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时可有其他人看见?这回剑上的血可记得擦干净了?”
亲手杀掉林落和周多金,蝉衣整个人宛若从乌云背后走出的明月,眉宇间一扫阴霾,从眼神到笑容由内而外变得明媚起来。
“我选的林中小道,无人看见。”说罢他抽出腰间佩剑,银白色的光一闪而过后,剑又收回鞘中,发出爽利的声音。
“白捕头放弃用他的刀,我的剑没用上。”
“他如今做事越发周到起来。”
拳头大小的脆桃,一个吃下去已经虚饱,季窈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剩下两个留给他们。
“忙一晚上饿不饿,吃个桃罢。”
“掌柜,这次我能手刃仇人,多亏你和杜兄。”
“你是我们的朋友,更是密不可分的亲人,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她拿起一个桃子往上抛起又落下,嘴角上扬,“而且你能说话了,这是喜事。改日回去之后定要庆祝一番。今日先早些休息。”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蝉衣接过一个桃,发现赫连尘还坐在旁边,“还有一个,赫连兄吃吗?”
赫连尘听他一口一个“赫连兄”,好像一年多以前,他将蝉衣救起时,他写下“师父”二字只是他的幻觉一般,整张脸垮下来,幽幽道,“以前还叫我一声师父,如今倒只是个赫连兄了……”
季窈揉着肚子转身,表情鄙夷。
“你哪儿来的厚脸皮要人家管你叫师父?人家正经的师父可是全渠阳城人人皆知的武林高手、能人侠士。你是什么,小偷小摸小跑堂?哈哈哈哈。”
“我是先帝长子,整个神域都是我的!”
路过的食客和小厮只当他喝多酒,嗤笑着从季窈身后走过。
“你自己看看,有人当回事儿吗?”
恶人如杜仲,牙尖嘴利如季窈,最大的宽容也不过是站着看他笑话,不出声。
商陆只怕他面上过不去,待会儿要再吵起来反倒惹人注意。
伸手去拉他坐下之时,赫连尘收敛气焰,突然提高声调道,“那你们也帮我一把不就好了?”
“什么?”
“对啊,”赫连尘感觉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端起桌上仅剩一个的桃子到季窈面前,语气里满是讨好,“窈……”
“嗯?”
“……掌柜你如此聪慧过人,大家要脑子有脑子,要手段有手段,连如此错综复杂的连环纵火案都能破,何况是我爹的案子?”
杜仲听见他心里算盘的声响,眸色暗沉,“你想让我们帮你查明,你爹赫连元雄被神域如今的皇帝南宫凛杀害一案?”
“对。只要你们帮我向世人挑明真相,我亲自手刃仇人之时,一定赐予你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金银财宝……”
“别闹了,你当皇宫是你家,说进就能进。再说我和杜仲都是苗疆人,别说皇宫了,就连京都都不一定进得去,你还是趁天还没亮,钻回被窝里做你的皇帝梦去罢。”
见季窈不肯,赫连尘又把目光转移到杜仲身上。
他本来就烦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她的前夫”,哪里肯多看他一眼,“此事之后,我与掌柜还有要事前往苗疆,赫连兄知我身份特殊,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杜仲和季窈各自回房,茶桌边就剩俩做不了主的人。商陆和蝉衣说不上话,自然也只好跟着陆陆续续回了房间。
他憋红一张脸,把装着桃子的木盘放回桌上,气得鼻孔直出气,“都不帮我。蝉衣是兄弟、是手足,我就不是吗?”
