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她接住商陆递来的手,好像在握着一块冰,“你还好吗?前几日的那起纵火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牢头递来两支蜡烛和四张圆凳,商陆湿漉漉的屁股终于挨着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开始说起他和蝉衣这些时日的遭遇。
三年前落雁谷中,雪云师父和其夫人华娘子所创建的门派“朝央”,所有房舍宅院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雪云师父和华娘子也葬身火海之事,在不大的渠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知道朝央派专门收留孤儿为徒,火灾之后其门派徒众群龙无首,没过几天就做鸟兽散,而其中雪云最为看重的大弟子江令舟因冲入火场救人未果,反被熏坏嗓子,昏倒在火场之中,之后便再没有了此人的消息。
无人知晓,江令舟那时被赫连尘救起,不但与了他银钱安葬雪云夫妻,更给了他一个新名字“蝉衣”作为南风馆的小倌之一,从此隐姓埋名,远离渠阳。
“原来蝉衣姓江。”
商陆一身囚服,肩头披着杜仲干爽的外衫,怅然若失点了点头,“他说他三岁时双亲去世,是雪云师父收留他,并教他武功。”
这次蝉衣带着商陆回来,一进渠阳便直奔岑府,向老管家打听有关当年岑老爷寿宴上,防火点燃雪云师父夫妻二人衣袍的孩童。
“可惜我们问遍了岑府上下及附近百姓近五里范围内所有人家,都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火灾前几日,我们帮忙请老管家尽力回忆,将那孩童的模样大致画了出来,在渠阳城中四处走访摸排,也都没有人能将这人认出来。”
说话间,牢头抱着商陆之前穿的衣服走进来递还给他,他在里头掏出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画纸,展开来一个看上去尖嘴猴腮,皮骨皆消瘦不已的十七、八岁孩童形象跃然纸上。
“这是根据老管家三年前对那孩子的描述画出来的,估计与他现在的模样也不尽相同罢,否则又怎么会没人认出来呢?”
季窈把画接过来收好,又问起这一次的纵火案来。
“怎会如此巧合,那户人家起火时你恰好就在附近,还被当作嫌犯抓了起来?”
商陆平时就是一副比女娘还要娇养三分的性子,此刻提起这件事更是几欲落泪,抓起杜仲的外袍点去眼角泪水,慢慢回忆道。
“说起这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与蝉衣兵分两路,各自在南边和北边的胡同里拿着画像四处找人问询。后来我先一步回到客栈,见蝉衣尚未归,就打算先小憩片刻,等他回来再用晚膳。刚睡下客栈伙计就来敲门,说有位郎君在他那里留下口信,要我赶紧去银蛇巷胡同里与他汇合,说是有急事找我。
我心想在这渠阳城中,认识我的只有蝉衣,所以就赶紧赶到银蛇巷胡同。谁知我打听到这姓杜的人家住哪一户,刚走到人家家门口尚未来得及敲门,后颈突然被人敲了一棍,我两眼一黑就昏过去了。
后来浓烟钻进鼻腔,把我呛得不行我这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面前正对着一栋不大的民舍,窜天的大火正滚滚燃烧着,里头传来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还没搞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赶来灭火的潜火兵重新按回地上,连夜就给送进这里关起来了。”
“能确定当时,是蝉衣叫客栈伙计给你留的口信吗?”
商陆摇头,“从事发到现在,我不曾出过牢门,如何去问呢?对了。”
他抬头看一圈,疑惑起来,“蝉衣怎么没同你们一起来?”
看来他还不知道蝉衣劫狱未遂的事。
商陆受人陷害,吃尽苦头,季窈不想他在因为蝉衣的事内疚,所以拍拍他的手道,“他被一点事情绊住了。”
“可是忙着在外头替我伸冤?也千万要小心,别像我一样被人陷害才好。”
看杜仲的眼神,他明显也了解季窈的意图,正打算再说点什么遮掩过去,赫连尘大大咧咧,一拍大腿开了口,“哪儿能啊?他这会儿还在医馆里躺着,且受罪呢!”
“什么?!”商陆从圆凳上站起来,肩头衣服滑落到地上,“蝉衣他怎么会在医馆呢?”
