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值他千秋生辰将近,干脆宣旨在宫中设宴款待季窈等人,以天下贺名,大宴群臣。
入京都十日以来,季窈终于可以进入皇宫看看。
朱墙金瓦的神域皇宫比栖云行宫大太多,行走的侍卫与穿梭其间的宫人小得像是爬行在参天古木上的蚂蚁。
杜仲和蝉衣跟在她身后,三人自小门进了宣德门,过石桥刚能瞧见前面金殿玉阶的垂拱殿,立刻有两名太监将他们拦住去路,示意季窈跟着二人身后一位嬷嬷单独离开。
“为何?这里我没来过,我不想同他们分开。”
嬷嬷脸上一丝笑容也无,一看平日里就没少训斥后生。她头也不抬,神色懒淡道,“宫廷盛宴,季娘子这身衣服着实寒酸。皇上吩咐,让皇后娘娘替季娘子梳妆打扮,请季娘子跟奴婢往这边走。”
原来是这样。
“吃个饭又不是选秀,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素色单薄的衣服,又回头看一眼杜仲。见对方神色如常,抿唇点头应下,单独跟着这个嬷嬷往福宁殿来。
宫宴设在大庆殿,不少文臣武将携家眷坐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陆陆续续被太监宫女带着,从杜仲和蝉衣身边路过。
人群之中官服加身的京墨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主动迎上前来,将他们带到席间就坐。
“赫连兄怎的没来,还烧着吗?”
“烧倒是退了,只是脸还肿着,不宜出来见人。”蝉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委蛇那一口,毒性着实凶猛。”
那天亲眼看见季窈与委蛇相认,赫连尘当着大家的面被委蛇咬了一口,手指头立刻肿胀发紫,整个人口吐白沫昏倒过去,躺在床上高烧整三日消退,舌头却还是酥酥麻麻一句整话说不出口,脸和四肢肿得像在水里泡了几天的猪。
对于死了两年的赫连尘换了一张脸这件事,夏大娘子和赫连羽没工夫深究,自己的亲人能够活着,已属万幸。
而石长老则是带着孙媳和曾孙,对着季窈又跪又拜不算,杜仲上前阻拦还要拉着他一起给季窈磕头。
几个人拉拉扯扯,杜仲也是一脸无奈加羞赧的神色,季窈在旁边捂嘴偷笑。
杜仲和蝉衣作为座上宾,席位被安排在皇帝左侧,仅次于妃嫔和王钦贵胄。赫连氏一家身份特殊,即便是南宫凛提出一同赴宴,夏大娘子也拒绝得干脆,不想让赫连尘和赫连羽再入皇宫半步。
如此也好,只怕富贵迷人眼,见过、享受过,恐又生出许多不该的贪念。
京墨刚安排二人坐下,准备转身回自己座位,身后一个人突然冲上来抱住他,嘻嘻笑道,“言鹤兄,真没想到,你也有反悔做官的一天。如今这从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袍穿在身上,威风不少啊。”
三人闻言抬头,看见一身锦袍华服、簪冠戴玉的南星站在他们面前,目若朗星,引不少宫女和小娘频频回头。
“啸尘兄如今接替令尊之位,成了这宫中皇商,想来也是春风得意。”
蝉衣反应一阵,才想起南星原名封啸尘。
“言鹤兄只知道我如今春风得意,却不知这是我日夜勤奋,替家里做了多少事情才换来家父的肯定,今日能够替他入宫参宴。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窈儿。”
少年郎得意洋洋,一边整理衣冠,一边用目光寻找着季窈的身影,“窈儿呢?怎么没见她,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杜仲听到他的声音就烦。
见南星询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男人漠然移开,却在人群之中看见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顺着杜仲阴沉眼神,身旁三个郎君也瞧见人群之中,严煜的身影。