城外驿站紧靠树林,入夜之后鸱枭啼鸣,阴森恐怖。赫连尘越想越气,低头踢着脚边石子,不知不觉往林子里头多走几步。
“哎哟。”
一颗石子砸到树干之后反弹,刚好打中赫连尘手背,擦刮出一道血口,他赶紧捂着手背不让血流出来,一边骂着晦气一边往回走。
与此同时,遥远的密林深处,某只正沉沉酣睡的巨兽鼻息间嗅到一丝熟悉的气味。
那是五十年前曾以身祭剑,将它重伤后害得它足足沉睡了五十年的,属于敌人的血腥气味。
委蛇缓缓抬头,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转动,脑袋缓缓移动的同时,口中吐出信子,发出嘶嘶响声。
确认血腥气味的方向后,它甩动尾巴,瞬间将山洞里一块足有十六尺高巨石拦腰打断,连带整个山谷都在微微震动之后,游动身体从山洞爬了出去。
赫连尘刚走出去几步,身后一阵鸟雀惊飞的声音吓得他瞬间回头,却只瞧见漆黑的密林宛若深不见底的水井一般,长着大口随时准备将他吞入腹中,仔细一瞧又什么也不曾瞧见。
“嗐,自己吓自己。”
-
第二日,商陆足睡到巳时前后才起床,下楼看见杜仲等人都已经收拾好行囊坐在驿站门口,只是不见季窈。
“掌柜呢?”
三个男人一同往商陆身后看去,季窈所在房间的门还紧闭着。
杜仲悠哉喝茶,“她向来不喜赶路,喜欢坐马车不喜欢骑马也是因为可以睡觉的缘故,且让她多睡会儿。”
赫连尘斜他一眼,“这话听着奇怪,好像你多了解她似的。”
他低头吹散茶汤面上的茶叶渣,头也不抬,“比你了解。”
“……”
赫连尘正憋足了劲想话来反驳,蝉衣目光扫过不远处拴马的马圈,忽的站起来,“碧蹄怎么不见了?”
跟着他的目光看去,杜仲果然没瞧见自己的马。出声将小厮唤来,他却一脸理所当然。
“那马?自然是被你们同行的小娘子骑走的啊!今晨天刚蒙蒙亮,渠阳城里头送来一封信,说是衙门里收到之后要转交给她的,她当时看完之后,立刻回屋收拾好行囊急匆匆出门,骑上马就走了!”
第192章 病弱情深 “我好想你。”
信还是彩颦写好,偷偷差人送来的。
因着不知道季窈他们破案之后,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客栈,还是即刻启程回龙都,所以她趁府上其他人不注意,偷溜进严煜书房用了他的私印,将信送进渠阳县衙。
一张信笺上简单写明来意,希望衙门的人能把里面另一封密封好的信交给季窈,所以白捕头才找人将信又送到城外驿站来。
这封信上内容也不多:严煜病倒了。
如今正值年中,按照旧例,各州府县衙要将上半年百姓的讼案全部归档审核,整理好后呈递上级,再统一上交大理寺和刑部。
严煜带着手下通判、同知和主簿在衙门忙了几个通宵,哪怕入夜后,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告罪家去,他也独自一人留在三堂后书房里继续挑灯夜读。
彩颦来给他送补身汤剂的时候发现他昏倒在房中,大夫探脉发现其脉象细长,推测少年郎因为操劳过度引起气血两亏,是以才会产生晕厥的症状。
“这人,真当自己是三岁顽童,任性起来连命都不要了!”
