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是城北那头的烟!”
“会是障眼法吗?”
杜仲摸不透林落此时选择纵火的原因,只恨他们又落后一步,只能被这个狡猾的恶人牵着鼻子走,“是与不是,潜火兵此刻应该已经都出动了。他应该会趁乱逃跑。”
白毅也气得牙痒痒。
“那我就让弟兄们分成两队,分别往两个方向追。”
两人勒绳下马,分派人手之时眼睁睁看着家家户户,越来越多的人家中烛火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杜仲脑海浮现。
如果这些人此刻都跑出来看热闹,怕是要着了林落的道。
“不行,白捕头你还得要他们赶紧将老百姓都分散开,切莫围道一处,被林落一锅端了才好。”
天火焚城,他是做得出来的。
二十余人的小队分成三支,分三个方向刚跑出去没两步,又有人指着城东漆黑一片的民宅区里一簇徐徐上升的黑烟,下面连着隐隐闪烁的星火。
“那边也着火了!”
“可恶!”白银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他到底想干什么?!”
杜仲静静地站在城东与城北的交叉口,身边一切嘈杂与哄乱似乎都与他无关。
不对,这样下去只是着了林落的道,被他继续牵着鼻子,他想让他们往哪儿走,他们便往哪儿走罢了。
这样既抓不到他,也救不到人。
那他分散众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制造慌乱或者趁乱逃跑,那他完全没必要将纵火地点选到这么远。
若是城北与城东同时起火,那么两者相隔最远的交叉点就是……
糟了。
望向身后,正处于整座渠阳城集市街中心位置的县衙,杜仲只感觉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转头朝白毅大喊:“是调虎离山!白捕头赶紧召集大家回衙门!”
“什么?林落的目标是衙门吗?”
马鞭抽动的声音不断响起,随着距离拉近,渠阳县衙里窜天的火光已经逐渐将整个夜色照亮。滚滚浓烟自被火光照得发亮的瓦顶上升起,像一只无形大手遏制抓住了杜仲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马儿尚未跑到门口,杜仲已经松开缰绳,踩着马背一跃而起,使出轻功径直朝内衙飞去。
可此时季窈和救火王所在的衙门班房周围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按照林落一贯的纵火方式,他已经会在班房外所有门窗出入口都加倍放置好足以阻碍房中人逃生剂量的燃烧物。杜仲落进院子,浓烟迫使他抬起袖子捂住口鼻,隔着穿堂和班房大门上燃烧的烈火往里看。
“掌柜!季窈!”
“咳咳咳。”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窗后,隔着窗几低声回应他,“杜仲、我在这。”
“待在那儿别动!”幸而天井里放置了一个水缸,杜仲手撑在缸边,整个人跳起来瞬间没入水中,将自己浑身浸湿,然后脱掉外袍,准备冲进火场救她。
这时候班房大门外框着火,木门灼热滚烫,像一块焦黑的猪肉在烈焰炙烤下等待融化。
杜仲双手将湿透的外袍抓在面前,以此隔开木门的灼烧,以极快的速度推开房门来到季窈身边。
“你还好吗?”
季窈因为吸入烟尘,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咳咳咳,我、我好难受。还好有救火王在……”
他这才注意到救火王还在里面。
他正背对着季窈用尿淋湿自己脱下来的衣服,用来遮掩口鼻,听见破门的动静转过身来,“你小子有点功夫。快带她出去。”
因为城北和城东两起火灾同时发生,衙门附近的军巡铺几乎已经全员出动,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再赶到衙门救火。
白毅等人赶来之时就连穿堂的位置也完全被大火吞噬,众人只能隔着两道地狱一般的大门往里面喊话。
“杜郎君!救火王!你们还在里面吗?”
啪啦燃烧的声音不断响起,杜仲搂着季窈准备回身才发现已经出不去了。
他撞开的大门因为灌进风来的缘故,使得屋内窗帘、木架迅速燃烧起来,同时房梁开始往下掉,将大门的位置完全挡住。
杜仲用湿衣服略挡住季窈口鼻,带着她不断往门口逼近,却又被火焰劝回。他干脆将湿衣服交给季窈,自己抽身出来,再将湿透的中衣脱下来,一边挥舞一边往门口走。
站在原地的季窈眼皮千斤重似的,每呼吸一次就感觉脑子里灌了铅,又辣又呛。一根房梁的其中一端被点着,在她头顶摇摇欲坠,却被室内一片混乱的声音掩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蝉衣焦急慌张的面容出现在窗外,他看着季窈头顶已经开始断裂的梁柱,双眼瞬间瞪大。
“咔嗒”,毫不起眼的一声轻响,比男人大腿还粗的一根房梁自季窈头顶掉落下来。
“掌柜小心!”
