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京墨手上剑刃再近一分,几乎就要触碰到赫连尘滚动不止的喉结,眸光暗闪,缓缓说道,“时隔一年,赫连兄真是让我久等。如今你既再回来,就休要想着再逃走。”
杜仲按住身前躁动不安的女娘,对他所言不以为然,“赫连兄并未在神域境内犯事,你没有理由扣住他。”
抓住赫连尘的手丝毫没有要松开之意,京墨目光在面前所有人脸上扫过一圈,决定开诚布公道,“前朝余孽,按律当斩。”
“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窈和身后的伙计,就连赫连尘自己都吃了一惊,欲转身回看他被扣住肩膀,心惊肉跳问了句,“你都知道了?”
他是神域前朝皇帝赫连元雄长子的事,只在一年多以前同杜仲说过。这神域之中赫连一姓不算罕见,他自认从未对除杜仲以外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身份。
京墨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同杜仲冷声说道,“他没有犯事,不过只是一时尚未得逞。我现已查明,他去年深入苗疆偷盗和如今改头换面,都是意图谋反,企图颠覆神域太平盛世之不轨举动,自然可以将他先斩后奏,以儆效尤。”
赫连尘看他义正严辞,吓得双腿直抖,“不是!我没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一字不认的,你快放开我!”
“你诈死之前寄往家中的信函如今都在我这里,你还想狡辩?”
“什么?”赫连尘眉头蹙紧,只能用眼尾余光看他,“难怪我娘和二弟都不知道我诈死的事,原来信都是被你拦截的!你到底是谁?”
杜仲凝住面前风姿俊逸的墨袍郎君,将他嘴角淡淡讥讽收入眼中。
“如此劳神费心也要将前朝遗孤抓获归案之人,还能是谁?——他是朝廷的人。”
听到朝廷二字,赫连尘吓得腿脚发软,“怎么可能?你我相识明明是因为去年你在龙都城外被人寻衅滋事……”
“——那是他找人故意安排,引你上钩。”
“可我那时远上苗疆,你也曾多次帮我给我娘和二弟送信……”
“——那是他想在得到你和你家人信任之后,将你家中其他人引上龙都,一网打尽。”
杜仲几乎都猜中,京墨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欣赏,“听上去,杜郎君坦荡得好像你没有任何隐瞒之事一样。”
赫连尘思来想去,无法接受自己推心置腹的兄弟原来一直憋着心思想要自己的命,不顾剑刃锋利,转过身来看他,“那为何你不在去年我向你们坦白一切之时就杀了我?!”
京墨的表情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面对他的质问,面不改色道,“因为那时候你突然告诉我,你还有个弟弟。据史料记载,当年赫连元雄薨逝之时,你的娘亲,也就是皇后夏氏怀胎刚三月有余,没人料想到她这一胎能平安降世。”
“你这个背叛兄弟的叛徒!”
“我从未说过我不是朝廷的人。”
“够了!”