她心里惦记情郎,牵马之时未曾多加注意,等上路之后发现胯下马儿温驯异常才反应过来,自己骑走了杜仲的碧蹄。
南风馆养的四匹骏马里,属碧蹄最通人意。它不是四匹马里跑得最快的,此刻却仿佛知晓季窈心中急切一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一人一马疾驰疯跑,四个时辰足以将杜仲等人远远甩开。
骑马跨进龙都城门之后她顾不上先回南风馆,背着行囊直接往严府而去。
眼看着距离严府还有不到半条街距离,她心里顾忌着林老夫人,突然又勒紧马匹停下来,思忖一阵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碧蹄缓步往严府走去。
幸而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严府的人,她将碧蹄栓在路边草丛,自己背着行囊在门口踟蹰徘徊几圈,最终还是决定避开大门,一跃上到屋顶,从房檐边进垂花门来到西厢房房顶上,揭开两块瓦片往里瞧。
此刻已是黄昏暮下,残存的斜阳透过窗户洒落在房中人消瘦的面庞上,让他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凭空生出一丝红润。
严煜坐靠在床边,手里仍旧拿着一本书册子在看,只是不知道看的是什么。
不到半月的光景,他已经瘦到季窈快要认不出来。刀削斧切般的脸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仅剩一张皮紧绷在他优越的骨相之上。
单薄里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尖锐的锁骨。加上满头青丝垂肩,整个人从内到外透露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绮靡。
夕阳很快落尽,他脸上红晕消失,那抹病态的苍白又浮现出来,却依旧衬得他气质出尘,好像他根本没有生病,只不过是在若往常一样临窗夜读罢了。
季窈不知道自己蹲在屋顶上看了多久,只觉得身后落日的余晖已经被浓浓夜色代替。
婢女进屋将四周烛台上的蜡烛点燃,又将桌上油灯点起,季窈才看清他手里那本书中夹着她的小像。
这时她方反应过来,他看了许久都没有翻页。
酸涩与苦楚一瞬间从心头涌上鼻腔,一呼一吸之间也逐渐哽咽。季窈眼眶噙泪,双手微微颤抖着,正准备将脚边瓦片再搬走一些,好空出足够的空间让自己跳下去,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夹杂拐杖点在地面的声音响起。
接着,她生平第一个害怕面对的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林老夫人看着脸色也难看得吓人,步履蹒跚,看上去比平日里抖得更厉害,似乎连支撑自己走好每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她来到严煜床边坐下,重重地叹一口气,伸手想去捉住严煜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夜深了,你就别看了,可好?”
严煜盯着书里那枚小像,目光不曾有片刻挪移,“这几日夜里风冷,祖母当待在自己房中,少出来走动才是。”
少年郎的声音还若从前一般清朗温柔,只是多了一丝冷淡。
不等林老夫人应答,他又立刻开口唤来婢女,让他们扶老夫人回房。
“琮之!”林老夫人声音骤然放大,乌木拐杖重重地点在地面,发出撕扯般刺耳的声音。
她颤颤悠悠起身,边摇头边说道,“你如今这个模样,和当年你祖父从苗疆被抓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你还敢说你没有被那妖女蛊惑?枉你自小熟读圣贤书,又怎会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你以为你这样子作贱自己,只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殊不知这也是在剜你娘亲的心、剃你爹爹的骨!”
她抬起拐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纸箱严煜,他也终于从书中抬头,双眼猩红地与她对视。
“你这是大不孝!”
听到这里,季窈感觉自己脑子里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在快要崩断的边缘。她不自觉攥紧拳头,因为愤怒与难过的缘故把衣裳一隅紧紧攥住,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皮肉上的痛苦却远不及心中痛楚万一。
少年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眼中虽有波光闪动却迟迟未曾落下泪来,表情还若方才一般寡淡无情,只是声音微弱而颤抖,在场的人都能看出他在极力地忍耐。
“是啊,如今连这身皮肉和骨头都不是我的,我如何能做主呢?只有我的灵魂被允许和她在一起,祖母可是此意?”
“你!”
林老夫人抖得更厉害,嘴里“你你你”了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也在仓皇之中落了泪,被婢女搀扶着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或许这就是我们严家的命。你爹躲过一劫,结果报应到你的身上……罢了,都是命、都是劫数……”
林老夫年已人耄耋,情绪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一屋子仆人、婢女健健康康,只有两个主子看上去都是一副风吹就倒的病模样。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严煜的心再次揪痛起来,他低头无声落泪,片刻后又立即抬头,面色黯淡而绝望。
“是孙儿不好。孙儿会尽快养好身体,该休息之时,也不会强撑,委屈这副身子的。祖母放心,早些回房歇息罢。”
林老夫人只是摇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门口挪移,“好好好,这副身子到如今听上去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不管、我不管……”
关门声响起,房中又恢复安静。
季窈蹲在房上太久,腿已经开始发麻。她看着严煜面色疲惫,揉揉眉心又开口让婢女唤彩颦进来,心一下子又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