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向彩颦探听自己的近况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彩颦推门而入。
“主子。”
“渠阳那边进展如何?”
“两日前县衙送来的信里说,纵火案的凶手自行到衙门投案,被抓走的两个孩童也季娘子他们找着,估计结案之后就会回来了。”
“她还是如此厉害。”
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晃了季窈的眼。
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想见他。
想摸摸他的脸,想轻蹭他骨节分明的手背,想扑进他宽厚的肩膀里,埋头痛哭一场。
季窈敛神静气,将瓦片归位后艰难地挪动双腿,跳到西厢房边围墙之上,最后沿着墙边回到门口,消失在夜色中。
房中纤瘦的少年郎浑然不知她的到来与离开,只在彩颦离开,一切又都归于宁静之后长舒一口气,望着窗外无垠的月色,开口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喃喃自语。
“非要等到结案之后再回吗?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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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四刻,南风馆已经打烊,小倌们不住在馆中,打烊之后各自家去。
商陆和蝉衣出事,季窈和杜仲前去营救,加上京墨因公回京,整个南风馆后舍空空如也。于是三七和楚绪被要求,在众人离开的这段时日就在南风馆住下,以防有人趁虚而入。
空闲之余,她也拜托二人将自己的珍哥儿和金哥照顾好。所以每日打烊之后,三七住在前馆三楼的空房里,楚绪就住在京墨的屋子里。
碧蹄在严府外的草丛里进食,身上气力恢复些许,带着季窈回到南风馆。
楚绪关好门窗刚准备剪烛,就听到一阵马蹄声自后厨马圈的位置传来。碧蹄的脚步声清脆柔和,她已经听过无数次,自然认得。
“他们回来了?!”
女娘披上外衫,点上灯笼走到后厨房外小院,打开门闩,就看见季窈牵着碧蹄,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
“掌柜,果然是你!杜郎君和蝉郎君呢?还有商陆,他们可都平安?嗨呀,瞧我这张嘴,有你们在,他们肯定是平平安安的……”
楚绪兴致高昂,见她不说话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没想到季窈从头到尾紧抿的唇突然下压,哼唧两下,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楚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好难过……”
“啊?怎么了这是,难道是他们出事了?”
“呜呜呜呜不是……”娇俏的女娘从楚绪肩膀摇头,眼泪还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滑落,“他们都好……只有我不好……我和严煜都不好……呜呜呜……”
楚绪自然听懂了,“好好好,这里冷,我们回屋说。”
回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解决办法。季窈倒在楚绪怀中哭了个痛快,直到烛火燃尽,她哭得浑身开始发冷,才怔愣着抬起头,想擦去脸上泪痕,才发现自己早已哭湿了楚绪胸口的衣裳。
“抱歉,我带你换一身罢……”
楚绪赶紧把她按住,给她盖好被子,“你快别动了我的小祖宗,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睡会儿罢。”
“我睡不着……”
“严大人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你这副样子,见了倒叫他心疼,这病就更好不了了。”
季窈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再见他……”
“哎。”楚绪轻叹,在床边蹲下身子,声线柔柔,“从前我只希望你同杜郎君在一处,这样大家以后就还是一家人。可如今我看啊,你对那个严大人真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你了。”
“真如此明显吗?”
“嗯。”她连着点了好几下头,脸上堆满坏笑,“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到连看他的眼神都是蔷薇色的。”
“呵,”季窈终于笑出声来,眼中泪意稍稍减退,“你笑话我。”
她还能笑,楚绪这颗心算是又落回肚子。她伸手替季窈将被角掖好,起身去剪烛,“先好好睡一觉,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可惜明日来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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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窈这一觉只睡到辰时就说什么也睡不着了。她仍旧像是断了线的悬丝傀儡一般,从后舍轻飘飘地游荡到前馆,坐在大堂里看着窗外徐徐升起的太阳发呆。
三七起得很早,担起采买和洒扫的责任,此刻已经从外头买完东西回来。两人在她身边一边忙碌,一边抱怨杜仲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她这才想起,昨日单独启程是因为自己临时收到信后不告而别,杜仲他们若是晨起发现之后立刻追上来,最迟今天早上也该到龙都了。
难道又在路上遇到什么绊子?
她尚未思考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眼前橘金色的日光突然被挡住一块。她抬眼看去,林老夫人被彩颦和另外一个婢女搀扶着走进来,乌木拐杖点在地面发出缓慢而有序的声音。
“嗒”、“嗒”、“嗒”。
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样,战战兢兢起身,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放,“老、老夫人,你来……来做什么?”
有了前车之鉴,三七和楚秀立刻走到季窈身边,防着她再靠近。
林老夫人双手手臂往外一推,将彩颦和婢女推开,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季窈面前走过去。
就在众人以为,她又准备上前给季窈一巴掌的时候,林老夫人突然死死按住拐杖,在季窈面前缓缓跪下。
第193章 伊人决绝 “他会替你娶我。”……
入伏之后,正午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烫人。
整个南风馆死气沉沉,用膳、走动之间不见了往日欢声笑语,只有三七、楚绪和厨子带着几个早到的小倌,默不作声地坐在大堂用膳。
后厨房外传来接二连三的马蹄声,还没等馆内人起身查看,杜仲和蝉衣已经先一步进到馆内,焦急地到处看。
“杜郎君、蝉郎君?你们终于回来了。怎么脸上还有伤?”
