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皇宫也忒大些,还是我的南风馆好,喝再多也不至于找不到路。”
本是无心一句,她说完之后心里却暗自惆怅起来。
“也不知道楚绪和三七如今怎么样,南风馆里生意好不好,商陆那小子肯定经常骂我,骂我怎么还不回来……”
她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京城有南星,有京墨,龙都有她的南风馆,她的伙计们,还有严煜……
方才还高昂的兴致突然就低落下来。季窈沿脚下石板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一处池子边缘。
眼看着她下一步就要踩空,身后一只大手猛然将她拉住。季窈一个转身,被身后男人牢牢搂住腰身,扣在怀里。
是他?
季窈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严煜。
他看着还若她离开龙都时一样清瘦,只是眉宇间终于有了精神,抓着她的手也十分有力。
池塘两侧不是仍有宫人路过,她觉察不妥想挣脱开,严煜见状也只好放开她,眼神不曾有过片刻的挪移。
她被这炙热的眼神盯得抬不起头,只觉得口舌发干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像是说话十分费力。
“是吗……我、我明日就走了。”
“去哪里?”
“回苗疆啊,我那日不是告诉过你吗?”
“何时回?”
回?就算想回,她当着他的面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不回。
“不回。”
话音刚落,严煜抓起她的胳膊,让她被迫与他对视。少年郎眼中莹光闪烁,楚楚可怜的样子像一把刀剜在季窈心上。
“别赌气,好好说。”
她一向对他的温柔毫无招架之力,硬气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心脏砰砰乱跳半晌后开口,声调都低了许多。
“真不回……我是苗疆神女,你方才在殿上听皇上都说了,并非我胡说。”
说起这个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触电般从严煜身边弹开,惹得严煜脸上受伤的表情更重。
“你躲什么?我就这般招你厌恶……”
她越躲,他走得越近,拉着她往自己身边来。
季窈两颊绯红,懊恼道,“不是……我想起来当初,为何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眼熟了。”
“为何?”
“因为我五十年前曾经和你爷爷严方臣在一起过。”
“什……”
疑问的话堵在心头,严煜脑海中闪过那张剪纸小像。
“所以祖父留下的那张小像的确是你?”
“嗯。”
苍天啊,她竟然和严方臣的孙子也在一起了!这可叫她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所以你就别纠缠我了,我们之间的差别堪比高山流水,不可僭越。”
“我偏不!”严煜抓着她的手,呼吸急促起来,“就算你是深山老妖我也要定你了。窈儿……”
他没说完,杜仲从两人身后一个侧身闪出,以手做刀劈向严煜手腕。夺回季窈的同时,单手将她搂入怀中,眼色狠戾,“严大人不去殿内吃酒,在这里调戏我的夫人?”
“她不是你夫人。”
“是吗。”
杜仲说罢,不等季窈反应,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唇瓣就落下来。
季窈看着面前陡然放大的俊脸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他当着严煜的面吻住自己,唇瓣压在她嘴上一动不动,半晌后才将她放开,挑衅地看向严煜,冷声道,“没看清楚的话,我可以再来一次。”
“你放开她!”严煜突然朝着他冲上来。
此举正中杜仲下怀。
他巴不得严煜冲上来,自己好名正言顺跟他打一架。
季窈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杜仲先一步已经冲上去和严煜打起来。
严煜文弱书生,哪里是他对手。挥出去的拳头一下没打中,反倒被杜仲拉住手甩出去,在草坪上摔了个狗吃屎。
听见动静往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季窈心想这二人一个是苗疆人一个是神域人,打起来终究在南宫凛那里无法交代,赶紧上前把杜仲拉开,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叫他住手。
杜仲知道她心疼,心里恨不得再多揍严煜几拳,干脆使坏说道,“如今就算我肯罢手,他未必肯善罢甘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让他以为,你心疼的是我。”
季窈没想太多,赶紧抓着杜仲的胳膊装模作样检查起来,然后对着严煜说道,“谁让你打他的,你看你把他的胳膊都伤着了。”
然后立刻转过身来,温柔地看着杜仲说道,“你没事罢?”