好陌生的声音。
季窈从未听过这个声音,清冽之中带着纯粹,泉水叮咚似的不带一丝杂陈,此刻却汹涌奔逃好似倾泻的泉眼。
杜仲被这一声急切的呼唤吸引,回头正好看见季窈头顶空悬的梁柱,赶紧一个纵身扑过来,就听到落下的梁柱在他们身后落地,砸响桌椅的声音。
见他们躲过一劫,门外少年郎松一口气的同时,学着杜仲的方法将浑身打湿,一边挥剑将穿堂和连廊上掉落的燃烧物劈开、踢远。
门外人进不去,门内人逃不掉,窜团的烈焰宛若一条将生死与阴阳都隔开的冥河,众人手上杯水车薪的水无法扑灭包围着杜仲三人的熊熊大火,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逐渐将所有人包围。
“潜火兵呢!?潜火兵为何还没有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缓缓走近衙门,朝着起火的班房走近。
那身影不算高也不算矮,既算不上大腹便便,也不至于瘦骨嶙峋。他眉毛稀疏,平头小眼,鼻梁塌而鼻头圆,下嘴唇稍厚,却更显得上嘴唇薄到几乎没有。
这是大街上最稀松平常的一类人,通常他们的衣着料子不会太好,皮肤被烈阳晒得干裂,眼神怯懦而卑微,为了生计与温饱奔波在渠阳城中大街小巷,为了讨好他人而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尽量和善。
放眼人群之中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只因无数张惊恐慌张的面容之中,只有他的脸上张扬着得意而癫狂的微笑。
“阿飞?”白毅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刀抵住他的脖子,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还是说我该叫你林落?你还敢来!”
“怎么不敢?杀了我,你们就永远也别想找到那两个孩子。”
说话间他的目光也一刻不曾离开过面前熊熊燃烧的班房,救火王从屋内看见阿飞到的身影,整个人也从寻找出口的状态瞬间安静,隔着火光与他远远对视。
阿飞被刀架住脖子,脸上仍带着兴奋的笑容,“当我知道救火王被你们叫来衙门的时候,就知道你们已经怀疑到我头上来了。我原本是想赌他不会出卖我的。”
“自从进入军巡铺,他是我第二个真心想要当大哥对待的人,他从不会因为我过年过节送不起好酒给他,就苛待于我。虽然他也老是骂我,可我知道这种骂和我爹娘还有哥哥的辱骂不一样。他是真的希望我能越来越好。”
“我如今越来越好了,连你们勘察完杜家起火的房间都说我有进步,那就说明,我真的有所进益了不是吗?”
他的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对着火场里救火王的身影大喊道,“为什么你还是要出卖我!?”
班房里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响,救火王听他的喊话听不真切,侧过头显出努力侧耳倾听的样子,听完他的喊话不急着与他对峙,反而突然诡异地笑起来。
只见他缓缓开口说了一句话,因为声音太小,火场外包括阿飞在内谁也没有听见。下一瞬,他突然发起狠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朝班房门口冲过去,用身体将门上所有阻挡的东西撞开,整个人宛如火球一样滚落在穿堂的地上。
他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火焰,冲着最靠近他的蝉衣和几个捕快大喊,“别管我,快救人!”
蝉衣见状赶紧越过救火王进到房中,带着杜仲和已经陷入昏迷的季窈从班房里逃出来,众人立刻让出一大块空地,让他们躺在地上大口呼吸。
季窈完全昏过去之前最后一眼,隐隐瞧见有一群人推着水囊冲进衙门,指挥着众人开始有序灭火。
头顶杜仲焦急的呼唤声声不断,让她悬空的心安定下来。
接着她眼前一黑,彻底昏死在杜仲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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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儿!”
