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窈看着杜仲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栋烧得只剩空架子的小木屋上,走到他身旁坐下。
“这算是纵火犯的一次失手吗?”
“应该不是。”杜仲目测树屋到地面的距离,目光深邃,“且不论那对双胞胎从书院出逃是故意的还是被人引导所致,此二人登上树屋又被人从树屋带走,太过匆忙以至于留下两双孩童的鞋在里面。你瞧那树屋的高度,不靠长梯绝对无法上去。可我们赶到之时树边并无梯子,说明有人将他们从树屋带走之时将梯子一并带走,才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所以,应该是他得到消息,知道潜火兵赶到之时,这把火无法将双胞胎烧死,所以才临时决定将二人带走转移。”
“太嚣张了!”
季窈声音放大,将蝉衣也吸引过来。她攥着拳头,眉心快要搅揉在一起。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调查碧澄书院是临时起意,那对双胞胎更没有先凶手一步出现在我们重点要问询的视野里,他怎么能将这件事做在我们之前呢?”
树屋的这把火烧得实在太过诡异。
杜仲施施然站起身,一瞬间季窈和蝉衣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他。
郎君的目光看着荒漠蔓草的河滩,眼中渠映出在场捕快、官差和潜火兵的身影。
“因为这个纵火犯,就在这些人里面。”
第189章 隐秘真相 “你到底有几个好小叔?”……
首先,此人知道蝉衣在找他,知道蝉衣住在哪所客栈,所以他必定对渠阳城中突然出现一些陌生面孔,或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收入眼中,有可能是经常穿梭于街头巷尾的人。
挑担小贩,卖货郎,更夫、步递,行乞之人、僧尼,还有捕快、巡逻队、夜士和挑夫。
哪怕是像江湖郎中或者风水先生这样常见于市井街头之人,也不会经常出现在院落密集的胡同之中。
所以此人职业一定是更为隐秘的存在。
其次,此人三年内先后纵火数起,一定是在了解要纵火的人家屋宅院舍内门窗结构,必定曾于纵火前和纵火之时数次前往苦主家附近查看,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此人不但经常穿梭于街头巷尾,也一定是即便出现在苦主家附近,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的人。
卖货郎一类人若是晚上频繁出现,必定会引起怀疑,所以就可以进一步将此人可能的职业缩减到更夫、捕快、巡逻队这些人的身上。
“最后是今日碧澄书院的突发事件。”杜仲朝不远处白捕头和救火王分别看了一眼,将声音再放低些。
“我们从杀猪匠沈平那里得到有关纵火犯之所以选择沈岩下手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眉头那颗黑痣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爹林渊才导致仇恨转嫁,所以去碧澄书院也是临时决定的。但凶手能赶在我们将书院所有人逐一问询完之前将黄家双胞胎引出书院,又能在潜火兵赶来之前将二人再次从河滩转移,他一定是能第一时间知晓官差动向的人。”
季窈回想起这些时日白捕头对他们多方照顾,不愿意相信这个论证。
“那不就是白捕头和他手下的人了?这要从何查起,总不能叫白捕头把有关他自己的卷宗记档交出来罢。”
说话间三人已经离开碧澄书院回到客栈,大堂里翘脚嗑了一天瓜子的赫连尘见状赶紧凑上来,对着季窈就是一通抱怨。
“你们怎么能撇下我单独出去?我为找你们都快把这渠阳城找遍了。”
“那也只能说明你着实愚笨,我们就在渠阳城中,不曾走远。”
无暇看季窈同赫连尘斗嘴,杜仲转身叫来元二,当着众人的面温声道,“你可知晓,衙门白毅白捕头家中大致情况?”
因为先前替纵火犯误传消息导致商陆被抓、蝉衣受伤一事,元二一直心怀愧疚,平日里见着几人都躲得远远的,现在被抓过来当着面问,他看蝉衣和季窈的眼神也并无责怪之意,心里头反而生出“这次一定要帮上忙”的感觉。
“知道、知道。”他干脆摸着凳子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说起白捕头生平来。
简而言之,这个白毅基本就是从上一任老捕快,以及众老百姓和商户老板的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为人耿直、做事勤快,家家户户遭劫遭难,比起县丞大老爷更愿意找他,城内城外对他的人品,有口皆碑。
据说今年还是他本名年,二十有四,娶妻六载,家中育有一儿一女,从头到脚没什么可怀疑的。
既然他可以完全排除嫌疑,那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他要其他官差和捕快的卷宗记档,调取其中年纪在十七、八岁上下,到渠阳官府当差至多三年,且甚少提起家中亲眷,甚至有可能直说自己是孤儿的人。
直到赫连尘第三次代替季窈和杜仲到大牢探望商陆,表示他们二人之所以不能来大牢看他,完全是因为忙着和白捕头一起没日没夜地翻看官府众多衙差和捕快的档案,且一再强调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赫连尘,并在回答商陆无数个有关赫连尘生平的问题之后,商陆终于相信他真的是赫连尘。
“所以你这次回来到底为何?”