季窈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脑子里塞进去太多信息一时间理不出头绪,让原本就思虑烦扰的大脑更加混乱。
她捂着耳朵喊完,见面前三人都侧过脸来看她,垂下双臂淡然道,“放开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一件件慢慢交代给我听……”
圆睁的杏眼一一扫过三人面孔,条理夹杂着无奈。
“……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掌柜的话。”
整个南风馆后舍一时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杜仲递来一个担忧的眼神,缓缓将架在京墨脖子上的剑放下,但京墨却没有放。
“我不能再给他逃走的机会。”
季窈如今看见赫连尘就心烦,揉着太阳穴转身,无所谓地朝京墨挥手,“你把他捆起来就是。”
某些人听见这可不乐意了:“夫……窈窈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再乱喊,连嘴也一并给我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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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馆二楼雅舍,不断有茶香飘出的房中,季窈与京墨、杜仲相对而坐,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们。赫连尘则双手双脚被绑,扭成一朵麻花似的坐在京墨和杜仲中间,防止二人一言不合,再次开打。
茶汤蒸腾的雾气暂时驱散季窈心头寒意,她再次饮尽杯中茶,抬头看向赫连尘。
“所以你当真是神域前朝皇帝赫连元雄的儿子,去苗疆偷东西是为了借苗巫神力复国篡位。”
“是复国不是篡位。”他斜身旁京墨一眼,似乎对京墨将自己看作反贼十分不满,“这天下原本就是赫连氏的,南宫狗贼才是谋朝篡位之人,天下人尽皆知,只是不曾当着做这些人的面宣之于口罢了。”
季窈懒得听他狡辩,目光又移到京墨身上。
“所以,你当真是京都里派来抓他的朝廷命官。”
斯文俊秀的郎君温吞不改,微抿一口茶水后淡然开口道,“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鹤。我在朝中并未担任任何职位,来龙都调查前朝余孽一事,不过是借我爹急于争功为由,完成一个故人的心愿。之所以拖到现在,想借赫连尘之手引出剩余所有赫连氏余党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近日京中怪事频发,我爹连发三封信函急召我回京,我必须在离开之前杀了他。所以上次杜郎君将他放走,我才会如此生气。”
“你真要为了那个谋朝篡位的昏君杀我?你和你爹都只是愚忠!”
赫连尘突然激动起来,在蒲团上挣扎乱动,撞到桌角,引茶盅叮当响。
“南宫狗贼弑君夺权,杀害当时包括我爹在内的三十二名皇宫中人,踩着尸身血海登上皇位是整个神域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你们为何要视而不见?为何不能还我赫连氏族人一个公道!?”
京墨罕见地有些气短,因为从未深入了解,对他说的话也了解不多,“如今太平盛世,神仁宗勤政爱民,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市井百姓,对仁宗之仁政无不称赞……”
“那也掩盖不了他弑君夺位的事实!”
赫连尘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一句,他一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此刻变得严肃而悲壮,从小到大躲避官兵追捕的这些年所受的苦,在这一刻得以稍稍释放。
“我知道,我爹不是个好皇帝,他也老是说自己不是做皇帝的那块料,比不上南宫那个狗贼有手段,可那不是他惨死在南宫刀下的原因!我费尽心思到苗疆盗取圣物,帮杜仲寻找沉睡在地底之下的神祇,为的从来都不是皇位,而是要把那个狗贼伪善的面具撕掉!让你们知道你们口中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当真做了天理难容之事!为我爹报仇!”
说到这他突然凑到京墨面前,双眼猩红地看着他,声线喑哑道,“我问你,如果南宫那个狗贼真的杀了我爹在内的三十二个人,你还会选择效忠于他吗?”
颖悟绝伦如京墨,第一次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心中惦记的从来都只是些事关寥寥数人的小事,而非是否要效忠一个谋朝篡位之人这样的问题。
两人四目相对,京墨稍稍败下阵来,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几次,说道,“没有定论的问题,我没法回答。”
“为何没办法回答?你怕说错话,会招来杀身之祸吗?”赫连尘的表情变得疯狂,嘴角向两颊上扬道,“没关系,我逃亡的这些年,娘让我看了不少史世政鉴,你谨慎一些是应该的。我会在证明他真的杀了我爹,要他认罪之后,我会再来问你这个问题的。”
“你没这个机会了。”说罢,京墨再次举起桌边利剑刺向赫连尘,杜仲将手中茶杯扔过来,挡住剑刃的同时,拉着赫连尘后退到门口,满是警惕地与他对视。
季窈站到他们中间,手掌撑在京墨胸口,神色凛然。
“京墨也好,方言鹤也罢,你们个个有身份,个个有秘密,我如今都不在意。想留者留下,想走的人我也不拦。好歹你我同生死、共患难过,我会记住你这个朋友。
但今日,这个人你杀不了。”
赫连尘听她保他,激动得声线颤抖,“窈窈,你果然心里有我……”
“住嘴!”吼完她,她继续看向京墨的眼睛。
“且不说他如今手上无一兵一卒,连他自己都是个只会花拳绣腿的废物,掀不起任何风浪。就算他再有其他主意,我和杜仲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帮他做任何危害神域百姓安宁之事,你只把他先留在此处,放心回京赴你的任去。其他事我们日后再从长计议,如何?”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季窈虽然知晓他生性凉薄,内里却是个十分可靠且看重朋友情谊之人。两人对视的片刻,这一年多里大家一起经历的每一件案子、每一次危机都历历在目,他眼中微光闪动,最终将手中剑缓缓放下。
大家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些什么,门外三七突然敲了敲门,怯生生说道,“掌、掌柜,楼下有客人求见。”
“没空。”季窈的目光仍旧落在房中这三个男人身上,翻个白眼嘲讽道,“没看见我正伺候京中朝臣之子、前朝皇室遗孤和苗疆大王子呢吗?”