循声看去,不光杜仲和蝉衣脸上有伤,商陆和赫连尘也挂了彩。
他懒得解释,目光继续在馆内游移,“掌柜呢?她可有回来?怎的此刻没同你们一处用膳?”
三七和楚绪对视一眼,还是楚绪稍稍勇敢一点,先开了口,“她回来了……昨夜就到了。”
听见这话,四个风尘仆仆的郎君这才放下心来。
赫连尘最后一个走进来,目光从上下三层楼都扫过一遍,没看见季窈。
“她到底收到了谁的信,犯得上如此心急,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抛下我们跑回来了。难道是什么金主?贵客?将他叫出来我好生瞧瞧。”
回应他的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从走进南风馆,看清这里一切如旧开始,杜仲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是因为馆里出事回来的。可赫连尘一番胡言乱语之后,三七和楚绪异常的反应反而让他心里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到底怎么了?她人呢?”
眼看着几个人就要往后舍季窈的房间找过去,楚绪横下心来,开口把人都叫住,“掌柜出去了……方才有人拜访,她、她就跟着走了……”
她支支吾吾,说话遮遮掩掩,杜仲耐心耗尽,“何人拜访?”
“是……林老夫人。”
商陆和蝉衣在林老夫人来龙都之前已经去了渠阳,赫连尘又是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才回来,他们三个听见这个名字都一头雾水。
“谁?听上去不就是个年纪大些的老妪,至于让你们脸色如此难看……诶杜仲你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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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怎么走到严府里来的,季窈不记得。
林老夫人的马车走在前头,季窈和彩颦另乘马车跟在后头。坐在窗边,感觉自己坐在柔软的棉花上,身子跟着马车一起不受控制地晃动。彩颦在一旁搀着她,生怕她下一瞬坐不稳,脑袋会撞到木板。
“季娘子,你其实不用委屈自己……我现在就去告诉老夫人,你还是决定回去……”
“啊?”
她的话将季窈游离的思绪唤回。女娘怔愣凝她片刻,眼中渐渐恢复聚焦,艰难地笑笑。
“不用,我既然答应了,现在去与晚些去,都是一样的。”
她看上去脸色苍白,彩颦心里内疚得紧,“要是我知道今日林老夫人会做出如此行径,断不会让她知晓你已经回来的事……都是我不好……”
季窈倒不是很在意,平静开口道,“她若早有此打算,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
今晨彩颦在集市上撞见三七和楚绪,闲谈之下才知道季窈回来了。
她高兴之余赶紧回到府里,正交代其他婢女替自己照顾好严煜,她要到南风馆去替两人牵线,好让严煜尽快能见季窈一面,没想到这话让林老夫人的丫头偷听到,这才有了林老夫人今早突然再临南风馆的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一看到季窈便屈膝跪下,老泪纵横地说着严煜为了她如何折磨自己、糟践自己,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严家三代单传的独子就这样消沉下去,所以今日豁出老脸,来求季窈主动找严煜断了关系。
说自己虚情假意也好,另有所爱也好,总之她涕泪之间全是长辈的卑微与无奈,在场人若是有不认识季窈的人,一定会把她看作是勾引世家公子的风尘女郎。
“可你不一定非要去啊。严大人昨晚已经答应老夫人会好好休息,我也会帮你瞧着他,不会再让他把身子熬垮的。老夫人在龙都住不习惯,迟早也是要回江南的。你若是愿意,等老夫人回去之后你和严大人就不用受这份闲气,你们也不用分开……”
“等?”季窈苦笑出声,“好姐姐,你如今怎的也学着说这些话来唬我?老夫人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再说她就算死了,下头也还有严煜的爹娘,难道我还要继续等到他们也死了不成?再说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自然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如此心肠歹毒,为了自己的幸福就一味盼着别人死的那种人。”
彩颦知道她在强撑,在嘴硬,因为她能感觉到季窈的双手微微发颤。
“话虽如此说,你同严大人这段情,到底不要因为这点子事彼此辜负了才好……”
“这可不是小事。”她神色黯然,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严煜的性子,平日里温柔斯文,其实内里性格被驴还倔。只要我还同他在一处,他与家里人的争执就不可能有息止的一日。”
说到这她突然笑了,可彩颦看出她笑中带泪,“再说,林老夫人那一巴掌太疼,我可不想再挨他家中其他长辈的打了。严煜在的时候尚且能护着我,可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同他在一处,不像样子,我也不愿意。男人嘛,到处都是,你也不想看我委曲求全罢。”
曾经她说,严煜值得她委曲求全的那句话,如今也要收回了。
她自认没那个度量。
马车停下来,林老夫人被搀下马车,进到垂花门,却在院子里头停下。
她看着季窈紧随其后,开口吩咐身边所有人道,“咱们都在外头,让季掌柜一个人进去就是。”
简单一句,又将整个严府的人与她划清界限。季窈只当自己没有听见,既不点头也不理会她,提起裙摆一个人进了西厢房。
时近正午,阳光晴好。严煜还若昨天她从房顶上看见的模样,披着外衫靠在床头看书,听见有人进屋,头也不抬。
“药放下就出去。”
“是我。”
女娘甜润的声音传入耳朵,让严煜生出一丝恍惚。他转头微微愣住,下一瞬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高大的身影将季窈笼罩。
“窈儿,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