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去看了看墙壁上拳头大小的天窗,外面日头正毒,刺眼的阳光有一部分打在他脸上。
“现在外头……应当是正午罢。还有不到六个时辰,那两个小杂种也会死。我要整个渠阳城所有人,看着他们被上天降下的天火烧成灰烬……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窈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她缓缓上前,也走进那耀眼的阳光之中,自信与林落对视:“别得意得太早,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把那两个孩子藏到何处去了。”
第191章 手刃仇敌 “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当季窈带着所有人走到离衙门最近的一处望火楼脚下,头一回认真打量望火楼的构造时,眼中失望溢于言表。
“城中所有的望火楼都长这样吗?”
“嗯。”白毅点头的同时,看到楼上周多金朝他招手,“望火楼除观望城中火情的作用以外,至多顺便能看看城中有无飞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用处,所以它只需要建得够高就行,造型是否美观,一点也不重要。”
众人面前的望火楼,主要由四根海碗碗口粗细的巨木搭建,四边以横梁加固,中间再架上楼梯,通往顶层看台。
如此简单明了的结构,的确没办法藏人。
“难道是我判断错误?”
根据林落在牢里说出的那句“让全渠阳城的人都看到两兄弟的死”,她立刻想到,林落烧死黄家双胞胎的地点会选在望火楼。
这里是全渠阳城最高的地方。
杜仲对此观点点头认同。
“白捕头,城中所有的望火楼皆一个模样吗?”
救人如救火,白毅知道晚一刻,两个孩子的危险就增一分。
这是他自出生就一直待到现在的地方,这里不但有全城的百姓等着他保护,有他的妻儿和爹娘,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想起来了!”
他一拍手掌,双眼放光,“东南西北四边城门旁的望火亭才是所有望火楼里最高的建筑,它们依城楼而建,用的不是木头,是砖石!且每栋望火亭分三层楼,一楼堆放蓄水、救火之物,顶楼看台用于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观测,中间二楼则是提供给那些住得远的潜火兵,让他们赶不及交班之后回家,专门歇脚的住处!”
两个时辰之后,季窈和杜仲一行人在东城楼边的望火亭中找到了被捆绑起来的黄家双胞胎。
这一座望火亭距离渠阳最大的民宅区最近,在这一带巡逻和监守的潜火兵在交接班之后都会各自家去,所以望火亭中给他们备以歇脚的住处常年荒废,无人问津,便成了林落安放人质最好的选择。
至于他口中定时纵火的装置,季窈在双胞胎头顶的房梁上看见一根被涂上灯油的粗绳。
这根绳索从屋内一直延伸到顶上看台一个火盆里,其中一头被埋在火盆黑黢黢的碳堆里,算起来若望火亭在戌时天黑之后点燃火盆照明,顶上值守的潜火兵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杀死两兄弟的凶手,林落借刀杀人的把戏也由此完成。
所以当他得知两兄弟最终被找到并救下之后,最后一抹亮光从他眼底消失,整个人颓倒在干草堆上,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接下来,白毅对他进行了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审问,招状纸整整写了四十余页。
据他供认,当年朝央派起火的确是他犯下的第一起杀人案。
他那日原本只是想到岑府偷点食物饱腹,起先被管家抓住,以岑老爷生辰,行善积德,不宜惊动宾客为由已经说好将他放走,谁知路过的华娘子看到之后非要将他带到面前训诫一番,让他觉得在一众孩童之中丢了颜面。
下午在戏园子里用蜡烛点燃雪云夫妻衣袍的事也是他小小的报复之一,可惜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所以他才决定跟着雪云等人,等他们都回到落雁谷后再一次放火。