“当然是为了我夫人啊!”
“啧。”商陆抓着铁栏杆,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掌柜可早就说了不认你这个夫君,官府那边也都是不承认的,查不到户籍,你们当初也没有三媒六聘,拜堂宴请……”
“怎么连你也如此说?商陆,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流落街头时,我是如何帮你的?”
这话如今对他可不起作用。
“我自然记得。可掌柜和南星去年也帮我回到我家族之中,不但破解了我家中手足相残的惊天秘闻,还让我获得了渴望已久的长辈的认可,摇身一变成为紫云城中响当当的有钱人,我自然也要记得他们对我的恩情。如果南郎君同掌柜情断,独自回京都去了,我就只好将恩情全报答给掌柜,所以自然是掌柜在我心里更加重要。”
“什么什么,南星何时又同窈窈有过情?这情又是何时断的,我怎的不知?”
“咳,赫连兄你还是别问的好,问多了心里难受。再者那都是过去之事,如今掌柜同那知府严煜在一处,我才真真是担心她有一日回把南风馆解散了呢……哎要换以前都是不担心的,可如今这俩人罢,中间插进来一个林老夫人,哎哟不得了……”
“她说她喜欢的那个人是官府的人!?还是个知府?!”
季窈在衙门里,喷嚏打了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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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尽快找出凶手帮商陆脱罪,同时也要帮助官府和黄家夫妻尽快找到失踪的双胞胎儿子,季窈和杜仲在衙门里陪白捕头看了一整夜的卷宗,将县衙里巡检司、驿丞、三班六房甚至是打更的更夫都调查个遍,也没有一个人完全符合其要求。
年岁差不多的,家中大多双亲健全,知根知底;少数几个家世背景不明的,外头何处是老家没写清楚的,又几乎都是上了岁数的老捕快,整日在衙门口坐着混吃等死,领完朝廷最后几年俸禄就等着回家买棺材的人。
碧澄书院自前日之后就闭院,在找到黄家双胞胎之前都不打算再办学行课。白捕头白日里带着手下满渠阳城挨家挨户地搜寻两个孩童的下落,晚上又回到县衙陪季窈和杜仲看卷宗。
虽然蝉衣一再提出陪同,但季窈都以他养伤为由让他待在客栈。
二十几个时辰熬下来,便是再年轻精壮的郎君女娘,也要掉层皮。
符合要求的纵火犯没找着,但至少也有了一点收获。
河滩树屋着火案当晚,白捕头拿到黄家双胞胎黄大富和黄二贵的画像,立刻想起林家失火案中失踪的林落,他那两个哥哥来。
大哥林彬体瘦而高,二哥林威体状而胖。
这两个欺负过他的兄弟,体型上的区别与黄家双胞胎兄弟一模一样:黄大富又高又瘦,黄二贵又矮又胖。
如此一来,纵火犯会不惜第二次对此二人下手,理由可以想见。
这也论证了,凶手只有可能是林落。
看完最后一本卷宗,季窈把东西扔到书桌上,看着面前火光闪动的油酥灯,觉得自己眼皮也在跟着上下抖动。
“不看了不看了,根本没有一个人符合要求。要依着我往日的脾气,干脆直接对那个叫林落的人贴榜发话,叫他立刻将黄家双胞胎交出来,否则我就……”
杜仲脸上盖不住疲乏,听她豪言壮语起来,眉眼染上淡笑,“你就如何?”
“我就……我就……”她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痛痛快快惩治林落一番,一拍桌子说道;“我就天天跑到街市上买光所有的酱猪肘,然后满大街边走边吃,馋死他、气死他!”
也只有她才能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出这种损招。
但终归是把人逗笑了。杜仲唇角上勾,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其实,还有一部分人我们没有审。”
“谁?”
“潜火兵。他们穿梭在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每条街、每个巷口。不但每隔三百到五百步的距离就会设置一间军巡铺,铺内五人轮流在城中巡视,而且还设有望火楼,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有潜火兵值班看守,注视着城中每一缕随时会变大的烟雾。
你之前问我,为何纵火犯连我们临时决定要去的地方都能追上,那时我就想到,能做到此事之人,除了与我们一同行动的官差之外,还有望火楼上的潜火兵。他们站在高十二尺的望火楼上,将城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们也有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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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潜火兵里头藏了一个纵火犯,还是他妈连环纵火犯?”
