,再毒的阳光照进来也只做绿影,打在客栈大堂半人高,栽种了睡莲的瓦缸里,生机凛然。
三人面前,客栈老板张掌柜正浇水沏茶,看着斯文的模样,季窈也就不奇怪,他能将这样一件客栈活生生装扮成了书斋茶坊的样子。
据他所说,半月前,店里来了两名女客,状似姐妹,登记姓名时才道是一个月琴一个乐知,而且中一个女客正是一身白衣红裙。
“你们怎知他们是城中孙府的人?”
张掌柜转过看向身后小厮,后者赶紧凑上前来,恭声道:“是他们在大堂用晚膳之时,我、我偷听到的。”
原来这个孙乐知自小长在离龙都甚远的乡下,身边只有娘亲没有爹爹,虽说无人当家挣钱,吃穿上却从未有过短缺,丫鬟月琴就是那时候,被孙小娘子的娘亲花钱买来伺候她的。
直到上月娘亲病逝,孙乐知看到娘亲留下的书信才知道,自己是整个天朝神域里赫赫有名的油粮富商——孙翰明的次女,这些年娘儿俩的花销也全靠孙府里的管家暗中接济,自己才得以长大成人。这才带着月琴不愿千里,辗转几地,来到龙都寻亲,以望认祖归宗。
“边说她俩还边相互安慰,看模样倒是还算高兴的。”
南星听完,眉峰上扬。
“既然不是孤身一人,那丫鬟死了或者不见了,不管四处找找还是通知官府,总不至于拖到现在才对。”
挥手让小厮退下,张掌柜面色温和,垂目饮一口茶缓缓道:“第二日她退房离开的时候神情落寞,另一个女客也不见了踪影,询问之下才得知她那丫鬟月琴不想到大户人家里伺候,生怕自己行差踏错被人耻笑亦或是丢了性命,所以晚上趁她睡着之后偷了她的钱袋,跑了。”
“跑了?她也没报官吗?”
看张掌柜点头,季窈就有些想不通了。两个小娘子在这里总共就待了一天,谁也不认识,谁也没得罪,怎的已经跑了的丫鬟会死在客栈附近,还死得这样惨呢?
京墨余光扫到柜台背后的小厮,发现他正偷偷朝这边看,复开口问来:“两个小娘子在你这里一日 ,可有与人起冲突?”
这……张掌柜将茶杯放下,态度坦然。
“我平日里多在茶室待着,甚少在客栈内走动,所以没看见他们二人是否与其他住客起过冲突。”话音刚落,猫在柜台里偷听许久的小厮又凑上来,神秘兮兮道:“两位娘子除了用膳的时候出过房门,其他时候都在客房待着,没有与其他人接触过。不过我倒是听见过她们在房中争吵。”
这倒是个新发现。
京墨侧身过来,示意小厮继续说下去。
“那晚我去给住在二楼走廊尽头的客人送灯油,路过二人房门口的时候,隔着房门正好听见孙小娘子在里面训斥丫鬟。听那意思,丫鬟十分排斥去孙府,想回下乡去,被孙小娘子说没出息,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老惦记着穷乡僻壤。不过也对,有福不享反而要回乡下去,傻子才去呢。你说是吧。”
那小厮洋洋得意,一再的说着自己的偷听到的内容,季窈鄙夷地翻个白眼,不再理他。反而是京墨看准这个小厮应该比掌柜知道的更多,继续向他发问道:“那丫鬟离开的时候,你可曾察觉?”
这时候他反而摇了摇头,颇为遗憾的模样。
“那晚没几个人在店里,我喝多了酒,趴在柜台上睡到天亮。”
说完他才察觉自己失言,眼神不时瞟向张掌柜,心虚低头。张掌柜一脸不悦,仿佛这个小厮已经不是初犯一般,责备的看他一眼,让他先下去。
“我愿意同各位说这些,一来是李捕头要求,我问心无愧,不怕你们查问,只希望那名丫鬟早日沉冤得雪,魂魄归于安宁,二来,既然闹鬼一事发生在逐鹿客栈,个中原由,不得不让我多想。”
他也知道了月琴的游灵在逐鹿客栈附近闹腾之事,话里话外,暗示季窈他们去查钟四娘子的人。
看来,两人不是很对付。
问到这里,京墨带头起身,向张掌柜告辞。
小厮领着三人走出来,临上马车时,他又神秘兮兮凑到马车窗户边,以手遮面,悄悄说道:“掌柜的会如此说逐鹿客栈钟四娘子,是因为他曾经向四娘子示好被拒,所以一直怀恨在心,经常在我们面前说钟四娘子的坏话。说她如此强势逼人,来日嫁不出去,迟早还得向他低头。”
“嘁,小肚鸡肠的男人。”季窈瘪嘴,鄙夷的看一眼大堂内还在装模作样喝茶的张掌柜,将帘子放下。
南星听了这话立即陷入沉思,开始反省自己前几日压着她强吻一事算不算小肚鸡肠,目光反复落在季窈脸上,确认她没有含沙射影骂自己的意思之后,看窗外马车刚好经过长着高大槐树的树林,才试探着开口。
“啊,这片树林就是师娘你发现尸体之地吧?刚好在两家客栈之间,如此看来,被打劫杀害的可能性很大啊。”
可供马车行走的小径距离她和杜仲发现尸体的槐树并不远,若换作白日,很有可能在掩埋尸体之时被路过的人看到。加上仵作所写诏报上的死亡日期,月琴应该就是从揽山居独自出来之后就立刻遇害,否则凶手没有理由将她的尸体专门拖回此处掩埋。不过,也不排除她曾被囚禁在这附近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