南星在离开龙都之前,与严煜打过几次照面。当时只把他看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前些时日知晓季窈也才同他分手不久之后,脑海中严煜的面容开始清晰起来。
是以他也将严煜一眼认出:“他不是在龙都当官吗,怎么也来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京墨在心中默念道。
“此次宫宴不但为宴请掌柜和杜仲,感谢他们查明真相,皇上还特意将自己千秋寿宴提前,皇家园林大门敞开,以宴天下人,所以很多地方官也都进京了。严大人是正四品的知府,自然不会留在外头,而要进到大庆殿来。”
说完还不忘笑骂南星一句,“你一个无官职头衔在身的商人都来得,他自然来得。”
“哼。小白脸。”
不行,不能让窈儿看见他。
南星像是想到什么,更加着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季窈的身影。
严煜坐在尾席,抬头张望的时候正好与杜仲充满恶意的眼神撞上。他也不躲,反而迎着这道目光直走到杜仲四人面前,朝京墨略抬手道,“言鹤兄。”
京墨嘴角笑意更深,“严大人。我官职从四品,你断不可向我行礼。”
“不过是寻常兄弟之礼。龙都一别,别来无恙。”
京墨看他的眼神,分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暗自找寻着什么,忍不住煽风点火道,“有恙无恙,还是等掌柜来了,严大人亲自问她罢。”
上一刻还风光霁月的探花郎身形顿住,眼神不自然起来。
“她……没同你们在一处吗?”
杜仲心里这股邪火烧了半天,还没等他站起身来,南星先跳起来说道,“自然是在一处,我和窈儿日日夜夜都在一处呢。怎么样,砍死我?”
严煜白他一眼,独将审视的目光落在杜仲脸上。
南星见他不接招,还准备说些什么,只听得身后传来卫公公尖锐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
少年郎哼一声,故意把气出在严煜脸上,旋即带着不甘转身,回到自己位置。
严煜闪避不及,只能稍稍后退到与杜仲并肩,同众人行跪拜礼。
“起来罢。”
南宫凛神清气爽地坐上主位,看身旁皇后的位置空置,杜仲身边也不见季窈,单手撑在膝盖上打趣道,“这人还没到齐?”
“回皇上,这……”
“皇后娘娘到。”
殿上所有人循声回望,看见皇后被太监搀扶着缓缓进殿。而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百官群臣从未见过的女娘。
少女冰肌玉润,一身桃夭色云丝长裙外罩薄雾紫广袖罩衫,水红色腰带将少女细腰束堪一握,上面缀满细细密密的珍珠。
目光上移,少女珍珠贴面,眉心螺钿画红,让她原本就出挑的面容像是蒙尘的海珠终于等至夜幕降临一般闪闪发亮。即便是皇帝身侧最受宠的妃子和公主,此刻也比不上她万一。
“皇后身边那个女娘是何人,怎生的如此好看?”
“就是传言破了十五年前那桩大案的苗疆女子罢?你瞧她眉心的朱砂印。”
“如此好看的女娘竟还会破案吗?怪不得皇上要专门为她设宴。”
“莫混说,仔细你的脑袋。”
一片细碎的议论声中,少女发间步摇和珠钗随步伐轻轻摇摆,晃得人眼中斑斓一片。
只是这少女似乎不是很习惯如此打扮,跟在皇后身侧面色拘谨,一抹红唇微启,两道柳眉轻蹙。
她这个样子,不光在场陌生人头一次见,台下连通杜仲在内的五个男人也是头一回见。
杜仲脸上惊艳的神色一闪而过,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严煜心中则是涌起千万种心酸与缠绵,呼吸微窒,眼眶起雾。
“臣妾来晚,请皇上责罚。”
皇后走到南宫凛前面向他行礼,同时侧身牵着季窈到皇帝面前笑道,“季娘子天姿国色,臣妾宫中那些首饰难衬她容色半分,真是费了好大功夫呢。”
这是要甩锅给她?