现在回想起来,季窈真的觉得赫连尘如今也像从前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没脑子。她瞪他一眼,起身朝商陆解释道,“他前几日劫狱未遂,被机关伤了……不过现在已经没大碍了,我们看完你就会去医馆看他,你别担心。”
“即便口信是蝉衣所传,在银蛇巷里把你打晕的人也一定不会是蝉衣。这人将你放在火灾现场,势必就是要让你背负纵火杀人的罪名。”
季窈认同点头,看向杜仲说道,“那这个人也就是杜家纵火杀人案真正的凶手。他选中商陆,到底是蓄谋还是偶然?”
“皆有可能。”杜仲眼中映照出油灯里幽微的火光,边思考边说道,“若是蓄谋,多半是商陆这几日不知在何时何地将凶手得罪,他便趁你落单之时假传口信将你骗至杜家宅院附近,将你打晕,成功将罪名嫁祸于你;若为偶然,那蝉衣将你喊过去,可能只是为其他原因,不过正好这户人家被凶手盯上,欲杀人放火,他便将正好出现在附近的你打晕,将罪名嫁祸给你,一石二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将商陆打晕之人,和纵火杀人之人,一定是同一个人。”
说到这他站起来,两道剑眉蹙起,眼中浮现担忧的神色。
“若是前者,那这个凶手尚可以从这些时日你们在渠阳城中接触过,甚至不小心得罪过的人之中找到;但若是后者,恐怕这个人就很难找了,因为你不过是他随手在附近乱抓的一个替死鬼。”
这方面商陆倒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能得罪谁?我一个卖笑为生的小倌,到哪儿都是笑脸迎人。若是问到人家觉得厌烦,我甚至还会掏出些散碎银子赔给人家,绝对不曾与谁红过脸、吵过架。”
那可就不好办了。
“烧死的杜家娘子和她孩子你认识吗?”
“之前衙差拿着画像来给我的时候我就说了,根本就没有见过,更惶谈认识。”他哭丧着脸,满脑子浆糊似的,“真是不知道招惹到了哪路神仙,非要置我于死地……”
看季窈和杜仲都站了起来,赫连尘也跟着站起来。商陆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个陌生的面孔,蹙眉凝他道,“你是何人?为何能跟着掌柜和杜郎君进大牢来看我?”
“我是……”
原本“赫连尘”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他侧眸看季窈和杜仲脸色凝重,想起他们之前约好的事,又只能把这三个字咽回肚子里,悻悻然说道,“我是南风馆新来的跑堂小、小陈。”
“跑堂?!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要你这个跑堂做甚?”泪水包在眼眶里,商陆看向季窈的眼神可怜极了,“掌柜你不要我了吗?”
季窈简直想抽他的嘴巴子:“他就只是临时做几天,手脚不快、眼神不好,长得也不如你好看,哪里能比得上你?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救你们脱罪。”
从大牢出来,牢头身边的捕快递来一份卷宗。
“这是方才你们向县丞大人开口要的卷宗,大人吩咐这东西你们不能带出去,且在此处看完就搁下罢。”
季窈等人在进入大牢与商陆碰面之前,先去到渠阳县丞张大人那里拜会,同时递交了京墨和严煜的拜帖,是以他们才能在这渠阳官府里出入自如。
据官差在灭火之后所做调查,银蛇巷杜家起火事件在傍晚约莫酉时前后。杜家家主是个镖头,这段时日随货物入京,恰好不在家中,家中只有孙夫人和他们六岁的孩子。
邻舍蔡婶在起火之前看到孙夫人领着孩子从他家门口过,询问之下得知母女二人那日是去到城中集市置办一些衣裳、笔墨纸砚,好在入秋之后送孩子到附近女夫子创办的义学学堂里学认字和古琴。
酉时左右火从杜家正屋中烧起来,将当时在屋内的孙夫人和她女儿活活烧死。潜火兵将火扑灭之后查看现场,初步估计是房中有木柴或者木炭的燃烧引燃房内竹帘、纱帐等易燃物引发此次大火,因房中发现多个起火点,所以才判断应该是有人故意纵火而非走水,孙夫人和女童的尸体鼻腔和肺部已经被烟熏得漆黑,判断是在里面挣扎许久。与其说她们是被活活烧死,不如说他们是被浓烟呛晕过去之后才死在火场之中。
商陆被发现的地点刚好在正屋门口,潜火兵和附近邻舍带头闯进来的时候他刚苏醒过来,手边放着火折子和一些用以引燃柴火的木炭,这些东西也同样在房内找到。原本他极力否认,县丞也认为他既然放了火,自然就没有必要守在门口等官差来抓他才对。
可是在商陆昏倒的地方还掉落了一根屋檐下的木横梁,判断他有可能是在纵火的时候不小心被掉落的横梁砸中才致昏倒,没能及时逃脱,加上在对他进行检查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确实有被钝器砸伤的痕迹,所以才执意将他看作嫌犯关押起来。
季窈嫌这份卷宗远远不够细致。
“左右邻舍就没有在那个时间段内,看见杜家附近出现过其他可疑之人走过吗?”