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季窈睁开双眼,又瞧见之前在遮龙山上看见过的青衣女娘。不同于上次在梦中相见,她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出头,容貌青春,眉梢料峭的年轻模样,青衣女娘红白相间的纺布包头,岁月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让她看上去多了一丝沧桑。
季窈记得,她说自己叫英烛。
她背对季窈,在一条浑浊不堪的河流边跪下,对着无尽的山峦和深林,以及面前污浊的河水哭喊。
“窈儿,你能听到吗?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都告诉代帕……英离,她是我的女儿,她当如我一般爱你才对!可她居然把你的存在告诉苗王,害得他们直接选择放弃掉神女之力,不但命令我,将你用心头血喂养多年的蛇王蛊从你身体引出来,还要我将蛇王蛊服下,强迫我同时使用巫女和神女的力量帮助他们召唤阴兵,再次向神域宣战。”
“我不愿如此做,他们就立刻找来新的巫女要我退位,我无所谓,反正没有了你的这些年,我这个巫女做的实在无趣又孤单。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你的位置告诉他们的,哪怕是死。”
说罢她突然伸手抹去脸上泪痕,回头又看了一眼远处屋舍密集的苗寨,脸上表情决绝,一个纵身跳进浑浊的河水之中。
“不要啊!英烛!”
季窈再一次从梦中醒来,呼唤着梦里女娘的名字从床上坐起来。
“掌柜!你醒了!”商陆赶紧凑上来,抓着床褥惊喜地看她。杜仲在他身后站定,脸上表情松一口气之余,疑惑之心乍起。
“你方才唤谁的名字?”
她为何会唤阿哒的名字?他在同她讲述自己过往之时,有提到过阿哒的名字吗?
看着客栈熟悉的白纱帐幔,季窈意识到方才又是一场梦。
可自己方才不还同救火王一起待在衙门班房里吗?难道……
“做梦而已,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喊出来了……对了,火灭了吗?林落抓到没有,救火王呢?”
商陆换下囚服,一身锦衣玉带,又是风度翩翩的模样,“火灭了,但整个县衙一堂和二堂几乎被焚烧殆尽。林落虽然抓到了,但是无论如何严刑逼供他都没有将黄家双胞胎的下落供出来,县丞不敢让他死了,如今还在牢里关着。救火王……”
蝉衣徐徐上前,声色隐忍暗哑,“他死了。他用身体撞门而出之时,天井之中唯一一口水缸里的水都被用来灭火,已无水可用。待他身上火被扑灭之时,整个人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没一会儿就死了。”
“蝉衣,你……”
季窈忍不住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已经默认蝉衣此刻开口说话不是什么稀奇事之后,登时红了双眼,“我昨夜听到的那声‘掌柜小心’不是幻觉,原来你是可以说话的。”
“掌柜,对不起……”
“无妨,换成是我目睹了至亲的死,也会受不了打击。不想说话就不说,等我们处置完林落,你再到你师父师娘的坟前,好好同他们说说话……救火王,他的一生是光明而灿烂的,还记得他死前说的那句话吗?”
白毅刚从衙门审完林落出来,进门发现季窈醒了,也赶紧凑上来。
昨晚那场大火,面对林落的质疑,救火王曾经笑着说过一句话。但这句话只有在屋子里的季窈和杜仲能听到。
“他那时说的什么?”
说到这个,杜仲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季窈的眼泪自眼角滑落,一滴滴热辣滚烫地落在锦被上。
“他说,他这一辈子,要培养的从来不是什么有能力、肯吃苦的兄弟,而是能替他守护渠阳百姓安家乐业的潜火兵。林落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守护渠阳百姓,那他在救火王心里,不过只是一个窃取他这些年辛苦奋斗成果的小偷,一个下流又卑贱的杂种。”
“他真是这样说的?”
林落受尽酷刑,双手双脚沾满自己的鲜血未干,原本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听到这里突然起身疯狂地朝季窈扑过来,隔着栏杆发疯似的大吼。
“那又如何?!我是小偷、是杂种,一样要了他的命!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有那两个小杂种。如果昨夜城北和城东的火已经灭了,那你们应当知道,那两场火都是我预先设计好,到了时辰自动就会燃起来的。那两个小杂种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