她哪里是嫌珠宝不好看,明明是这身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实在太热。她原本在福宁殿中一直央求皇后,问她可不可以不用换衣服,最终磨不过她才会来迟。
“禀皇上,是……是皇宫太大,我在宫里迷路才耽误了时辰,不怪皇后。”
“无妨。”南宫凛如今心情正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
回座的间隙,季窈看见人群之中南星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引得在场诸人又是一阵暗叹。
挨着杜仲身边坐下,她有些得意,朝杜仲递去一个骄纵的眼色,被对方无视。
所有人入座之后,皇帝端着酒杯起身,声如洪钟,“旧案得明,沉冤昭雪,朕心甚慰。今众卿齐聚,此杯酒,众卿便与朕共饮,一敬不远万里而来的苗疆神女与大王子,二愿苗疆与神域和平共处,千秋万载,国运昌隆!”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坐在最前端的少年少女是来自苗疆,一位神女一位王子,身份尊贵。所有人旋即起身,端着酒杯与皇帝一同向季窈举杯,嘴里重复着南宫凛的话。
“敬苗疆神女!”
一口美酒下肚,季窈砸了砸嘴,觉得甚好:宫中陈酿,喝起来同别处就是不同。
台下歌舞乐声渐起,她在一派欢乐融融的氛围中大快朵颐,拉着蝉衣喝酒。
虽说这酒宴是为向季窈道谢而设,说到底皇帝才是真正的主角。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只知道借此机会结交宫中朝臣、探听皇宫秘辛,无人在意那两个马上就要离开神域的苗疆人。
也好。趁皇帝和皇后都喝得差不多,起身出去更衣的间隙,季窈拉着蝉衣、提着酒壶在人群里找到南星,脸蛋红扑扑地同他喝起酒来。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离京了,今日便喝个痛快可好?”
南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听到她说要走,霎时间连杯中酒都变得苦涩。
“就不能不走吗?那苗疆有的,京城更胜它千百倍。那苗疆没有的,我也尽数找来堆到你面前,任由你挥霍、享用。哪怕你不愿同我成亲,也不要离开京城,可好?”
季窈拿着酒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自己先干为敬。
“那可不成,我身上的蛇王蛊还在那巫女手里,他们当年欠我的,我要去讨回来。”
“我陪你。”
“用不着。”她左手掌心摊开,隐在她袖中的委蛇立刻从她袖笼里露了头,闪烁着一双金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向南星。
“我有阿蒙。如今打起来,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委蛇像是能听懂一样,季窈说话时它就在她掌心吐信子。
南星试探着朝它伸出手去,委蛇立刻张嘴欲咬,吓得他又缩回手,“那取蛊报仇之后,你还会回来吗?”
“再说罢,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哎呀你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好?我是走了又不失死了……”
“呸呸呸,”南星失落地垂下手,杯中酒摇晃不停,“不要混说。”
“此去一别,我又要开始活在等你的日子里,可叫我如何是好……”说罢他突然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过季窈手里的酒壶给自己倒满,再喝。
“无妨,不就是个苗疆吗?也不是很远。等你报了仇,我找你去。山高路远我也去。”
季窈不知道该如何答他,干脆和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来。
七、八杯烈酒下肚,绕是季窈百毒不侵的身体也没能及时将这么多酒消化掉。离别的陈酿沉积在女娘胃里,堆砌成无法排解的忧愁。她脸蛋通红,身体开始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南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原本就在南风馆里同她喝醉过一回,如今连着喝了十杯,已然醉得双眼迷离,倒在蝉衣身上一边傻笑,一边说着将来如何从京城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到苗疆找她的计划。
杜仲仍旧坐在席间,看着三个人孩童似的站在群臣之中嬉笑,面无表情。
酒精尚存,她却是实打实地喝饱了。
见南星有蝉衣扶着,她放下酒杯,找宫女借问更衣处的位置,一个人晃晃悠悠去找茅房。
杜仲见状也悄然起身,远远跟上去。
从大庆殿到更衣处一路廊亭水榭、琼楼玉宇,乍一看过去,房子一律都是朱墙金瓦,无甚区别。她路上又抓着两个宫女问了问才找到地方,待她酒稍醒再走出来的时候,才察觉自己不记得来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