“我没事。”
“那就好,我好担心你。”
天知道从头到尾,严煜连杜仲的袍子都没摸到一下,反而是自己被他摔得七荤八素。
少年郎这下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路过的宫人走过来将他扶起,小声询问他需不需要去请太医,严煜捂着胳膊朝状似亲密的两人走过来,眼里带着最后一丝坚持。
“我会去苗疆找你。”
杜仲直接把季窈的头按进自己怀中,抢先一步开口答他,“也好,省得我发喜帖,邀请严大人来喝我们的喜酒。”
严煜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季窈身上。沉默许久之后他黯然转身,跟着宫人往大庆殿方向走去。
待周遭恢复平静,季窈自杜仲怀中抬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抹紫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他消失在廊亭拐角。
“舍不得?”
她摇头,仰面对上杜仲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糟了,他……
杜仲此刻的眼神同严煜一样楚楚可怜。
他受伤的目光在季窈脸上留恋片刻,随即将她松开,转身拂袖而去。
这些男人真的没完没了!
季窈懊恼闭眼,伸手按住自己脑门片刻,定了定神,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杜仲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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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一直持续到晚上。
季窈乘马车回到栖云行宫,在廊亭水榭处找了个遍,终于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找到一个人喝闷酒的杜仲。
感觉到来人气息,男人不曾抬头看,仍旧拎着酒壶往自己嘴里灌酒。
季窈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别喝了,方才……感谢你替我解围。”
男人不言语。
“我明日肯定是要跟你回去的,咱们杀巫女、夺王位、报世仇,不成功,便成仁,可好?”
他还是不接茬。
季窈不耐烦了,“哎呀你打也打了,亲也亲了,严煜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呵,是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根本没资格不高兴。你又不喜欢我,还能任我搂着、抱着,我该感恩戴德、叩谢天地才对。”
“我何曾说过不喜欢你了?”
说完这话她有些心虚。
没说过不喜欢,不等同于就是喜欢他。这样的道理小孩子都懂,面前的男人哪怕喝醉了也不是好骗的。
杜仲侧过脸,醉眼朦胧地看她,“那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长得好看啊,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真的。”
“比封啸尘、严方臣、严煜都好看吗?”
他突然点名指姓让她有些不习惯。
“嗯。你一直是南风馆头牌,这一点从未改变。”
杜仲没有回答,而是凑近凝她,呼吸间略带酒气,一下一下地在这悄无声息的夜里,传进季窈耳朵。
此时月上西楼,季窈被他盯得有些紧张,抿唇吞咽的小动作被他发现,略抽开身把酒壶举到她面前,“陪我喝几杯。”
这可太简单了。
“好啊,别说几杯,就是几壶、几坛子我也奉陪到底。”
说喝就喝。
她断然起身到门口唤来宫女,叫她们把酒送到杜仲卧房,然后回头搀扶起杜仲往回走。
今夜月色上佳,入夜之后暑热退却,清凉宜人。
两人坐在杜仲房中将窗户打开,任由月色入室,洒满床榻。季窈喝多话也开始多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当年如何与杜仲的阿哒——英烛夫人骑在委蛇背上畅游苗疆的好山好水,如何在苗寨里与严煜祖父严方臣邂逅,后来跟着他回到江南遭到严家人排挤,受了情伤又跑回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到江南。窈窕的少女,翩跹的少年,桃红柳绿,春江映月,真是极美。如今回想起来,严方臣的面容倒不那么清晰,只是还记得江南的美景。”
“你们四个出现在赫连尘灵堂前的时候,我第一个看见的是南星。他那么肆意张扬,像一匹没有被驯服的骏马,笑起来又像是被宠坏的孩子。”
“京墨是个老狐狸,我当时看见他笑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后背发凉,你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吗?你应该没有。论老谋深算,你不输他。”
“蝉衣就像是个影子,我只有在别人都模糊不清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不过还好,他没有做他人的影子,只是喜欢把自己藏起来而已。说起来,他的琴是你们几个里面弹得最好的,你这个头牌被比下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