“没有。渠阳城不大,相邻的巷道、胡同里这些人大多都认识,他们都没有发现那天有什么可疑之人在杜家附近出没。”
杜仲进一步分析道,“能躲过众人耳目,要么是武功极高之人,要么原本就是经常在这附近走动之人,你们可有从与杜家人相识或者结仇之人里排查出何线索?”
姓白的捕快摇头,“他们家中亲眷都远在其他县城,夫妻俩平日待人和善,据调查并未与其他人结仇。”
“既然不是寻仇,难道是随机放火?”
杜仲立刻否认了赫连尘的想法:“不可能,凶手既然能选中商陆做替死鬼,那便是有预谋的一次纵火。或许连杜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在何时招惹到了凶手不快,才会引火烧身罢。”
季窈默默将卷宗里一些重要的线索记在脑海,折叠收好递还给捕快。
“我们先去看看蝉衣,兴许他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县衙附近最近的一家医馆后舍里,两名捕快正守在门口打瞌睡。季窈三人亮明身份进去,就看见蝉衣胸膛缠满白布躺在床上,隐隐有血渍从胸口渗出。他的一只手被铁链锁在床头,另一只手的手边放着笔墨纸砚,看上去像是为了与衙差沟通才给他准备的。
少年听见动静抬头,看见季窈的一刹那,眼眶瞬间湿润。季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他一番后,他主动将手抽出来在纸上写字。
【商陆还好吗?】
他胸口看上去不止一处箭伤,猜测应该是那个机关将利剑刺入他胸口。伤成这样,他还只知道记挂同伴的死活。
“他没事,只是关在牢里不得自由。倒是你,以后再要出事切不可莽撞,先差人送心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同你一起解决才是,商陆也是我们的朋友。”
他眼中暗淡无光,撑着手肘写字有些吃力。
【商陆含冤入狱皆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当年我师父师娘死于大火,如今商陆被冤也是因为纵火,这绝非偶然。】
这一点其实季窈一早就想到了。她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后安慰他道,“两起纵火案相差三年有余,其中的关联要查起来绝非易事。但我答应你,一定会调查的水落石出。你现下最重要是养好伤病,等我们给你、给商陆、给死去的每一个无辜之人一个交代。”
说到这她停顿下来,抬头与杜仲交换一个不安的眼神,随即又转过头来小心翼翼道,“既然两件案子都要查,那我们少不得还要再将当年你师父师娘的案件细节和来龙去脉都了解清楚。我知晓这是你心头难以磨灭的一块疤,但为了查案,我也只好让你将这两件案子都再细说一遍给我们听。”
面色苍白的少年紧握毛笔,力气之大,连带笔尖都在微微颤抖。他沉重点头,将自己最不愿意回首的那一晚所发生的事一字一句地写在纸上。
三年前岑老爷寿宴那日,他在岑府和许多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玩得乐不思蜀,寿宴结束之后,管家的儿子说他在落雁谷外面发现一处山洞,想叫上他们前去探险。蝉衣那时年少,玩心正浓,便在其他人都各自回房准备休息之后才带着几个师弟偷偷跑出来,直到在雁荡山上看见谷里窜天的火光这才知道门派走水。
他回到门派时其他师弟、师叔已经从房中跑出来,但只没瞧见师父和师娘。他不顾众人阻拦想冲进去救人,饶着屋子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可以进入的入口。雪云师父夫妻居住的房舍一面背山,左右两侧窗户和正中大门都燃起熊熊大火,不断有烧着的木块和布帘掉落。他最后选择左侧的窗户跳进去想救人,奈何进去之后根本看不清师父和师娘在哪里。他在里面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自觉头晕目眩倒了下去,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听过到门外有人喊“潜火兵”来了,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师弟的房间里。
因为落雁谷远在渠阳城外,望火楼和军巡铺得到消息赶来之时为时已晚,起火的房舍被烧得只剩个空架子,里头雪云和华夫人的尸体也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至于杜家的火灾,他既没有见过杜家母女,也从未去过银蛇巷,直到他回到客栈没找着商陆,听客栈跑堂的说有人唤他去了银蛇巷,他跟着摸索过去才知道商陆出事。
赫连尘很早就知道发生在蝉衣身上的事,听完疑惑不解道,“不对啊,要说这杜家母女逃不出来,情有可原。你师父和师娘武功高强,按道理来说在江湖上行走之人警惕性也高,又怎么会同杜家母女一样任大火烧死呢?”