救火王大半夜被请到衙门里来,心情本就不好,如今听到杜仲一番冷眼冷语的猜测与揣度,更是气得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
“放他爹的屁!老子在军巡铺里待了十几年,手下个个都是掏心掏肺的弟兄,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能一起冲进火场,放心把自己的命交给对方的人。我相信他们,他们绝对不可能是会为了一己私欲,干出先放火后救火的那种人。”
“你先别急着否认,听我说完。”
季窈与白捕头和杜仲交换眼神,随后起身,循着这么多日以来,脑海中对林落慢慢累积的印象,开口说道。
“我们找的这个人,年岁至多十七或者十八,做潜火兵最多三年时光,甚至可能更短,在你眼中属于可能不怎么起眼的新兵。他在渠阳城中没有亲人,也甚少提起自己家中还有何亲眷、朋友,他在你的安排下可能经常到城中各个街巷、胡同里巡查,夜里也做过夜士,所以面圈胡同、银蛇巷和梨园巷里这三起悬而未破的纵火案中,才没有任何人对这个曾不止一次出现在苦主家中附近的面孔起疑,因为他们认为他的出现是合理的、熟悉的。”
说完这些,季窈心有不安地停下,双手抠着掌心肉回过头来看白捕头和杜仲。
看救火王沉默不语的模样,显然已经开始跟着季窈的描述陷入沉思,心里也许已经有了怀疑之人,杜仲淡然起身,又补充道,“这个人可能在这三起纵火案中都有些特别,要么都十分积极,要么都十分拖沓,救火王你眼神如此敏锐,相信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个人……哦还有。”
月色下他的眉眼英挺俊美,眸光更是凌厉逼人。
“——这个人刚出现时或许十分瘦小纤细,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或许你和你的弟兄们还嘲笑过他像根干柴火。但如今他应该已经完全不像刚来的样子,拔了身高、长了个头,兴许体型也从削瘦,变得敦厚而坚实。”
杜仲话音落的同时,整个衙门班房里响起救火王咽口水的声音。
他自幽微的火光中抬头,因为不安而疯狂地眨眼,“你们说,你们要、要找的那个人姓甚名谁?”
“林家三子,林落。”
咽口水的声音又响了一次。
“你们说如此多,倒叫我想起一人,这人和他完全一样……但他不叫林落,他叫林飞,也就是你们见过的阿飞。”
第190章 绝境呼唤 “你会说话了!?”……
“那小子刚进军巡铺的时候老子以为找错人了,以为是谁家十二、三岁的小子跑来找爹,腰还没我胳膊粗。谁知道他后来愣是把所有的考验都扛下来,硬生生在望火楼上站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我才留下他的,谁知道……哎。”
自己的队伍里出了个害人害己的连环纵火犯,季窈原本以为救火王会怒不可遏,欲先杀之而后快,没想到他此刻却像个恨铁不成钢的爹一样,坐在烛火旁唉声叹气。
季窈三人知道他已经被点醒,信与不信都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救火王低头之间眼神不停闪烁,似乎是在回想更多有关林飞的细节,抬手想把桌上水碗端起来,可能发现不是酒之后又悻悻然放下。
“你们之前说三个地方,银蛇巷、梨园巷还有面圈胡同,刚好是划分到那小子头上的巡视范围,这两年他和周多金几个弟兄带着铜锣和竹笛片走街串巷,我老提醒他们,记得同那些个好事儿的、嘴碎的老百姓们搞好关系,省得说咱们不尽心、不细心……”
说罢他又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烟斗和纸包来给自己灌烟叶,借桌上油灯点燃,自个儿坐在烟雾里沉默起来。
季窈知道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也随之叹一口气,安慰他道,“你教他的这些都是为民为家的善事,一句错话都没有,错的是他那个人,他的本性和他藏起来的恶,这都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他一激动,斗里的烟灰掉落在地上,余火星子在熄灭前完成了它最后一次闪烁,“他利用自己潜火兵的身份杀多少人了?他对得起自己身上那身潜火兵的衣服吗?不行,我得赶紧找他去。”
白捕头一把将他拦在门口,“你且就在此处,同季娘子将他这些年做坏事的可疑行径一一记录下来,我这就派人去军巡铺抓他。”
“他这时候不一定在铺子里,也有可能跟着其他兄弟出去巡夜。”
“好。”
杜仲跟着一起站起来,“别忘了他手上如今还有两个孩子不知关在何处,救人比抓人更重要。我随你一同前去。”
渠阳小小县城,一入夜街上几乎看不到人,更惶谈夜市和食摊。
由捕快和官差组成的一小队人跟在杜仲和白毅的马儿后面,步履整齐地朝着梨园巷口附近最近一间军巡铺来。
众人刚走出去不到一里地,月色下他们正面对的方向,一栋屋舍房顶突然冒起滚滚浓烟,望火楼登时锣声大作,将沉寂的小城夜色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