这一次的成功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开始相信火焰是上天赐予他复仇的工具。于是在落雁谷火灾发生第二个月,他因为爹娘对自己的忽视以及两个哥哥明目张胆的欺辱下定决心,一把火将他们全部烧死,然后将爹爹林渊一直藏在家中炕洞里的几十两银子挖出来,作为盘缠开始在渠阳城中一个人生活。
杀鳏夫沈岩,并非单单只是因为他眉心那颗与他爹相同的黑痣。
那时他刚进军巡铺,月初领到人生中第一笔月俸,想到肉摊上买点猪肉回去炖着吃。刚好碰上杀猪匠沈岩问起身上这身潜火兵的衣服,他也就多说几句。
没想到,他唯一一次愿意同他人敞开心扉,换来的不是夸赞,而是沈岩的嘲笑。他笑林落细胳膊细腿,云梯、水囊一样也搬不动,还打趣他“还是像只老鼠一样,从烟囱管子里钻进去救火更为容易”,加上他眉心那颗黑痣,满满的愤怒与仇恨瞬间盈满林落内心,让他再一次起了纵火的念头。
“他不是笑我不能从火场救人?我就刚好顺他的意,让他死在火里。”
后面碧澄书塾和杜家母女的案子便都无甚差别了。
黄家双胞胎无论是从长相还是性格,像极了他那两个品行顽劣的哥哥,原本第一次纵火让他们死里逃生,他也就此将二人抛在脑后。
谁知衙门旧案重审,还真就把这桩案子从众多的走水记录中调出来,要同其他几桩走水案一起调查,他这才打算再次动手。
官差把碧澄书塾的学生都堵在里头,他没办法把两兄弟单独叫出来。但凭借他对这几条胡同的熟识,知道两兄弟那个作木匠的爹在河滩给他们修了栋木屋,便决定试试运气,点燃木屋看能否吸引两兄弟出来。
此法果然有效,他刚在树屋上将两兄弟抓住打晕,挨个捆起来,没想到两兄弟的失踪就被发现了。
加上树屋的烟被望火楼上弟兄看见并挥旗,他只好又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趁乱先将孩子藏在附近,等众人散去之后再转移。
至于杜家孙夫人,林落在街上巡视之时十有八九都能看见她和她女儿在街上分食酱猪肘,那是深埋在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看到她吃酱猪肘就会让我想起我娘。同为娘亲,为何她就可以做到把猪肘分给她的孩子吃,有时她钱紧,甚至会把买来的猪肘全部给她的女儿一个人吃,自己饿着。可我娘为什么就因为我多问了一句就打我!?”
“那几天,我刚好看到那个叫江令舟的朝央派大师兄又回来了,拿着一张根本不像我的画像在四处打听我的下落,我正好借此机会放下这把火,栽赃给他。都死了是最好,没死的话,至少江令舟也逃脱不了干系。”
蝉衣仍旧冷若冰霜地看完这些卷宗,季窈能从侧面看到他耳下的青筋在动,“掌柜,我能去牢里问他几句话吗?”
他自然是想问当年雪云师父的事。
“他如今已经被抓,砍头是迟早的事,你千万记得冷静……我们在外头等你。”
季窈先是听到落锁的声音,接着狱卒独自一人从里面走出来,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里面就传来林落求救般的嘶吼。
“怎么……”
狱卒和牢头立刻拿上佩刀准备进去查看,脚刚迈出去被白捕头拦住,“县丞的意思,此案能破,多亏龙都知府派来的这几位同僚。至于犯人是七日后斩首示众,还是畏罪自杀于监牢之中,区别不大。”
牢头立刻听懂他这话含义,略点头之后拉着狱卒走出去。白毅同众人交换眼神之后也走了出去,只留季窈、杜仲、商陆和赫连尘在里面。
四人赶到里头最后一间牢房的时候,蝉衣已经从林落的腹部将剑拔了出来。
对方的鲜血溅到少年郎脸上、身上,黑衣将血迹隐去,徒留脸上点点鲜红宛若雪地红梅,腥冽妖冶。
林落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往蝉衣所站反方向缓缓爬行,却怎么也爬不出这黑暗潮湿的监牢。
“放、放我一条生路罢……我宁愿砍头,让我多活七天也好……求求你们……”
季窈极力忍住对他幼年不幸遭遇的怜悯之心,走过去堵住他爬行的路。
“当初防火之后又封窗、堵门,完全绝了无辜之人的求生之路,如今倒求我们要起生路来了?”
“我没有……我没有堵门,也没有封窗……”
“还不承认!”
季窈一脚踩在他手背,疼得他哀嚎一声,牵动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没有……我真的、没有,是周大哥堵的……”
“什么?!”