蝉衣听他声音觉得耳熟,看脸又是头一次见,以为他不过是陪季窈二人来办案的渠阳衙差,叹一口气提笔写道。
【师父那晚喝了不少酒,师娘扶他回去之后一直在房中照顾他,无暇顾及我们。否则,我也不会找到机会偷溜出来。如今看来,这件事我也难辞其咎。我的屋子就挨着他们,若是我当时留没有贪玩跑出去,一定可以及时发现起火,将他们从里面救出来。】
写到最后几个字,少年灼热的眼泪已经随墨点一同滴落在纸上,将字迹晕开。季窈抢过他手中毛笔搁在一边,按着他的肩膀躺回床上,柔声安慰他。
“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休要将那纵火之人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她转身,眼神骤然亮起,“我有一个想法急需证实,但是需要去一个地方。”
杜仲立刻起身附和,“何处?”
“杜家火灾现场。”
第183章 连环纵火 “他在进步。”
青砖白墙的银蛇巷中,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石板路两侧每走十余步就有一户人家。住在此处的人大多同杜家夫妻一般,虽算不上富贵,倒也不用为每日的三餐之用发愁。
若不是那道被烟熏黑的大门里里外外泛着刺鼻的臭气,路过之人不会知道这里已经被通天的大火肆虐,到如今只剩院落里,一株尚未长成的矮杉树树叶没有被烟熏黑,透着点点绿意。
昨晚见过那位姓白的捕快原来是衙门的捕头,此刻带着季窈三人推门走进来,几人身后还有两名在军巡铺和望火楼值守的潜火兵。
“呐,左边那间烧成黑炭的屋子就是起火的房间。”
季窈转过身去,面前两名潜火兵头缠红色布巾,身着统一制式的棕灰色短衫劲装。左边这位看上去年岁稍稍偏大,约莫三十前后,捕快戏称他一声“救火王”,估摸着是姓王的潜火兵队长;右边这位看着愣头愣脑,胡子都没长出来,怎么看怎么像是新兵。
“还要请潜火兵兄弟把起火点指给我们一看。”
老兵一拍新兵肩膀,把他推到面前来,“阿飞,你带他们进去。”
“啊、好。”
三人跟着名唤阿飞的潜火兵进到被烧毁的屋内,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杜仲环视四周,先一步在房门旁边的窗口停下,指着已经完全碳化的窗几说道,“这里是其中之一罢。”
“对,”阿飞凑上来,看完点头,“这里的确是起火点之一,郎君好眼力。”
“此处烧得最为严重,且四周被烧过的东西,灰尘痕迹围绕这扇窗户呈发散状,可见当时火焰也是从窗户这边开始一点点烧过去的。”
“郎君好聪明。”
遵循同样的道理,几人很快确定大门和转角靠近院落围墙处的窗户也是起火点之一,靠近这两处地点的物品全部都被烧成了焦炭。之前在卷宗记档里所写房中放有木炭和堆放柴火的地方烧毁程度反而没那么严重,柴堆最里面的几根干柴表面甚至还没有染上烟尘。
她伸手从窗上被烧成黑炭的木条上划过,看着自己手上泛光的渍迹,有了发现。
“这是油?”
杜仲抓起她的手,凑近到指尖上细嗅一阵,目光笃定,“没错。”
看来凶手不但用木炭和木柴放火,还用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