三七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割下来喂狗,此刻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想着楼下还有位阎罗,只好颤颤巍巍,几乎是哭丧着脸哀求道,“可、可楼下人点名要见掌柜你……”
又是谁?
季窈回头瞪三七一眼,甩袖走出来。
“是谁非要在这个时候见我,姑奶奶烦着呢……”
下楼的台阶走到一半,大堂里严煜纤长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她下来,少年郎眸色暗沉下来,轻唤了声。
“窈儿。”
第181章 渠阳之火 我不像你,我太喜欢你了。……
不过短短一日没见,倒像是隔上千年一般。
严煜看着台阶上清丽柔美的女娘双眼布满血丝,眼皮还稍稍带着些浮肿,仿佛昨日她哭得花容噙泪模样还历历在目,表情悲戚,再一次开口呼唤道。
“窈儿……”
下楼的脚步停在当场,季窈看见严煜的第一反应是脑海中浮现林老夫人不停唾骂自己、羞辱自己的场景。
“我不想看见你。”她心口微窒,松开台阶边的扶手,转身淡然吩咐道,“送客。”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被她的冷漠打败。
严煜赶紧走上楼梯,欲伸手抓住季窈的衣摆,被先一步走到两人中间的杜仲阻止。
“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说过,南风馆不欢迎你吗?”
没工夫同杜仲纠缠,严煜侧身非要继续往上走,“窈儿你听我说……”
“住口!”
杜仲拦腰将人抱起,一松手径直把严煜从楼梯上扔了下去,季窈听见动静转身,就看见严煜从七、八级台阶的位置翻滚而下,最后捂着肋骨倒在大堂地上。
“做什么你?”她一个飞身来到严煜身边,把人扶起来上下查看,抬头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杜仲。
“他又不会武功,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
她又在维护他。
杜仲一口气憋在心里快要憋出病来,瞪圆了鼻孔直翻白眼,“死了才好。”
她自顾自低头检查一遍,确认严煜没有摔着才放下心来,神色颇为无奈道,“你走罢。”
“不走,”严煜摔得肋骨生疼,说起话来直吸气,“窈儿不原谅我,不理我,我不走。”
“你……”
两人正拉扯,赫连尘突然从二楼雅舍中走了出来。
他双手双脚还被绑着,只能背着手从房里一蹦一跳着出来,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上往下看,重心不稳差点没掉下去。
“什么窈儿、幺儿的,你谁啊?”
严煜第一次看见赫连尘,不知道他就是季窈“死去”的夫君,抬起头来看他。
赫连尘看季窈的手被他牢牢抓在心口,两人亲密模样完全不似普通掌柜与客人的关系。加上严煜那张脸实在俊秀,称得上翩翩公子,心里突然警钟大作。
“不是,你到底谁啊你,快把脏水从她手上拿开……唔……捂我嘴干嘛……”
他一蹦一跳,滑稽得不成样子。刚蹦哒两下被京墨捂住嘴从身后捞起,骂骂咧咧地消失在二楼走廊。
严煜看看赫连尘又看看季窈,有些疑惑,“他是……”
“他谁也不是……哎。”季窈心头烦闷,加上此刻大堂人多眼杂,叫人传出去终究不像话。
她叹一口气,伸手扶他起来,“去里面说。”