没想到还能在他口中逼问出另一个人,季窈脑子嗡的一声炸响,赶紧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濒死的林落嘴里仍喃喃这句话,显然命不久矣。
“当初我进岑府偷东西吃,就是他放我进来的……烧衣服,也是他给我找的蜡烛……后来落雁谷出事之后,他猜到是我做的,到我家里来找我,说……说愿意帮我脱离苦海,只要像之前烧雪云师父的房间一样点火就行,他保证一定会让我爹娘和哥哥都逃不出来……”
接着他咳嗽几声,嘴角渗出血渍,气若游丝道,“那把火把我也呛着了……还好他及时赶到,我那时才知道,他已经去城里军巡铺做了潜火兵,真是好威风啊……”
“我承认我是个坏人,点火很容易,我有时候忍不住……所以我做这些事之前,都会先告诉他……他说人各有命,逃不逃得掉,都是命数,如果命中注定会死,即便我不放火,那些人也会死在别处……”
“我也是听你们那日议论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可能都来过……”
“这样也好……就算、就算是我感谢他当初带我进军巡铺的报恩了罢……咳咳……咳咳咳……”
他猛烈咳嗽一阵,最终在地上挣扎几下,彻底不动了。
等一下,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言,那他这一死,周多金岂不是就逍遥法外了?
季窈顾不得他身上脏污一片,把人抱起来摇晃,“诶你别死啊,醒醒、醒醒……”
林落死不瞑目,耷拉着眼皮,瞳孔已经扩散。
杜仲看她着急的模样无济于事,走过去把她拉开,“其实他这么一说,我也想通一些之前怎么也想不透的点。”
“比如呢?”
“比如之前树屋纵火那次,他若真想要那两兄弟性命,抓住他们之时便可立即使用利刃杀了他就是,没必要非要让他们死于火灾。包括到后来,制造火盆里的延时点火装置,这一切都说明他只是对天火降灾这一说法产生了近乎疯魔的崇拜。
他相信是火改变了他的人生。
但堵门和封窗缺显得那么刻意,几乎和他原本的初衷相违背,所以我才会觉得奇怪,为何他杀两兄弟的手法里,没有使用都门和封窗。
他不屑用此手法。”
经他如此一说,季窈也想起一事。
“对了,当初我们从救火王口中得知林落就是阿飞的时候,我也总觉得何处怪怪的。如今想来,当初我们一同在河滩边灭火,同他们几个说起林家旧案时,救火王曾说过,周多金也参与过林家失火案的救援。那按常理推断,他就算没有在火灾现场见到逃脱的林落,也会在林落第一次出现在军巡铺的时候认出他才对,毕竟他时岑府管家的儿子,他一定是见过林落的才对!”
“难怪我觉得古怪,因为从那时开始,就可以判断出他有所隐瞒!”
蝉衣默默听完,从地上随意抓起一把干草将剑刃上的血渍擦干,手握剑柄又准备走出去。
她知道他这是要去找周多金,抓住他的胳膊默默摇头。
“这个时机不好。”
“他纵容林落杀害我师父师娘,我不能饶了他。”
“我没有让你饶了他。”女娘目光探向监牢外牢头和狱卒的身影,放低声音道,“我们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能让人知道周多金的死与我们有关。如今林落刚死在牢里,你便立刻将他杀死在外头,难免会让人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翌日,渠阳县衙贴出告示,宣告包括落雁谷起火和林家灭门纵火杀人案在内的五起火灾案,以及河滩黄家兄弟被绑案全系潜火兵林落(化名林飞)所为。
他在牢里畏罪自杀前曾留下证供,指认另一名潜火兵周多金曾多次参与其中,所以官府将对其进行扣押和审讯。
不仅如此,官府经调查发现,周多金在这几起纵火案中都有不同程度的立功和突出表现,以此为机会得到过多次奖赏,怀疑这也是他纵容和默许林落放火的原因之一。
季窈等人收拾行囊同县丞和白毅告别,表示此案已破,他们今日便要启程回龙都。
经过此事,渠阳城百姓几乎都知道朝央派昔日大弟子江令舟为报师父师娘的仇,将潜藏在城中多年,双手沾满渠阳城百姓鲜血的放火杀人魔捉拿归案,皆称赞江令舟侠肝义胆,不愧是雪云的徒弟。
他们离开渠阳城的第二日夜晚,衙门传出消息,称周多金同样在牢中畏罪自杀,手法是趁狱卒不备,抢过其腰间佩刀刺入腹部,一刀致命,待尸首验明正身,就回交由家属带回,入殓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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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的夜色,布满星辰。季窈翘着脚,坐在驿站外一把藤椅上吃桃。
井水里泡过的桃子吃起来沁人心脾,脆生爽口。
她听着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蝉衣骑着杜仲的马渐行渐近,一个翻身从马上跳下来。
“碧蹄果然是匹性子温和的马,都跑到如此近了才听见声音。全然不似它的主人,冷漠孤傲。”
杜仲双手抱胸从驿站里走出来,听见她又在趁机说落自己,也不接茬,只目光落在蝉衣身上,上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